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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才女箫红作品呼兰河传5-67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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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团圆媳妇当晚被热水烫了三次,烫一次,昏一次。

(闹到三更天才散了场。大神回家去睡觉去了。看热闹的人也都回家去睡觉去了。

(星星月亮,出满了一天,冰天雪地正是个冬天。雪扫着墙根,风刮着窗棂。鸡在架里边睡觉,狗在窝里边睡觉,猪在栏里边睡觉,全呼兰河都睡着了。

(只有远远的狗叫,那或许是从白旗屯传来的,或者是从呼兰河的南岸那柳条林子里的野狗的叫唤。总之,那声音是来得很远,那已经是呼兰河城以外的事情了。而呼兰河全城,就都一齐睡着了。

(前半夜那跳神打鼓的事情一点也没有留下痕迹。那连哭带叫的小团圆媳妇,好像在这世界上她也并未曾哭过叫过,因为一点痕迹也并未留下。家家户户都是黑洞洞的,家家户户都睡得沉实实的。

(团圆媳妇的婆婆也睡得打呼了。

(因为三更已经过了,就要来到四更天了。)


(第二天小团圆媳妇昏昏沉沉地睡了一天,第三天,第四天,也都是昏昏沉沉地睡着,眼睛似睁非睁的,留着一条小缝,从小缝里边露着白眼珠。

(家里的人,看了她那样子,都说,这孩子经过一番操持,怕是真魂就要附体了,真魂一附了体,病就好了。不但她的家里人这样说,就是邻人也都这样说。所以对于她这种不饮不食,似睡非睡的状态,不但不引以为忧,反而觉得应该庆幸。她昏睡了四五天,她家的人就快乐了四五天,她睡了六七天,她家的人就快乐了六七天。在这期间,绝对的没有使用偏方,也绝对的没有采用野药。

(但是过了六七天,她还是不饮不食地昏睡,要好起来的现象一点也没有。

(于是又找了大神来,大神这次不给她治了,说这团圆媳妇非出马当大神不可。

(于是又采用了正式的赶鬼的方法,到扎彩铺去,扎了一个纸人,而后给纸人缝起布衣来穿上,——穿布衣裳为的是绝对的像真人——擦脂抹粉,手里提着花手巾,很是好看,穿了满身花洋布的衣裳,打扮成一个十七八岁的大姑娘。用人抬着,抬到南河沿旁边那大土坑去烧了。

(这叫做烧“替身”,据说把这“替身”一烧了,她可以替代真人,真人就可以不死。

(烧“替身”的那天,团圆媳妇的婆婆为着表示虔诚,她还特意地请了几个吹鼓手,前边用人举着那扎彩人,后边跟着几个吹鼓手,呜哇当、呜哇当地向着南大土坑走去了。

(那景况说热闹也很热闹,喇叭曲子吹的是句句双。说凄凉也很凄凉,前边一个扎彩人,后边三五个吹鼓手,出丧不像出丧,报庙不像报庙。

(跑到大街上来看这热闹的人也不很多,因为天太冷了,探头探脑地跑出来的人一看,觉得没有什么可看的,就关上大门回去了。

(所以就孤孤单单的,凄凄凉凉在大土坑那里把那扎彩人烧了。

(团圆媳妇的婆婆一边烧着还一边后悔,若早知道没有什么看热闹的人,那又何必给这扎彩人穿上真衣裳。她想要从火堆中把衣裳抢出来,但又来不及了,就眼看着让它烧去了。这一套衣裳,一共花了一百多吊钱。于是她看着那衣裳的烧去,就像眼看着烧去了一百多吊钱。

(她心里是又悔又恨,她简直忘了这是她的团圆媳妇烧替身,她本来打算念一套祷神告鬼的词句。她回来的时候,走在路上才想起来。但想起来也晚了,于是她自己感到大概要白白的烧了个替身,灵不灵谁晓得呢!)


后来又听说那团圆媳妇的大辫子,睡了一夜觉就掉下来了。

就掉在枕头旁边,这可不知是怎么回事。

她的婆婆说这团圆媳妇一定是妖怪。

把那掉下来的辫子留着,谁来给谁看。

看那样子一定是什么人用剪刀给她剪下来的。但是她的婆婆偏说不是,就说,睡了一夜觉就自己掉下来了。

(于是这奇闻又远近地传开去了。不但她的家人不愿意和妖怪在一起,就是同院住的人也都觉得太不好。)

(夜里关门关窗户的,一边关着于是就都说:

“老胡家那小团圆媳妇一定是个小妖怪。”)

我家的老厨子是个多嘴的人,他和祖父讲老胡家的团圆媳妇又怎样怎样了。又出了新花头,辫子也掉了。



76楼2006-09-12 12: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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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说:

    “不是的,是用剪刀剪的。”

    老厨子看我小,他欺侮我,他用手指住了我的嘴。他说:

    “你知道什么,那小团圆媳妇是个妖怪呀!”

