昌耀吧 关注:97贴子:663
昌耀(1936-2000),原名王昌耀,中国当代伟大的民族诗人。出版的诗集有《昌耀抒情诗集》(1986)、《命运之书》(1994)、《一个挑战的旅行者步行在上帝的沙盘》(1996)、《昌耀的诗》(1998)等


IP属地:山东2楼2006-09-16 22:06
回复
    良宵



    放逐的诗人啊
    这良宵是属于你的吗?
    这新嫁忍受的柔情蜜意的夜是属于你的吗?
    不,今夜没有月光,没有花朵,也没有天鹅,
    我的手指染着细雨和青草气息,
    但即使是这样的雨夜也完全是属于你的吗?
    是的,全部属于我。
    但不要以为我的爱情已生满菌斑,
    我从空气摄取养料,经由阳光提取钙质,
    我的须髭如同箭毛,
    而我的爱情却如夜色一样羞涩。
    啊,你自夜中与我对语的朋友
    请递给我十指纤纤的你的素手。


    --------------------------------------------------------------------------------

    斯人


    静极——谁的叹嘘?

    密西西比河此刻风雨,在那边攀援而走。
    地球这壁,一人无语独坐。

    1985


    --------------------------------------------------------------------------------

    热苞谷


    手持热苞谷的一对小男孩在街头追戏。
    手持的热苞谷如同奥林匹亚圣火接力的火炬。
    一切在加快成熟。

    请看街头一对追戏的小男孩
    他们手持鲜嫩的热苞谷大步越过一片一片太阳
    像越过一片一片湖水。
    像越过母亲的弹簧床。
    他们躲过行道树忘情地朝前方追戏。
    他们嬉笑什么?
    林荫道上奔跑着男孩子蓝蓝的背心。
    和高尔夫呢西服短裤。
    和雪白的运动鞋。
    父母在一旁骑着自行车随后尾随。
    父母在一旁骑着自行车随后尾随。
    奔跑着的一个男孩子
    忍不住停步掰开热苞谷的一叶苞衣。
    喜气的谷粒透过丝絮射出迷人的十字星辉
    男孩子更紧地追逐另一个奔跑的男孩子。
    热苞谷金黄的子实让城市的夏季瞬刻成熟。
    男孩子奔跑在铁桥。奔跑在河岸。奔跑在光栅。
    他们呼唤什么?
    他们嬉笑什么?
    听得到热苞谷飒飒的风声。
    一切请加快成熟。

    1988


    --------------------------------------------------------------------------------

    意义空白


    有一天你发现自己不复分辩梦与非梦的界限。
    有一天你发现生死与否自己同样活着。
    有一天你发现所有的论辩都在捉着一个迷藏。
    有一天你发现语言一经说出无异于自设陷阱。
    有一天你发现道德箴言成了嵌银描金的玩具。
    有一天你发现你的呐喊阗寂无声空作姿态。
    有一天你发现你的担忧不幸言中万劫不复。
    有一天你发现苦乐众生只证明一种精神存在。
    有一天你发现千古人物原在一个平面演示一台共时的戏剧。

    1993


    --------------------------------------------------------------------------------

    大街的看守


    无穷的泡沫,夜的泡沫,夜的过滤器。
    半失眠者介于健康与不净之间,
    在梦的泡沫中浮沉,梦出梦入。
    街边的半失眠者顺理成章地成了大街的看守。

    寡淡乏味,醉鬼们的歌喉
    撕扯着人心,谁能对他们说教仁爱礼义?
    一会儿是夜归人狠揍一扇铁门。
    唢呐终于吹得天花乱坠,陪送灵车赶往西天。
    安寝的婴儿躺卧在摇篮回味前世的欢乐。
    只有半失眠者最为不幸,他的噩梦
    通通是其永劫回归的人生。
    但黎明已像清澈的溪流贯注其间,
    摇滚的幽蓝像钢材的镀层真实可信,
    一切的魑魅魍魉暂时不复困扰。

    1993



    --------------------------------------------------------------------------------

    慈 航



    1 爱与死



    是的,在善恶的角力中
    爱的繁衍与生殖
    比死亡的战残更古老、
    更勇武百倍。
    我,就是这样~部行动的情书

    我不理解遗忘。
    也不习惯麻木。
    我不时展示状如兰花的五指
    朝向空阔弹去——‘
    触痛了的是回声。
    然而,
    只是为了再听一次失道者
    败北的消息
    我才拨弄这支
    命题古老的琴曲?
    在善恶的角力中
    爱的繁衍与生殖
    比死亡的戕残更古老、
    更勇武百倍。



    2 记忆中的荒原



    摘掉荆冠
    他从荒原踏来,
    重新领有自己的运命。
    眺望旷野里
    气象哨
    雪白的柱顶
    横卧着一支安详的箭镞。……

    但是,
    在那不朽的荒原——
    


    IP属地:山东3楼2006-09-16 22:07
    回复
      2025-05-15 10:57:46
      广告
      8 净 土



      雪线……
      那最后的银峰超凡脱俗,
      成为蓝天晶莹的岛屿,
      归属寂寞的雪豹逡巡。
      而在山麓,却是大地绿色的盆盂,
      昆虫在那里扇动翅翼
      梭织多彩的流风。

      牧人走了,拆去帐幕,
      将灶群寄存给疲惫了的牧场。
      那粪火的青烟似乎还在召唤发酵罐中的
      曲香,和兽皮褥垫下肢体的烘热。

      在外人不易知晓的河谷,
      已支起了牧人的夏宫,
      土伯特人卷发的婴儿好似袋鼠
      从母亲的袍襟探出头来,
      诧异眼前刚刚组合的村落。

      ……一头花鹿冲向断崖,
      扭作半个轻柔的金环,
      瞬间随同落日消散。
      而远方送来了男性的吆喝,
      那吐自丹田的音韵,久久
      随着疾去的蹄声在深山传递。