    我说:

    “她不是妖怪,我偷着问她,她头发是怎么掉了的,她还跟我笑呢!她说她不知道。”

    祖父说:“好好的孩子快让他们捉弄死了。”

    过了些日子,老厨子又说:

    “老胡家要‘休妻’了,要‘休’了那小妖怪。”

    祖父以为老胡家那人家不大好。

    祖父说:“二月让他搬家。把人家的孩子快捉弄死了,又不要了。”


    还没有到二月,那黑忽忽的,笑呵呵的小团圆媳妇就死了。是一个大清早晨,老胡家的大儿子,那个黄脸大眼睛的车老板子就来了。一见了祖父,他就双手举在胸前作了一个揖。

    祖父问他什么事?

    他说:

    “请老太爷施舍一块地方,好把小团圆媳妇埋上……”

    祖父问他:

    “什么时候死的?”

    他说:

    “我赶着车,天亮才到家。听说半夜就死了。”

    祖父答应了他,让他埋在城外的地边上。并且招呼有二伯来,让有二伯领着他们去。

    有二伯临走的时候,老厨子也跟去了。

    我说,我也要去,我也跟去看看,祖父百般地不肯。祖父说:

    “咱们在家下压拍子打小雀吃……”

    我于是就没有去。虽然没有去,但心里边总惦着有一回事。等有二伯也不回来,等那老厨子也不回来。等他们回来,我好听一听那情形到底怎样?

    一点多钟,他们两个在人家喝了酒,吃了饭才回来的。前边走着老厨子,后边走着有二伯。好像两个胖鸭子似的,走也走不动了,又慢又得意。

    走在前边的老厨子,眼珠通红,嘴唇发光。走在后边的有二伯,面红耳热,一直红到他脖子下边的那条大筋。

    进到祖父屋来,一个说:

    “酒菜真不错……”

    一个说:

    “……鸡蛋汤打得也热乎。”

    关于埋葬团圆媳妇的经过,却先一字未提。好像他们两个是过年回来的,充满了欢天喜地的气象。

    我问有二伯、那小团圆媳妇怎么死的,埋葬的情形如何。

    有二伯说:

    “你问这个干什么,人死还不如一只鸡……一伸腿就算完事……”

    我问:

    “有二伯,你多昝死呢?”

    他说:

    “你二伯死不了的……那家有万贯的,那活着享福的,越想长寿,就越活不长……上庙烧香,上山拜佛的也活不长。像你有二伯这条穷命,越老越结实。好比个石头疙瘩似的,哪儿死啦!俗语说得好,‘有钱三尺寿,穷命活不够’。像二伯就是这穷命,穷命鬼阎王爷也看不上眼儿来的。”

    到晚饭,老胡家又把有二伯他们二位请去了。又在那里喝的酒。因为他们帮了人家的忙,人家要酬谢他们。


    77楼2006-09-12 12: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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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http://www.dmzu.com/oubb/txt65187.html (动漫族_情迷动漫_风之诗桌面)


      78楼2006-09-12 12: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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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胡家的团圆媳妇死了不久,他家的大孙子媳妇就跟人跑了。

        奶奶婆婆后来也死了。

        他家的两个儿媳妇,一个为着那团圆媳妇瞎了一只眼睛。因为她天天哭,哭她那花在团圆媳妇身上的倾家荡产的五千多吊钱。

        另外的一个因为她的儿媳妇跟着人家跑了,要把她羞辱死了,一天到晚的,不梳头,不洗脸地坐在锅台上抽着烟袋,有人从她旁边过去,她高兴的时候,她向人说:

        “你家里的孩子、大人都好哇?”

        她不高兴的时候,她就向着人脸,吐一口痰。

        她变成一个半疯了。

        老胡家从此不大被人记得了。

        十一
        我家的背后有一个龙王庙,庙的东角上有一座大桥。人们管这桥叫“东大桥”。

        那桥下有些冤魂枉鬼,每当阴天下雨,从那桥上经过的人,往往听到鬼哭的声音。

        据说,那团圆媳妇的灵魂,也来到了东大桥下。说她变了一只很大的白兔,隔三差五的就到桥下来哭。

        有人问她哭什么?