      高山大谷里这些乐天的子民
      护佑着那异方的来客,
      以他们固有的旷达
      决不屈就于那些强加的忧患
      和令人气闷的荣辱。

      这里是良知的净土。



      9 净土(之二)



      ……而在白昼的背后
      是灿烂的群星。

      升起了成人的诱梦曲。
      筋骨完成了劳动的日课,
      此刻不再做神圣的醉舞。
      杵杆,和奶油搅拌桶
      最后也熄灭了象牙的华彩。

      沿着河边
      无声的栅栏——
      九十九头牦牛以精确的等距
      缓步横贯茸茸的山阜,
      如同一列游走的
      堠堡。

      灶膛还醒着。
      火光撩逗下的肉体
      无须在梦中羞闭自己的贝壳。
      这些高度完美的艺术品
      正像他们无羁的灵魂一样裸露
      承受着夜的抚慰。

      ——生之留恋将永恒永恒……

      但在墨绿的林莽,
      下山虎栖止于断崖,
      再也克制不了难熬的孤独,
      飞身擦过刺藤。
      寄生的群蝇
      从虎背拖出了一道噼啪的火花
      急忙又——
      追寻它们的宿主……



      10 沐 礼



      他是待娶的“新娘”了!

      在这良宵
      为了那个老人临终的嘱托,
      为了爱的最后之媾合,
      他倚立在红毡毯。
      一个牧羊妇捧起熏沐的香炉
      蹲伏在他的足边,
      轻轻朝他吹去圣洁的
      柏烟。

      一切无情。
      一切含情。
      慧眼
      正宁静地审度
      他微妙的内心。

      心旆摇荡。
      窗隙里,徐徐飘过
      三十多个折福的除夕。……
      烛台遥远了。
      迎面而来——
      他看到喜马拉雅丛林
      燃起一团光明的瀑雨。
      而在这虚照之中潜行
      是万千条挽动经轮的纤绳……

      他回答:
      ——“我理解。
      我亦情愿。”

      迎亲的使者
      已将他搀上披红的征鞍,
      一路穿越高山冰坂,和
      激流的峡谷。
      吉庆的火堆
      也已为他在日出之前点燃。
      在这处石砌的门楼他翻身下马
      踏稳那一方
      特为他投来的羊皮。
      就从这坚实的舟辑,
      怀着对一切偏见的憎恶
      和对美与善的盟誓,
      他毅然跃过了门前守护神狞厉的火舌。

      ……然后
      才是豪饮的金盏。
      是燃烧的水。
      是花堂的酥油灯。


      IP属地:山东5楼2006-09-16 22:08
      回复
        梦中的我
        曾有非常的恐惧。
        其实,我们本来就不必怀疑,
        自然界原有无可摧毁的生机。
        你瞧那位对着秋日
        吹送蒲公英绒羽的
        小公主
        依然是那么淘气,
        那么美丽!


        --------------------------------------------------------------------------------

        鹿的角枝



        在雄鹿的颅骨,有两株
        被精血所滋养的小树。
        雾光里
        这些挺拔的枝状体
        明丽而珍重,
        遁越于危崖、沼泽,
        与猎人相周旋。

        若干个世纪以后。
        在我的书架,
        在我新得收藏品之上,
        我才听到来自高原腹地的那一声
        火枪。——
        那样的夕阳
        倾照着那样呼唤的荒野,
        从高岩。飞动的鹿角
        猝然倒仆……

        ……是悲壮的。


        --------------------------------------------------------------------------------

        烘 烤



        烘烤啊,烘烤啊,永怀的内热如同地火。
        毛发成把脱落,烘烤如同飞蝗争食,
        加速吞噬诗人贫瘠的脂肪层。
        他觉着自己只剩下一张皮。
        这是承受酷刑。
        诗人,这个社会的怪物、孤儿浪子、单恋的情人
        总是梦想着温情脉脉的纱幕净化一切污秽,
        因自作多情的感动常常流下滚烫的泪水。
        我见他追寻黄帝的舟车,
        前倾的身子愈益弯曲了,思考着烘烤的意义。
        烘烤啊,大地幽冥无光,诗人在远去的夜。
        或已熄灭。而烘烤将会继续。
        烘烤啊,我正感染到这种无奈。


        --------------------------------------------------------------------------------

        现在是夏天
        ——兼答“渎灵者”


        现在是夏天,主体工程早经适时奠基破土。
        班机盘旋上空重新留下世纪的震荡。
        人们步入深渊如开拓金矿的矿工
        感觉到不容置疑的灵异光辉的投照。
        都市深渊这样的蚂蚁一样施工的大军
        无数双手从无数个立面编织钢筋,
        将行云流水、江河桥路连成庞然一体。
        啊,是廊柱、墙的迷宫。是竖琴、金属花园。
        是天堂积木、不败的甘蔗林、铁皮鼓……
        昼夜超拔的节奏为新神谱系系添立四射之威棱。
        应该让一切渎灵者无处蝇营狗苟。
        如此忧郁。只有热浪与工程缓解信仰之创痛。
        不要说已经将我逼入绝境。
        我从不认为自己须臾离开那一被你们视作不祥
        的穷途;
        我的手心茁长过麦穗,仍必同样适于麦穗生长。
        我的手心溶冶过矿石,仍必同样适于矿石溶冶。
        够了。让我享有缄默。
        现在是夏天,日光酽浓,红漆一样搅拌。
        焚风炙烤,沥青胶结,燃气厚重涩眼。
        主体工程夹峙在都市潮中如海流间的岛屿。
        有人探手篱墙悄然抽走一块铁模坯具。
        但是蓝色的主体工程象靛蓝的布匹一样素朴,
        涮洗净皂沫后似的美洁,正祛除我的忧郁。

        1992


        IP属地:山东7楼2006-09-16 22:08
        回复
          草原


          草原新月,萌生在牧人的
          拴马桩。在鞍具。在鞍具上的铜剑鞘。
          湖畔的白帐房因宿主初燃的灯烛
          而如白天鹅般的雍容而华贵了。

          夜牧者,
          从你火光熏蒸的烟斗
          我已瞻仰英雄时代的
          一个个通红的夕照
          听到旋风在浴血的盆地
          悲声嘶鸣……


          --------------------------------------------------------------------------------

          立在河流 


          立在河流
          我们沐浴以手指交互抚摸
          犹如绿色草原交颈默立的马群
          以唇齿为对方梳整肩领长鬣

          不要耽心花朵颓败:
          在无惑的本真
          父与子的肌体同等润泽,
          茉莉花环有母女一式丰腴的
          项颈佩戴。

          立在河流我们沐浴以手指交互抚摸。
          这语言真挚如诗,失去年龄。
          我们交互戴好头盔。
          我们交互穿好蟒纹服。
          我们重新上路。
          请从腰臀曲直识别我们的性属。
          前面还有好流水。


          --------------------------------------------------------------------------------

          受孕的鸟卵


          银色的
          在没有屏蔽的空荡荡的地表
          一只受孕的鸟卵。摇动。

          心猿就此以肩胛抵开顽性拒斥
          而受孕的生命
          却有了乘坐快车穿行岩壳的体验。
          感觉自己包孕在声光交织的
          无数个螺旋。
          感觉螺旋就是巨大的旋动本身。
          感觉沿着不断撞开的拱形雷区
          而朝前旋动不止。关闭的眼睛
          已抵挡不住那些光环的迷人烧烤。
          走出窒息。


          --------------------------------------------------------------------------------

          一片芳草


          我们商定不触痛往事,
          只作寒暄。只赏芳草。
          因此其余都是遗迹。
          时光不再变作花粉。
          飞蛾不必点燃烛泪。
          无需阳光寻度。
          尚有饿马摇铃。
          属于即刻
          唯是一片芳草无穷碧。
          其余都是故道。
          其余都是乡井。


          --------------------------------------------------------------------------------


          IP属地:山东10楼2006-09-16 22:10
          回复
            高车


            从地平线渐次隆起者 
            是青海的高车 

            从北斗星宫之测悄然轧过者 
            是青海的高车 

            而从岁月间摇撼着远去者 
            仍是青海的高车呀
             
            高车的青海于我是威武的巨人 
            青海的高车于我是巨人的轶诗 

            1957


            IP属地:山东13楼2007-01-03 14:54
            回复
              意义的求索 

               
              疏离意义者,必被意义无情地疏离。
              嘲讽崇高者,敢情是匹夫之勇再加猥琐之心。
              时光容或堕落百次千次,但是人的范式
              如明镜蒙尘只容擦拭而断无更改。
              可见万园之园在不远的过去惨遭外盗火刑侮慢,
              帝宫废墟伶仃的柱础概以国难而具奠祭之品格。
              灵魂的自赎正从刚健有为开始。
              不是教化,而是严峻了的现实。
              我在这一基准确立我的内容决定形式论。
              我在这一自信确立我的精神超绝物质论。
              时值已亥年正月初二早晨我见户外漫地新雪。
              再三感动。我投向雪朝而口诵洁白之所蕴含。

               1995.2.1雪朝于西宁 
               
              --------------------------------------------------------------------------------


              划过欲海的夜鸟
               

              我被憨厚的一声鸟鸣唤醒。这是高远的夜天中一只独飞的夜鸟。我为这发现喜悦之极。如果描摹那声息,似可写作“嚯尔——,嚯尔——”有一种低音铜管乐器发出的亮丽。同时,让我不无感觉滑稽的是在听到的每一声啼鸣之后,必有地面某处棚户煞有介事地两声朝天的狗吠附丽,像是从善如流的对答。我品味着这鸟兽的歌吟。说实话,我一向敏于捕捉这纯然的天籁。在听腻了歇斯底里的人声喧嚣之后,这样充溢着天趣的音响,让人产生一种认同感。但是,我已隐隐感觉到凌晨早班车的胶轮正碾压过附近的街市,城市的局部正在重新启动。我同时惊异地发现凌飞于这片欲海之上的大鸟已正确感受到这种信息,悄然噤声,小心地远去了。而那狗吠也随之哑然。我闭拢双眼,追思划过欲海的夜鸟如此神异通灵好生奇怪。复又感受到袭来的倦意并意识到自己雷霆大作的鼾声,最终也未明白自己是否有过昏睡中的短暂苏醒。 

               1995.7.30 


               
              --------------------------------------------------------------------------------


              淘 空
               

              淘空,以亲善的名义,
              以自我放纵的幻灭感,而无时不有。
              骨脉在洗白、流淌,被吸尽每一神经附着:
              淘空是击碎头壳后的饱食。
              处在淘空之中你不辨痛苦或淫乐。
              当目击了精神与事实的荒原才惊悚于淘空的意义。

               1995.8.1


              IP属地:山东14楼2007-01-03 15:43
              回复
                钟声啊,前进
                 


                  钟声啊,前进!

                  不闻校园钟声的季节,我看到你们三五不等的男孩——清一色的十五六岁的男孩,从自己所在的楼层汇合到楼前阶沿,并列一排抱膝踞坐,默然无言怅望远方。我确信是相同的年龄、性别和相同的怅然的原因才使你们一同会聚而默然与时间对峙。

                我感觉到了一丝淡淡的哀愁。

                曾几何时,一位年轻的母亲对着夹挤在市廛人群向前蹒跚学走的儿子大声喝斥:“小伙子,靠边儿走!”那时,我体验到了母亲眼里的自豪及其超越时间的祈祝:钟声啊,前进!