        她说她要回家。

        那人若说:

        “明天,我送你回去……”

        那白兔子一听,拉过自己的大耳朵来,擦擦眼泪,就不见了。

        若没有人理她,她就一哭,哭到鸡叫天明。


        79楼2006-09-12 12: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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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http://www.blog.sh/user1/3439/archives/2005/17132.html (模糊的记忆(小诗一则)--阳光)


          80楼2006-09-12 12: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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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

            我家的有二伯,性情真古怪。

            有东西,你若不给他吃,他就骂。若给他送上去,他就说:

            “你二伯不吃这个,你们拿去吃吧!”

            家里买了落花生、冻梨之类,若不给他,除了让他看不见,若让他找着了一点影子,他就没有不骂的:

            “他妈的……王八蛋……兔羔子,有猫狗吃的,有蟑螂、耗子吃的,他妈的就是没有人吃的……兔羔子,兔羔子……”

            若给他送上去,他就说:

            “你二伯不吃这个,你们拿去吃吧。”


            有二伯的性情真古怪,他很喜欢和天空的雀子说话,他很喜欢和大黄狗谈天。他一和人在一起,他就一句话没有了,就是有话也是很古怪的,使人听了常常不得要领。

            夏天晚饭后大家坐在院子里乘凉的时候,大家都是嘴里不停地讲些个闲话,讲得很热闹,就连蚊子也嗡嗡的,就连远处的蛤蟆也呱呱地叫着。只是有二伯一声不响的坐着。他手里拿着蝇甩子,东甩一下,西甩一下。

            若有人问他的蝇甩子是马鬃的还是马尾的?他就说:

            “啥人玩啥鸟,武大郎玩鸭子。马鬃,都是贵东西,那是穿绸穿缎的人拿着,腕上戴着藤萝镯,指上戴着大攀指。什么人玩什么物。穷人,野鬼,不要自不量力,让人家笑话。……”

            传说天上的那颗大昴星,就是灶王爷骑着毛驴上西天的时候,他手里打着的那个灯笼,因为毛驴跑得太快,一不加小心灯笼就掉在天空了。我就常常把这个话题来问祖父,说那灯笼为什么被掉在天空,就永久长在那里了,为什么不落在地上来?

            这话题,我看祖父也回答不出的,但是因为我的非问不可,祖父也就非答不可了。他说,天空里有一个灯笼杆子,那才高呢,大昴星就挑在那灯笼杆子上。并且那灯笼杆子,人的眼睛是看不见的。

            我说:

            “不对,我不相信……”

            我说:

            “没有灯笼杆子,若是有,为什么我看不见?”

            于是祖父又说:

            “天上有一根线,大昴星就被那线系着。”

            我说:

            “我不信,天上没有线的,有为什么我看不见?”

            祖父说:

            “线是细的么,你哪能看见,就是谁也看不见的。”

            我就问祖父:

            谁也看不见,你怎么看见啦?”

            乘凉的人都笑了,都说我真厉害。

            于是祖父被逼得东说西说,说也说不上来了。眼看祖父是被我逼得胡诌起来,我也知道他是说不清楚的了。不过我越看他胡诌我就越逼他。

            到后来连大昴星是龙王爷的灯笼这回事,我也推翻了。我问祖父大昴星到底是个什么?

            别人看我纠缠不清了,就有出主意的让我问有二伯去。

            我跑到了有二伯坐着的地方,我还没有问,刚一碰了他的蝇甩子,他就把我吓了一跳。他把蝇甩子一抖,嚎唠一声:

            “你这孩子,远点去吧……”

            使我不得不站得远一点,我说:

            “有二伯,你说那天上的大昴星到底是个什么?”

            他没有立刻回答我,他似乎想了一想,才说:

            “穷人不观天象。狗咬耗子,猫看家,多管闲事。”

            我又问,我以为他没有听准:

            “大昴星是龙王爷的灯笼吗?”

            他说:

            “你二伯虽然也长了眼睛,但是一辈子没有看见什么。你二伯虽然也长了耳朵,但是一辈子也没有听见什么。你二伯是又聋又瞎,这话可怎么说呢?比方那亮亮堂堂的大瓦房吧,你二伯也有看见了的,可是看见了怎么样,是人家的,看见了也是白看。听也是一样,听见了又怎样,与你不相干……你二伯活着是个不相干……星星,月亮,刮风,下雨,那是天老爷的事情,你二伯不知道……”

            有二伯真古怪,他走路的时候,他的脚踢到了一块砖头,那砖头把他的脚碰痛了。他就很小心地弯下腰去把砖头拾起来,他细细地端相着那砖头,看看那砖头长得是否不瘦不胖合适,是否顺眼,看完了,他才和那砖头开始讲话:

            “你这小子,我看你也是没有眼睛,也是跟我一样,也是瞎模糊眼的。不然你为啥往我脚上撞,若有胆子撞,就撞那个耀武扬威的,脚上穿着靴子鞋的……你撞我还不是个白撞,撞不出一大二小来,臭泥子滚石头,越滚越臭……”
            


            81楼2006-09-12 12: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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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http://xas123.fotolog.com.cn/982589.html (有心人_生活小诗_图片分享_Fotolog)


              83楼2006-09-12 12: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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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一
                有二伯偷东西被我撞见了。

                秋末,后园里的大榆树也落了叶子,园里荒凉了,没有什么好玩的了。

                长在前院的蒿草,也都败坏了而倒了下来,房后菜园上的各种秧棵完全挂满了白霜,老榆树全身的叶子已经没有多少了,可是秋风还在摇动着它。天空是发灰的,云彩也失了形状,好像被洗过砚台的水盆,有深有浅,混洞洞的。这样的云彩,有的带来了雨点,有时带来了细雪。

                这样的天气,我为着外边没有好玩的,我就在藏乱东西的后房里玩着。我爬上了装旧东西的屋顶去。

                我是登着箱子上去的,我摸到了一个小琉璃罐,那里边装的完全是黑枣。

                等我抱着这罐子要下来的时候,可就下不来了,方才上来的时候,我登着的那箱子,有二伯站在那里正在开着它。

                他不是用钥匙开,他是用铁丝在开。

                我看着他开了很多时候,他用牙齿咬着他手里的那块小东西……他歪着头,咬得格格拉拉地发响。咬了之后又放在手里扭着它,而后又把它触到箱子上去试一试。

                他显然不知道我在棚顶上看着他,他既打开了箱子,他就把没有边沿的草帽脱下来,把那块咬了半天的小东西就压在帽顶里面。

                他把箱子翻了好几次,红色的椅垫,蓝色粗布的绣花围裙,女人的绣花鞋子……还有一团滚乱的花色的丝线,在箱子底上还躺着一只湛黄的铜酒壶。

                有二伯用他满都是脉络的粗手把绣花鞋子,乱丝线,抓到一边去,只把铜酒壶从那一堆之中抓出来了。

                太师椅上的红垫子,他把它放在地上,用腰带捆了起来。铜酒壶放在箱子盖上,而后把箱子锁了。

                看样子好像他要带着这些东西出去,不知为什么,他没有带东西,他自己出去了。

                我一看他出去,我赶快的登着箱子就下来了。

                我一下来,有二伯就又回来了,这一下子可把我吓了一跳,因为我是在偷墨枣,若让母亲晓得了,母亲非打我不可。平常我偷着把鸡蛋馒头之类,拿出去和邻居家的孩子一块去吃,有二伯一看见就没有不告诉母亲的,母亲一晓得就打我。

                他先提起门旁的椅垫子,而后又来拿箱子盖上的铜酒壶。等他掀着衣襟把铜酒壶压在肚子上边,他才看到墙角上站着的是我。

                他的肚子前压着铜酒壶,我的肚子前抱着一罐墨枣。他偷,我也偷,所以两边害怕。

                有二伯一看见我,立刻头盖上就冒着很大的汗珠。他说:

                “你不说么?”

                “说什么……”

                “不说,好孩子……”他拍着我的头顶。

                “那么,你让我把这琉璃罐拿出去。”

                他说:“拿罢。”

                他一点没有阻挡我。我看他不阻挡我,我还在门旁的筐子里抓了四五个大馒头,就跑了。

                有二伯还在粮食仓子里边偷米,用大口袋背着,背到大桥东边那粮米铺去卖了。

                有二伯还偷各种东西,锡火锅、大铜钱、烟袋嘴……反正家里边一丢了东西,就说有二伯偷去了。有的东西是老厨子偷去的,也就赖上了有二伯。有的东西是我偷着拿出去玩了,也赖上了有二伯。还有比方一个镰刀头,根本没有丢,只不过放忘了地方,等用的时候一找不到,就说有二伯偷去了。

                有二伯带着我上公园的时候,他什么也不买给我吃。公园里边卖什么的都有,油炸糕,香油掀饼,豆腐脑,等等。他一点也不买给我吃。

                我若是稍稍在那卖东西吃的旁边一站,他就说:

                “快走罢,快往前走。”

                逛公园就好像赶路似的,他一步也不让我停。

                公园里变把戏的,耍熊瞎子的都有,敲锣打鼓,非常热闹。而他不让我看。我若是稍稍地在那变把戏的前边停了一停,他就说:

                “快走罢,快往前走。”

                不知为什么他时时在追着我。

                等走到一个卖冰水的白布篷前边,我看见那玻璃瓶子里边泡着两个焦黄的大佛手,这东西我没有见过,我就问有二伯那是什么?