                  正是如此,一个个婴儿就这样抵达了迈入真正的小伙子行列的最后一刻钟。在这个夏天的溽暑期,我看到你们身着短袖衫抱膝踞坐阶沿,一种心猿意马,一种对未知的远方的窥视,一种复杂的心绪:蜕变,可喜可哀,而又可怖。我感觉到一丝淡淡的人生的悲哀。我似乎理解了水边一只尚未脱净骶尾的小青蛙一动不动胆怯地窥探岸丛的那番情景。一批准备送入窑炉的彩绘陶坯意识到拱顶的烈焰也是如此诚惶诚恐。

                 1995.8.13


                IP属地:山东15楼2007-01-03 15:46
                回复
                  2025-05-15 10:51:46
                  广告
                  戏 水 顽 童


                   我对爱我的人说:你已看到矗立在前方河道的水坝。你已看到库容潮涨漫溢过坝肩挂起一面银白色的环形水幕。你已听到那深谷隆隆的水击,同时还有那隆隆的雷殛——乌云滚滚正从天边铺盖而来,冷气逼人。好极了。这样浓浓的氛围。这样独一无二的舞台。这样可遇而不可求的机遇。我要抛掉鞋履涉水站立在那面坝肩,躬身洪流为你我洗净征衣尘垢和血污。我要三次为你打捞出你有意抛沉水坝的金指环——如果你以此考验我的忠诚。我要释放出郁积在我心中的雷电的颂歌。

                   于是,我只身疾奔过去,半赤裸着踏着坝肩水瀑,在坝的中央站定。突然,我被一种特定的感觉劫持:我已进入与两岸隔绝的境况。我只听到水天隆隆的音响,并被这层隆隆厚厚包裹。陆地上的影子别有一种虚幻。远在河之干,那爱我的人挥动凉帽朝我大声吆喝,但我只感觉到那夸张的口形,什么也无从听清。我以自己的行为成了一个被无形的巨无霸所罩定的“罩中人”。

                   风在吼。水面已由浑黄转作深黑,翻着泡沫。乌云紧贴着水面包抄过来,有一种凶险中的浩淼。一种森严可怖中的飞动。一种眩晕。我感觉漫过腿肚的水瀑正以可被觉察的速度继续向上潮涨,而不可阻遏。水温已经冷得刺骨了。爱我的人站在河之干朝我启动着夸张的口形。但那时,我本欲与宿命一决雌雄的壮志、一释郁积的大愿、爱情表白、直面精神围剿的那种堂·吉诃德的顽劣傻劲儿……等等,瞬刻间只剩下了顽童戏水的感觉。我似乎觉得河之干立候的母亲正忧心忡忡地召唤我回家。我感到两眼发热就要滴下泪水,但我却开心之极,躬身迅疾地洗涤净征衣尘垢与血污。我听见自己的心在窃窃私语:死亡?死亡又算得了什么?我只是一个戏水的孩子。

                   1995.8.28


                  IP属地:山东16楼2007-01-03 15:47
                  回复
                    折 叠 金 箔
                     


                    屈指勾思,一片金箔的折叠。
                    停留桌面,时而驽钝,时而昂扬亢奋。
                    折叠是解读一组其来无始的数码。
                    然而一片折叠的金箔分离出嚯嚯乐音
                    悦耳赏心已非它原先的自我。
                    与其面壁追问终极自媾苦闷,
                    毋宁褪去道袍看金箔近在指尖阳光袒裸
                    乐音燃烧清纯无烟幽雅可人。

                    连环套式折叠一片金箔感受物事起灭轮回,
                    花之梦,梦之花如此地异质同构映衬圆满。
                    清享古人未曾经验的快意,
                    金箔的折叠牵向了智性纵深一线诱人的温馨。

                                  1995.11.8 
                     

                    -------------------------------------------------------------------------------- 


                    梦 非 梦


                     
                     怀有世仇的男子遭遇江头,目对视。

                     寒气闪烁的利刃攥紧在臀后,对峙着。

                     将会有愉悦的鲜血从对方的大伤口淌出。将会有鲜血蹦跳着,好似一群自长久羞闭中一旦逃逸而出的幼兽,初始喜悦,继而惊讶,而后是对于失去了屏蔽保护的悔恨:血的死亡。

                     人类无罪的血。

                      我是谁?模糊地意识到自己是一不忍的因缘正介于两仇之间,且以始料未及之举拥抱了两仇之一。喁喁着。避开武士厚重的唇髭,以狂吻击打他的眉宇:一种善意规诫。他同意了我。

                     他微微闭合了眼睛。那一刻,天空有大悲悯关注,而我相信自己正临近于开启人性之铁幕。我只是一种因缘。一种不忍。

                      现在,两男子悻悻而去:一个沿大江之阳。一个沿大江之阴。他们隔江竞步而行的背影愈趋高远。在上游源头他们还有机会狭路相逢决一雌雄。这是一种悲哀:血的悲哀。

                     但有一种大悲悯关注着,既非欺瞒,也决非嘲讽。

                     1995.11.12 
                     

                    --------------------------------------------------------------------------------


                    悒郁的生命排练



                      我以无从稽考的理由,相信爱人是天方古国一位长老的女儿。是在一间炕屋席地而坐。爱人身子前倾。与之相对,即我的岳父天方长老。恹恹地,爱人总在对他解说着某一件事。我侧卧在爱人身边,自以为是一个不为人察知的精神实体。我清楚我与爱人年龄的差异是长老久怀的心病:他不时地侧目,眉结双皱。错乱的花季,岂又是花草的罪过?我希望尽快结束这场对白,故暗自伸过手去,从被衾底下将爱人的腓肠肌捏了一把。相信她已理解这一无言私语。但仍在唠叨着,她甚是疲倦。每当此际,眉头就可爱地皱起,前额饱满的天庭会闪过一抹犹疑的暗影。而这一次,我从中窥见了她在未来某一时刻倏忽衰老的迹象。这是向我提示:当那一刻到来,我会加倍付出我的疼爱。爱人仍回复原先的状态。听她这样款款交待:“我们不要再多打扰您老的清修,一俟过了‘啼哭的礼拜五’我们就立刻启程回去。”我并不十分明白她所称之的“礼拜五”,我仅能意识到那是一种必行的义务或功德圆满。我担心过度的感伤会压垮她原本单薄的体质。然而,无论如何我应该为即将的“回家”而倍感鼓舞。