                他说:

                “快走罢,快往前走。”

                好像我若再多看一会工夫,人家就要来打我了似的。

                等来到了跑马戏的近前,那里边连喊带唱的,实在热闹,我就非要进去看不可。有二伯则一定不进去,他说:
                


                85楼2006-09-12 12: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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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有什么好看的……”

                  他说:

                  “你二伯不看介个……”

                  他又说:

                  “家里边吃饭了。”

                  他又说:

                  “你再闹,我打你。”

                  到了后来,他才说:

                  “你二伯也是愿意看,好看的有谁不愿意看。你二伯没有钱,没有钱买票,人家不让咱进去。”

                  在公园里边,当场我就拉住了有二伯的口袋,给他施以检查,检查出几个铜板来,买票这不够的。有二伯又说:

                  “你二伯没有钱……”

                  我一急就说:

                  “没有钱你不会偷?”

                  有二伯听了我那话,脸色雪白,可是一转眼之间又变成通红的了。他通红的脸上,他的小眼睛故意地笑着,他的嘴唇颤抖着,好像他又要照着他的习惯,一串一串地说一大套的话。但是他没有说。

                  “回家罢!”

                  他想了一想之后,他这样地招呼着我。

                  我还看见过有二伯偷过一个大澡盆。

                  我家院子里本来一天到晚是静的,祖父常常睡觉,父亲不在家里,母亲也只是在屋子里边忙着,外边的事情,她不大看见。

                  尤其是到了夏天睡午觉的时候,全家都睡了,连老厨子也睡了。连大黄狗也睡在有阴凉的地方了。所以前院,后园,静悄悄地一个人也没有,一点声音也没有。

                  就在这样的一个白天,一个大澡盆被一个人掮着在后园里边走起来了。

                  那大澡盆是白洋铁的,在太阳下边闪光湛亮。大澡盆有一人多长,一边走着还一边咣郎咣郎地响着。看起来,很害怕,好像瞎话上的白色的大蛇。

                  那大澡盆太大了,扣在有二伯的头上,一时看不见有二伯,只看见了大澡盆。好像那大澡盆自己走动了起来似的。

                  再一细看,才知道是有二伯顶着它。

                  有二伯走路,好像是没有眼睛似的,东倒一倒,西斜一斜,两边歪着。我怕他撞到了我,我就靠住了墙根上。

                  那大澡盆是很深的,从有二伯头上扣下来,一直扣到他的腰间。所以他看不见路了,他摸着往前走。

                  有二伯偷了这澡盆之后,就像他偷那铜酒壶之后的一样。一被发现了之后,老厨子就天天戏弄他,用各种的话戏弄着有二伯。

                  有二伯偷了铜酒壶之后,每当他一拿着酒壶喝酒的时候,老厨子就问他:

                  “有二爷,喝酒还是铜酒壶好呀,还是锡酒壶好?”

                  有二伯说:

                  “什么的还不是一样,反正喝的是酒。”

                  老厨子说:

                  “不见得罢,大概还是铜的好呢……”

                  有二伯说:

                  “铜的有啥好!”

                  老厨子说:

                  “对了,有二爷。咱们就是不要铜酒壶,铜酒壶拿去卖了也不值钱。”

                  旁边的人听到这里都笑了,可是有二伯还不自觉。

                  老厨子问有二伯:

                  “一个铜酒壶卖多少钱?”

                  有二伯说:

                  “没卖过,不知道。”

                  到后来老厨子又说五十吊,又说七十吊。

                  有二伯说:

                  “哪有那么贵的价钱,好大一个铜酒壶还卖不上三十吊呢。”

                  于是把大家都笑坏了。


                  86楼2006-09-12 12: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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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http://news.zzjg.com/article/2006/06/2290-10.html (《轩辕剑外传苍之涛》图文剧情攻略...)


                    87楼2006-09-12 12: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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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从有二伯偷了澡盆之后,那老厨子就不提酒壶,而常常问有二伯洗澡不洗澡,问他一年洗几次澡,问有二伯一辈子洗几次澡。他还问人死了到阴间也洗澡的吗?

                      有二伯说:

                      “到阴间,阴间阳间一样,活着是个穷人,死了是条穷鬼。穷鬼阎王爷也不爱惜,不下地狱就是好的。还洗澡呢!别玷污了那洗澡水。”

                      老厨子于是说:

                      “有二爷,照你说的穷人是用不着澡盆的啰!”

                      有二伯有点听出来了,就说:

                      “阴间没去过,用不用不知道。”

                      “不知道?”