                      当我发现自己醒来的时候,是躺在一大间设有匠人作坊的穿堂屋里的长凳。伴我的爱人提前外出了。行旅往来其间。而我不胜忧虑的是过夜脱下的皮鞋去向不明,将被迫赤脚上路。闲人正以观赏喜剧的表情默看我何以下场。我已认定偷儿就聚合在作坊暗处,估计那个皮匠定是同谋。但我认可了这种存在。每一生命都为着自己的存在而尝试可能的生存选择。黑道是生命的残酷选择。 
                      我仅踩着一双棉袜上路了,大地冰凉沁人。感觉袜子外面的冷冻正在加厚。其实两脚是蹬着一双冰砣行进。我不再考虑买鞋的事,而专心赶路以期与爱人会合早早“回家”。

                      我与众人攀登在一座以条形石料砌筑的高山。是碧绿的与金字塔相类的高山。四外都是如此的类金字塔式山体。何等艰难、玄秘的符号喻示。我愈接近山巅,愈是有着一种将与高山一同倾覆的预感。

                    不知道“啼哭的星期五”是否过去。
                      但我知道爱人就等候在山的那边。
                      我因眩晕而觉呕吐,记忆开关随之断路。
                      于是我发现自己又一次“真实地”醒来。
                      又从戏剧的戏剧……的戏剧从容走出。
                      我仍不失为一个胜利者。

                      尼采说:“梦……倘若有一次延续而完成,那就将是景色和幻象的象征联结,代替那叙事诗的语言。……梦中,我们消耗了太多的艺术才能。”但我却在起床后弯身穿鞋(被失窃的鞋)的瞬刻,忽又记起忘失殆尽了的被消耗的诗的创造,并记录在案:不妨看作是一个人的几世真身——中止的生命排练。从此“中止”又何畏之有?

                     1995.12.4


                    IP属地:山东18楼2007-01-03 15:58
                    回复
                       生活的戏剧性真是叫人无可奈何。 
                        而富于激情的唯美诗人已在那里如同一只大红公鸡伸直脖子赞美了:“啊,春天哪,生意盎然!” 

                       1995.6.26 

                       
                      --------------------------------------------------------------------------------
                       
                       
                      百年焦虑 



                         此间的早晨总是迷蒙的,与黄昏相差无几。 

                        因记着“迟早总得解决”的“焦虑”,决心搭乘邻里老D的手推车进城交割。老D已从户枢卸下门板往车上装载,这是那个担着门板远行以防窃贼入室的聪明人想出的主意。他催我快点上路,而这时,我却不能完全记起焦虑究竟为何了,又何以去城里交割。我请老D稍待,好让我钩沉记忆。我拍拍自己的脑门,居然诌出了一首诗: 

                        有思怦然于心: 
                        套不尽的无穷套。扣不尽的连环扣。 
                        遗忘在遗忘里。追忆在追忆中。 
                        永不知所往,有念一闪于忽忽。 

                        独语变作山中石头。 
                        飞鸟展望在凝固的蛋白。 

                        一只灰羊在路侧瞧着这一切。当我注意到它的存在,它就变作一只啮食细草的狗。而当我不要注意它的存在时,复成为一只对我无害的公羊。老D又在催我上路。我对他说:不能确定的意愿,如同目标未明的操作,虽进城又何益。而你背负着自家的门板上路,路虽远,你仍在自家门前操心着呢。而我,是一个无家可归者,只是无谓地挥霍着自己的焦虑,当作精神的口粮。我又如何不聪明,我又如何不犯傻呢。…… 

                        老D望着我,终不知所云。 

                       1995.7.6 
                       
                       
                      --------------------------------------------------------------------------------
                       
                      圯 上


                        我登临L城施工经年刚刚启用的一座环形过街钢架天桥。熙来攘往中,我俯身路桥内侧的环形围栏,鸟瞰这座内陆省城节日般的十字街头穿流不息的小汽车群在一名训练有素的交警指挥下井然运作。 

                      这时,近旁一位同样扶栏作壁上观的瘦削男子(他不时的扫视已让我警觉)向我靠近了些。他紫 脸色,鹰钩鼻梁架一副老式墨镜。告诉我,他是一名离休老人。问我还记得他否。说着,双手叉在腰间,等待我的既感惊讶并可感愉悦的回答。 

                      我断定他看错人了,只摇摇头。 

                      他有点惋惜。但出乎我意外,他忽以一种近乎鉴赏的神态端详着我,说道:“你还是那么年轻啊。” 

                      我的心立刻因震惊而收紧,有一种被识破了假面的尴尬,使我近乎本能地想到了快要被遗忘了的“垦荒地”。是的,因为只有在那里“我们的年轻时光”才被全数剥尽。而且,显然在他貌似不经意地对我打量时早已料定我就是他所判定的某个人了。 

                      我说出了我的猜测。他说,正是。尽管当年与我不曾在一个编队,但都同属贱民,理应面熟。他称自己叫某某。仿佛重睹一只失而复现的古董,我也记起了这个名字。这是一个和某些奇闻异事及诸如“狂妄”、“骗子”之类可笑恶谥相关的名字。我对他说,我早就领略其风采。人生何处不相逢?譬如:在此圯上。 

                      于是,共同回忆起一些事件与人物。他十分兴奋,让我感觉他深隐在墨镜背后阴鸷的目光不时迸射出金属似的刚性火粒,——他的紫擦成氩嬖谘溆プσ谎偻的指掌都予人一种重金属的感觉。 

                      应我的请求,他向我说明了自己随中共中央撤出延安时的身份、职务、无线电台使命,等等,证明向之所传非虚。后来讲起L城上司如何以进修为名用一辆小轿车(他指给我看正从街心驶过的黑壳“伏尔加”,说就是那一种)将他送到了远在大山中的垦荒地,而成为事实上的囚徒。说到这里,我不适宜地强调了一句,提醒他:其实我们“右”字头的这批人早在他若干年之前就已关进了那座晦气的“进修”营地。我原以为他会为此而感到不幸中之大幸。但他不再作声,看去有些疲倦。 