                      “不知道。”

                      “我看你是明明知道,我看你是昧着良心说瞎话……”老厨子说。

                      于是两个人打起来了。

                      有二伯逼着问老厨子,他哪儿昧过良心。有二伯说:

                      “一辈子没昧过良心。走的正,行的端,一步两脚窝……”

                      老厨子说:

                      “两脚窝,看不透……”

                      有二伯正颜厉色地说:

                      “你有什么看不透的?”

                      老厨子说:

                      “说出来怕你羞死!”

                      有二伯说:

                      “死,死不了;你别看我穷,穷人还有个穷活头。”

                      老厨子说:

                      “我看你也是死不了。”

                      有二伯说:

                      “死不了。”

                      老厨子说:

                      “死不了,老不死,我看你也是个老不死的。”

                      有的时候,他们两个能接续着骂了一两天,每次到后来,都是有二伯打了败仗。老厨子骂他是个老“绝后”。

                      有二伯每一听到这两个字,就甚于一切别的字,比“见阎王”更坏。于是他哭了起来,他说:

                      “可不是么!死了连个添坟上土的人也没有。人活一辈子是个白活,到了归终是一场空……无家无业,死了连个打灵头幡的人也没有。”

                      于是他们两个又和和平平地,笑笑嬉嬉地照旧地过着和平的日子。

                      十二
                      后来我家在五间正房的旁边,造了三间东厢房。

                      这新房子一造起来,有二伯就搬回家里来住了。

                      我家是静的,尤其是夜里,连鸡鸭都上了架,房头的鸽子,檐前的麻雀也都各自回到自己的窝里去睡觉了。

                      这时候就常常听到厢房里的哭声。

                      有一回父亲打了有二伯,父亲三十多岁,有二伯快六十岁了。他站起来就被父亲打倒下去,他再站起来,又被父亲打倒下去,最后他起不来了,他躺在院子里边了,而他的鼻子也许是嘴还流了一些血。

                      院子里一些看热闹的人都站得远远的,大黄狗也吓跑了,鸡也吓跑了。老厨子该收柴收柴,该担水担水,假装没有看见。

                      有二伯孤伶伶地躺在院心,他的没有边的草帽,也被打掉了,所以看得见有二伯的头部的上一半是白的,下一半是黑的,而且黑白分明的那条线就在他的前额上,好像西瓜的“阴阳面”。

                      有二伯就这样自己躺着,躺了许多时候,才有两个鸭子来啄食撒在有二伯身边的那些血。

                      那两个鸭子,一个是花脖,一个是绿头顶。

                      有二伯要上吊,就是这个夜里,他先是骂着,后是哭着,到后来也不哭也不骂了。又过了一会,老厨子一声喊起,几乎是发现了什么怪物似的大叫:

                      “有二爷上吊啦!有二爷上吊啦!”

                      祖父穿起衣裳来,带着我。等我们跑到厢房去一看,有二伯不在了。

                      老厨子在房子外边招呼着我们。我们一看南房梢上挂了绳子,是黑夜,本来看不见,是老厨子打着灯笼我们才看到的。

                      南房梢上有一根两丈来高的横杆,绳子在那横杆上悠悠荡荡地垂着。

                      有二伯在哪里呢?等我们拿灯笼一照,才看见他在房墙的根边,好好的坐着。他也没有哭,他也没有骂。

                      等我再拿灯笼向他脸上一照,我看他用哭红了的小眼睛瞪了我一下。

                      过了不久,有二伯又跳井了。

                      是在同院住的挑水的来报的信,又敲窗户又打门。我们跑到井边上一看,有二伯并没有在井里边,而是坐在井外边,而是离开井口五十步之外的安安稳稳的柴堆上。他在那柴堆上安安稳稳地坐着。

                      我们打着灯笼一照,他还在那里拿着小烟袋抽烟呢。

                      老厨子,挑水的,粉房里的漏粉的都来了,惊动了不少的邻居。

                      他开初是一动不动。后来他看人们来全了,他站起来就往井边上跑,于是许多人就把他抓住了,那许多人,哪里会眼看着他去跳井的。
                      


                      88楼2006-09-12 12: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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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二伯去跳井,他的烟荷包,小烟袋都带着,人们推劝着他回家的时候,那柴堆上还有一枝小洋蜡,他说:

                        “把那洋蜡给我带着。”

                        后来有二伯“跳井”“上吊”这些事,都成了笑话,街上的孩子都给编成了一套歌在唱着:“有二爷跳井,没那么回事。”“有二伯上吊,白吓唬人。”