                      有顷,我改谈一些有趣事。反应依然。正当我为这种缄默极不自在,突然间,近乎歇斯底里的发作,他大吼道:“啊,我们痛苦过了,痛苦过了。我们受尽了折磨,受尽了折磨……他妈的,让我们保重吧,保重吧。” 

                      他道了声“再见”,决然地调转身,以一种“老干部”的傲气那样地昂首阔步,走了。我没想到是这种结局,目送他汇入人流,当要走下楼梯时他曾跑过来,说起自己在L城的府邸,并告以他有个女儿叫Mao-Mao,让我得闲时去坐坐。至今约一年过去,我无意造访,原因是,怕触痛一种高贵的感伤,一种被伤害了的鹰隼所能感受的那种感伤。 

                       1995.10.7


                      IP属地:山东20楼2007-01-03 16:02
                      回复
                        时 间 客 店
                         
                         

                        比预定的时间来得早了一些。

                        其实,谁人说得准呢。

                        店堂里蒸汽弥漫,伙计们忙进忙出,有几个像我早到的食客已闲坐在方桌边等候服务。我瞄好一个空位走过去,用脚背勾过来一把椅子,——我实在腾不出双手来,因为以受命自负的我此刻正平托着一份形如壁挂编织物似的物件,凭直觉我知道那就是所谓“人人心中所有、人人笔底所无”的“时间”。

                        刚坐定,一位妇女径直向我走过来,环顾一下四周,俯身轻轻问道:“时间开始了吗?”与我对视的两眼贼亮。我好像本能地理解了她的身份及这种问话的诗意。我说:待我看看。于是检视已被我摊放在膝头的“时间”,这才发现,由于一路辗转颠簸磨损,它已被揉皱且相当凌乱,其中的一处破缺只剩几股绳头连属。我深感惋惜,告诉她:我将修复,只是得请稍候片刻。

                        我俯身于那一物件,拧松或是拧紧那一枚枚指针,织补或梳理那一根根经纬,像琴师为自己的琴瑟调试音准。而我已本能地意识到我将要失去其中所有最可珍贵的象征性意蕴。

                        此时,店堂伙伴、老板与食客也同时围拢过来,学着那位妇女的口吻齐声问我:“时间——开始了吗?”他们的眼睛贼亮,有如荒原之夜群狼眼睛中逼近的磷火。未免太做作、太近似表演。我心想。其实,我几已怒不可遏了。

                        “够了。”我终于喝斥道:“你们这些坐享其成者,为时间的开始又真正做出过任何有益的贡献么?其实,你们宁可让时间死去,拔一毛利天下而不为。”我发觉自己的眼睛充盈着泪水。是的,没有人帮助我。我的料想没错,尽管围观者觉得“时间”与他们有关,表现出异乎寻常的焦灼或关心,但他们为“时间”的修复甚至于不愿捐献出哪怕一根绳头,——譬如我曾暗示客店老板,请准许从其悬挂在门楣的索状珠帘中只是让我任意抽取一根。我终究未能、也无能补齐“时间”材料,哪怕只是采用“代用品”。我流泪了。如此孤独。

                        人是一种有着致命弱点的动物。

                          而这时,我发现等候我作答的那位女子已不知在何时辰悄然离去,这意味着机会的全盘失却。机会不存,时间何为?或者,时间未置,机会何喻?我痛心疾首。幸好,当此之时,我已从痛楚之中猛然醒觉,蒸汽弥漫的店堂、人众以及悬挂在梁柱吊钩的鲜牛肉也即全部消失。时间何异?机会何异?过客何异?客店何异?沉沦与得救又何异?从一扇门走进另一扇门,忽忽然而已。但是,真实的泪水还停留在我的嘴角。

                         1996.5.18 
                         
                        --------------------------------------------------------------------------------

                        醒 来 



                          醒来。不知何所来。不知何所之。甚而不知何所处。——人,一旦失去记忆未必不是一种解脱。房间里还有些昏暗。听见院子里一部带铁斗的搬运车由着众人装载碎砖烂瓦而发出尖利的碰撞声。我疑心是此种存心捣乱的敲击声敲醒了我的睡眠。索性起身穿衣。当寻找脱去的衣帽,才发现自己昨夜原是和衣而卧。好生奇怪。但我没去多想。估计已临近破晓,设法拧亮灯具,发现钟表静止于十一点。究竟是哪个时段的十一点?我茫然。其时外面大街早就人声鼎沸,该有着车水马龙一般景观。间有叫卖声。那悠扬高亢的一声“剔刀——磨——剪子喽”近在耳边,类似叫板,想必是借用了京剧演技,煞是好听。我复愕然:到底是哪个“十一点”?……肚皮也有了几分饥饿感。

                        那么,此刻到底是“今晨”抑或“昨夕”?是“子夜”还是“亭午”?

                        为什么又是和衣而卧?

                        到底是什么鬼把戏?……

                        我说不明白。但觉出个中定有变故、蹊跷。显然只是人们习以为常。人们也总会习以为常。因为我想象不出当白日横空,大街停市,田野罢作,学校停学,人们只是忙于睡觉,谁会丝毫感觉得出此中行为之错乱、反常与乖背人情,更有谁会为之不寒而栗、恐怖?因此我们大家才安之若素成为夜间活动的动物,以夜间为白昼。

                        夜与昼自当引动着。设想的破晓仍晦暗莫辨(或许更幽深了)。听见人海里那个磨刀匠人唱偈似的吆喝声忽隐忽没在市嚣仍十分真切。院子内钝器的撞击仍响动如初。心想:我还是继续躺下去或是出外投入夜里的“白昼”运作?我记不清自己的前生,亦把握不准是继续和衣而卧还是即刻起床梳洗盥沐。因之未来也暂处于停滞。人,而一旦失去前生怕也未必只是一件憾事,当别有一种诗意的沉重。当然,只有“醒着”时才能作如是之想,可一旦醒来,我复归茫然。

                         1996.5.26


                        IP属地:山东25楼2007-01-03 16:13
                        回复
                          夜 者



                            我从与大街相邻的一扇铁门出来送一位夜客,——那刻正当闹市夜生活由盛极而衰(或者换个说法,那刻正值寻欢作乐的人们适各得其所而如愿以偿之时),我回身掩门,听见街侧数步之外一处商店黢黑的门窦里有啜泣声。那人席地而坐,脸孔抵在两膝之间,抱头抽泣。那声音很年青,我放心不下,疑心那是我自己的孩子。陪夜客走了一段路。过后,我仍旧放不下,径直以为那哽咽吞声者就是我自己了。

                          这是夜里暧昧的一刻。

                          当我与客人分手独自转回来的时候,只剩下一家歌舞厅的霓虹灯尚在无精打采地变着花样燃炽。我有意走近那间黢黑的门窦。但是那里已空落落的,并无那个夜泣者。我向隅而立。透凉的秋风吹起一丝寒意,我忽有了一种物伤其类的悲凉,内心里问道:“朋友,你是谁?是真实的存在么?抑或只是我自己的幻影?又归向何方?你是自惭形秽而离去,抑或是碍于人毫无心理准备地一时邂逅?……”我感觉有一声关怀来自半个世纪:“朋友,如果生活欺骗了你……”

                          啊,朋友,痛苦也是一种洗涤剂。

                          不,我是试图说明——痛苦如果也是酒精。

                          是人生一课必服的酒精?

                          那时,人必坚韧而趋于成熟。

                          但在暧昧的夜里我们是失于猥鄙而不辨梦与真的夜者。
                           
                           1996.8.14 
                           
                          --------------------------------------------------------------------------------

                          我们仍是泥土的动物

                           

                          (诗辑《青海风》主持人语)


                          7月,四川举办“中国·西岭雪山诗会”。应雪山主人好意,我得以生平第一次尝试了坐飞机的好处,从西宁抵成都仅用1小时又20分钟,便完成了北方到南方的千里旅程,让我兴奋不已。“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即今我竟排云而上,感觉蜀道之易行不仅轻而易举,且以为南北之隔亦不过是在意念之间罢了,——从航行于万米高空的飞机朝下望去,天底下银白色的云絮其实只是浑成一片,无分南北。在随时可享有航空器具(包括电讯联络)、陆空两栖的人眼里,地球也不过是一个村落。这已是一种共识。但目前对于我们多数常年生活在地面安步当车的人来说,世间究竟仍旧是“千里不同风,百里不同雷”,而物性之异,仍如“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那样的微妙。我们的生存仍要受制于乡土。

                          我们仍是泥土的动物。

                          我们会是纯粹倚重精神的动物吗?那时地域的、时空距离的、民俗的……以至人种差异的外在障碍都将变得不那么重要。观照于诗,内心的深化将无限。将无限扩大人类不同母语之间的可互译性,可沟通性与审美认同。

                          但我们依然还是泥土的动物。我们虽然也力求超然独举,在高远、虚幻、淡泊、自视的无功利中玩赏物事,而更多的时候,我们仍要羁縻内中,感受物事的繁富无常与欲念之魅力。那么,这组青海诗人的作品以“青海风”名之也是由来有自啊。

                           1996.8.18


                          IP属地:山东27楼2007-01-03 16:16
                          回复
                            紫红丝绒帘幕背景里的头像



                              这是在天府成都一次款待诗人的盛大酒会。作为商品社会,对诗人群体的这种热情,不啻旱天忽见云霓。其时酒会进行约已时间过半,酒肴扫荡亦已过半,灯影摇红中,大厅自外而内忽引发一阵骚动:两位贵宾姗姗来迟。从行为举止及人们投去的那种近乎狎昵的亲热考之,不像是莅会的首长。其一长得富态,剃刮得锃亮的头皮泛着油光,精致如一智慧的椰果。他身着圆领布衫,满脸堆笑。跟在他身后,也是一个满脸堆笑的男子,身材短小而瘦削,几绺油亮的黑髯垂及胸襟,别有一种清纯的穿透力。见他们一路被宴饮中的人们推波助澜闪让着走过来,甚是风光。我也停箸起立准备好与之握手。当这种佛爷摸顶似的触摸快速完毕,不待置一词,他们已被众人闪让着又一路走过去了,直被让到里侧紧靠紫红丝绒帘幕背景的一桌就座。据告之,此二公一是诗人L,一是诗人Y,同是本埠诗坛翘楚。这让我大感吃惊,因为我们本不应陌生,数年前我曾在敝省与他们有过匆匆一晤。而今,他们从头至脚超凡脱俗面目全非,倒觉得更是我心目中那种气质的诗人了。我慨然于这种修炼之功,不由重又踮起脚尖将目光从一溜觥筹交错、潮起潮落的席面越过,寻向遥远的那一角。甚巧,在他俩偶尔回头的一瞬,我们目光相交:轻轻一笑,点点头。惬意莫过于心领神会,隙之间刀之所至游刃有余,不然,纵然是万语千言,如风过耳。与我同席宴饮的朋友兴许不晓此中真意,一颦一笑见我如是,只当是我诗人故态重萌了。但在我事后的回忆里,以为这是那一夜最得灵感的一瞬,有着符号般的深刻。不错,酒徒的醉眼里,大厅紫红丝绒帘幕的背景,一种图案的美——诗人L椰果似的光净头颅与诗人Y瘦下颌上一弯透着冷凝的黑色长髯飘然交相叠印,只有绣在旗帜的“镰刀加斧头”的古典图式可与之相埒。反过来作譬亦称恰当。那是诗人辈出的世纪。