                        老厨子说他贪生怕死,别人也都说他死不了。

                        以后有二伯再“跳井”“上吊”也都没有人看他了。

                        有二伯还是活着。

                        十三
                        我家的院子是荒凉的,冬天一片白雪,夏天则满院蒿草。风来了,蒿草发着声响,雨来了,蒿草梢上冒烟了。

                        没有风,没有雨,则关着大门静静地过着日子。

                        狗有狗窝,鸡有鸡架,鸟有鸟笼,一切各得其所。唯独有二伯夜夜不好好地睡觉。在那厢房里边,他自己半夜三更的就讲起话来。

                        “说我怕‘死’我也不是吹,叫过三个两个来看!问问他们见过‘死’没有!那俄国毛子的大马刀闪光湛亮,说杀就杀,说砍就砍。那些胆大的,不怕死的,一听说俄国毛子来了,只顾逃命,连家业也不要了。那时候,若不是这胆小的给他守着,怕是跑毛子回来连条裤子都没有穿的。到了如今,吃得饱,穿得暖,前因后果连想也不想,早就忘到九霄云外去了。良心长到肋条上,黑心痢,铁面人,……”

                        “……说我怕死,我也不是吹,兵马刀枪我见过,霹雷,黄风我见过。就说那俄国毛子的大马刀罢,见人就砍,可是我也没有怕过,说我怕死……介年头是啥年头,……”

                        那东厢房里,有二伯一套套地讲着,又是河沟涨水了,水涨得多么大,别人没有敢过的,有二伯说他敢过。又是什么时候有一次着大火,别人都逃了,有二伯上去抢了不少的东西。又是他的小时候,上山去打柴,遇见了狼,那狼是多么凶狠,他说:

                        “狼心狗肺,介个年头的人狼心狗肺的,吃香的喝辣的。好人在介个年头,是个王八蛋兔羔子……”

                        “兔羔子,兔羔子……”

                        有二伯夜里不睡,有的时候就来在院子里没头没尾的“兔羔子、兔羔子”自己说着话。

                        半夜三更的,鸡鸭猫狗都睡了。唯独有二伯不睡。

                        祖父的窗子上了帘子,看不见天上的星星月亮,看不见大昴星落了没有,看不见三星是否打了横梁。只见白煞煞的窗帘子被星光月光照得发白通亮。

                        等我睡醒了,我听见有二伯“兔羔子、兔羔子”地自己在说话,我要起来掀起窗帘来往院子里看一看他。祖父不让我起来,祖父说:

                        “好好睡罢,明天早晨早早起来,咱们烧包米吃。”

                        祖父怕我起来,就用好话安慰着我。

                        等再睡觉了,就在梦中听到了呼兰河的南岸,或是呼兰河城外远处的狗咬。

                        于是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了一个大白兔,那兔子的耳朵,和那磨房里的小驴的耳朵一般大。我听见有二伯说“兔羔子”,我想到一个大白兔,我听到了磨房的梆子声,我想到了磨房里的小毛驴,于是梦见了白兔长了毛驴那么大的耳朵。

                        我抱着那大白兔,我越看越喜欢,我一笑笑醒了。

                        醒来一听,有二伯仍旧“兔羔子、兔羔子”的坐在院子里。后边那磨房里的梆子也还打得很响。

                        我梦见的这大白兔,我问祖父是不是就是有二伯所说的“兔羔子”?

                        祖父说:

                        “快睡觉罢,半夜三更不好讲话的。”

                        说完了,祖父也笑了,他又说:

                        “快睡罢,夜里不好多讲话的。”

                        我和祖父还都没有睡着,我们听到那远处的狗咬,慢慢地由远而近,近处的狗也有的叫了起来。大墙之外,已经稀疏疏地有车马经过了,原来天已经快亮了。可是有二伯还在骂“兔羔子”,后边磨房里的磨官还在打着梆子。


                        89楼2006-09-12 12: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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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http://www.gwnews.net/Article_Print.asp?ArticleID=7049 ((“校园诗人”参赛作品)秋日诗语...)


                          90楼2006-09-12 12: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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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四
                            第二天早晨一起来,我就跑去问有二伯,“兔羔子”是不是就是大白兔?

                            有二伯一听就生气了:

                            “你们家里没好东西,尽是些耗子,从上到下,都是良心长在肋条上,大人是大耗子,小孩是小耗子……”

                            我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我听了一会,没有听懂


                            91楼2006-09-12 12: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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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章

                              磨房里边住着冯歪嘴子。

                              冯歪嘴子打着梆子,半夜半夜地打,一夜一夜地打。冬天还稍微好一点,夏天就更打得厉害。

                              那磨房的窗子临着我家的后园。我家的后园四周的墙根上,都种着倭瓜、西葫芦或是黄瓜等类会爬蔓子的植物;倭瓜爬上墙头了,在墙头上开起花来了,有的竟越过了高墙爬到街上去,向着大街开了一朵火黄的黄花。