                             1996.8.21 
                             
                            --------------------------------------------------------------------------------
                             
                            你啊,极为深邃的允诺



                              当我几近于绝望了的时候,听到楼舍窗外,孤零零,有夜雨声。夜雨声中,有角质蹄足以时缓时促的速率回环往复在同一片瓦砾场踏步。谛听有顷,以为那杂沓之声似一种灵感,意在向我灌输某种神秘的启示。我立刻意识到那一真实的动机。与之默契,我说道:好吧,我会向长空膜拜顶礼,但当死亡一旦成为审美事实,我本身已经属于广延不朽的宇宙……

                              而这时,你啊,如同每回已有过的感应,我及时听到了你能带给我走出危亡、给我信念与无穷幸福感的极为深邃的允诺。“请重复一次。再重复一次。”我恳请你。于是我重又听到了那一份美丽。我立刻安宁了。这意味着生命已突破停滞的十字状态而垂直地延续。而那横向的蹄足已完全消失。

                             1996.8.22


                            IP属地:山东28楼2007-01-03 16:18
                            回复
                              2025-05-15 10:45:46
                              广告
                              风雨交加的晴天及瞬刻诗意



                              我与她并肩沿着R肿瘤医院的长廊往楼下走去。楼道很深,很沉,如同建筑物本身历久年深的岁月,弥漫有一种被浸润的沉重。她拒绝了我的搀扶,而刚才我还坐在她病房床头劝慰着。她说不妨一起下楼去花园晒晒太阳。

                              这是入秋以来最为红火的一个晴日。

                              她拈一支雏菊,不时偏过头来朝我扮一个笑脸,然后埋下头去深深吸一口手里握着的花息。我觉得,她是有意让自己庇护在一种夸示的梦幻,而她欲以借此冲淡的一丝寒意更外在地泄露于我们彼此闪烁的目光。我只在她旁骛的一刻才加意朝她端详。

                              同时,我注意到,她说话的时候才是精神亢奋的。她宁愿多讲话。而一旦沉默,她就显得憔悴而忧郁。她有理由回避她所最不情愿的种种。然而这个晴天以及随后的境况,对于她以及笼罩其间的我们,已宿命地构成了一种创伤。

                              其时我们适巧走到楼梯之间一个弯道的对接处,听到底层响起一阵杂沓的脚步。她止住我,示意随她贴紧墙角让出楼道。慌张的神色中含有敬畏。这时,那脚步已经迫近,击打在心头,是每一个背负重物攀爬赶路的人才有的浊重足音。正是这一意外的遭逢,我窥见了人类平日易被尊崇掩盖了的尴尬——面对死亡威胁的无奈:人啊,何以会被折磨得如同从泥淖中刚被一一拖出的困兽,而落得如此惨境?

                              那时,我与她如同站在一处深渊之上竦怖地朝向脚边的洞口窥视:一个以红色涂料黥面的可怕男子被无可如何的家人粗鲁地挟持两肋,出现在底层楼口。我见他稍作喘息,乏力地朝上扫视了一眼,仿佛是借此积攒气力。但头颈一软已搭拉在胸前,与齐肩悬置的两臂一齐垂向地面。我惊骇他的指端似乎残存着某种暗绿的浸膏。也许只是泥泞。他几乎是被绑拐一般从我们身边带上楼去。步随其后,是一头颅肿大的男子。初看面孔囫囵,了无窍孔,一派混沌。待他以同样的方式被挟持上楼,我回头一瞥,从畸形的脑后发现了那面只能后视的窄小五官。……最后一个受难者是一青年女子,鼻梁四周是出于同一需要以同一红色涂料黥刻的、可感凌辱的矩形标记——镭“照射野”。他们垂向地面缄恼浦甘蔷仿蔚挠镅裕牖阶磐纯唷D克妥耪庋恢Ф恿泄ィ曳路鹨讯裙艘桓雎长的黑夜。

                              待楼道恢复了平静,我发觉自己的内心也留下了空洞,一种受虐的疲惫感。她扶着我的臂弯随我往下走,谨慎地问我是否懂得了那些不幸者的身份。告诉我,这就是作罢了放射治疗带回病室的癌症患者。这种境况想必她曾遇见,而我闻所未闻,只告诉她说,这是件可怕的事。的确,我感到自己像是意外地游历了一次但丁的地府,目睹披枷戴镣而行的幽灵承受酷刑,蓬头垢面,灰色的形体结满血的痂瓣。听到他们内心渴求拯救,——一种在我听来不仅只在生理层面,且是直达于渴求涅钢车奈死嗔榛甑恼取N以谛睦锟荆荷喂?……而生命是美丽的。被死神践踏、伤残、必欲置之于死地的生命原也是美丽的,但现在还会是美丽的吗?医生的事业是仁慈的,但是,对于回生无望而又痛不欲生的生命,让其保持体面,平静地离开世间,医生的事业不也是仁慈的吗?但是,医院同时也是一个参与残酷杀伐的场所。……我没能向她陈述我彼时的思考。

                              走出大楼时,庭院内阳光璀璨夺目。我与她走进侧门花园草坪,答应陪她再坐片刻。她身倚着凉亭的朱漆柱础,那支花朵仍留在指间,但不再有夸示的梦幻。她问我“怎样”,我猜想是指楼道里的场景——生命的悲剧过程。我点点头,又摇摇头。同时安慰她、鼓励她。我说,生活就是斗争,挺住就是一切。但是,我仍很难释然。

                                此时起风了。她看了我一眼,把手伸给我,表示一种信任。同时,眼光呈示的调子也有了一种非梦幻所能有的明晰。我明白,其实她内心的冲突早在入院之初就已平缓地展开。

                              她说:“树叶开始发黄了。可是,为什么那排杨树中较低的一棵黄得更快一些呢?”

                                在这个秋日的一个少有的晴天,我们从那晴空中闪烁的黄色光斑与庭院表面的平静,能够感受到的只有更真实的风雨。是杀伤力。是灵魂中交加的风雨。是很深重的寒气铺天盖地。不,没有一点诗意,即便只在瞬刻。

                               1996.10.12


                              IP属地:山东30楼2007-01-03 16:21
                              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