                              因此那厨房的窗子上,也就爬满了那顶会爬蔓子的黄瓜了。黄瓜的小细蔓,细得像银丝似的,太阳一来了的时候,那小细蔓闪眼湛亮,那蔓梢干净得好像用黄蜡抽成的丝子,一棵黄瓜秧上伸出来无数的这样的丝子。丝蔓的尖顶每棵都是掉转头来向回卷曲着,好像是说它们虽然勇敢,大树,野草,墙头,窗棂,到处的乱爬,但到底它们也怀着恐惧的心理。

                              太阳一出来了,那些在夜里冷清清的丝蔓,一变而为温暖了。于是它们向前发展的速率更快了,好像眼看着那丝蔓就长了,就向前跑去了。因为种在磨房窗根下的黄瓜秧,一天爬上了窗台,两天爬上了窗棂,等到第三天就在窗棂上开花了。

                              再过几天,一不留心,那黄瓜梗经过了磨房的窗子,爬上房顶去了。

                              后来那黄瓜秧就像它们彼此招呼着似的,成群结队地就都一齐把那磨房的窗给蒙住了。

                              从此那磨房里边的磨官就见不着天日了。磨房就有一张窗子,而今被黄瓜掩遮得风雨不诱。从此那磨房里黑沉沉的,园里,园外,分成两个世界了。冯歪嘴子就被分到花园以外去了。

                              但是从外边看起来,那窗子实在好看,开花的开花,结果的结果。满窗是黄瓜了。

                              还有一棵倭瓜秧,也顺着磨房的窗子爬到房顶去了,就在房檐上结了一个大倭瓜。那倭瓜不像是从秧子上长出来的,好像是由人搬着坐在那屋瓦上晒太阳似的。实在好看。

                              夏天,我在后园里玩的时候,冯歪嘴子就喊我,他向我要黄瓜。

                              我就摘了黄瓜,从窗子递进去。那窗子被黄瓜秧封闭得严密得很,冯歪嘴子用手扒开那满窗的叶子,从一条小缝中伸出手来把黄瓜拿进去。

                              有时候,他停止了打他的梆子,他问我,黄瓜长了多大了?西红柿红了没有?他与这后园只隔了一张窗子,就像关着多远似的。

                              祖父在园子里的时候,他和祖父谈话。他说拉着磨的小驴,驴蹄子坏了,一走一瘸。祖父说请个兽医给它看看。冯歪嘴子说,看过了,也不见好。祖父问那驴吃的什么药?冯歪嘴子说是吃的黄瓜子拌高粱醋。

                              冯歪嘴子在窗里,祖父在窗外,祖父看不见冯歪嘴子,冯歪嘴子看不见祖父。

                              有的时候,祖父走远了,回屋去了,只剩下我一个人在磨房的墙根下边坐着玩,我听到了冯歪嘴子还说:

                              “老太爷今年没下乡去看看哪!”

                              有的时候,我听了这话,我故意的不出声,听听他往下还说什么。

                              有的时候,我心里觉得可笑,忍也不能忍住,我就跳了起来了,用手敲打着窗子,笑得我把窗上挂着的黄瓜都敲打掉了。而后我一溜烟地跑进屋去,把这情形告诉了祖父。祖父也一样和我似的,笑得不能停了,眼睛笑出眼泪来。但是总是说,不要笑啦,不要笑啦,看他听见。有的时候祖父竟把后门关起来再笑。祖父怕冯歪嘴子听见了不好意思。

                              但是老厨子就不然了。有的时候,他和冯歪嘴子谈天,故意谈到一半他就溜掉了。因为冯歪嘴子隔着爬满了黄瓜秧的窗子,看不见他走了,就自己独自说了一大篇话,而后让他故意得不到反响。

                              老厨子提着筐子到后园去摘茄子,一边摘着一边就跟冯歪嘴子谈话,正谈到半路,老厨子蹑手蹑足的,提着筐子就溜了,回到屋里去烧饭去了。

                              这时冯歪嘴子还在磨房里大声地说:

                              “西公园来了跑马戏的,我还没得空去看,你去看过了吗?老王。”

                              其实后花园里一个人也没有了,蜻蜓,蝴蝶随意地飞着,冯歪嘴子的话声,空空地落到花园里来,又空空地消失了。

                              烟消火减了。

                              等他发现了老王早已不在花园里,他这才又打起梆子来,看着小驴拉磨。

                              有二伯一和冯歪嘴子谈话,可从来没有偷着溜掉过,他问下雨天,磨房的房顶漏得厉害不厉害?磨房里的耗子多不多?
                              


                              93楼2006-09-12 12: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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