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莫念
十三年后。
冻云暗淡,玄屋压街。
麆东的冬天,总是冰冷而干燥,北风像淬过毒的暗针般犀利,打在脸上密密麻麻的刺疼着,直至麻木以为自己面目全非。雨比风更寒冷,快速地从龟裂的肌肤钻入,寒意狂奔至心脏,再散入四肢百骸。大街上稀零的行人孑然打着伞来去,样貌模糊不可分辨,仿佛一片流动的沉灰。
司徒陌练低头沉默地走着,半月来的一幕幕如走马灯似的在眼前变换。
殉香崖血案终得以告破只可惜这殉香崖终是生殉了一名妙人儿,如花般的生命转瞬即逝。但,凶手行动那晚与孟诀见面的青衣人,却没有丁点儿头绪,是男是女,有何意图,都无从知晓。
不论她是谁,都与你无关。
我与你,本无瓜葛。
回想起孟诀那晚冷淡的话语,两弯黛眉间又平添几丝愁郁:怕那喜帖早已发往各大门派了——闻城果真做了,不顾十三年来的情谊,不顾枫泊山庄与她司徒家的名誉。
他竟以为一张废纸便能困住她,江湖上比男儿还要决绝三分的司徒女侠。
鲲不愿被海束缚,舍安逸而化鹏,与天地搏斗;鹏不愿被天地束缚,以死换来自由。
她司徒陌练照样做得出。哪怕……面对的是亲如兄长的闻城!
“麆东雨凉,小心寒侵肌肤。”
司徒陌练侧头,只见一袭深青悠然走过,腰际白练宛如灵蛇,勒出女子秀美的身线,神秘的背影。
瓦碎玉声,雨打芭蕉。
江南的冬日,一如既往的阴潮绵湿,像极从墙角生出的冷绿苔藓。司徒泽端坐在画室书桌前,桌上的鲜红喜帖平整慰帖,只是早碎成百十份碎屑。
屋外风雨狂作,屋内空旷死寂。
司徒泽提笔,看了看喜帖,又笑着放下:结不成的亲,还要喜帖作甚?这是他的女儿,其心性他自是比谁都明了的。
点上一支白烛,烛影绰绰中,他再一次提笔。
是,这是他的女儿,有同样的眉眼,同样的剑法,甚至同样的喜好。可她的脾性,却像极了她。讨厌所有既定的事物,讨厌被束缚,讨厌怠慢他人之举,讨厌做自己不愿做又必须做的感觉……也会为了一个轻佻的动作大动干戈。
暧昧不明的烛光映着宣纸里几笔勾勒出的湖光山色,显得有些阴沉。司徒泽轻咳三声,手却愈发得快,肘腕翻转间,又是一片修竹茂林,郁郁葱茏。
练儿误会于他二十年,他竟从未解释,也不知是越活越疏懒了,还是早已心如死灰。很多事情都不似表面那般简单,就算层层深入,也不一定能找到真相。更何况这是一段湮灭已久的传说。
骤然闪电雷惊,破开一室晦暗,窗外芭蕉的叶影投射到墙上,张牙扬爪如群魔乱舞。司徒泽看了一眼,嘴角笑容苦涩。
。 。 。 。 。 。
闪电破空,雷声压着雨声而来,巨响震耳发聩,连房屋也随其微颤。藏蓝古袍的男子站在床头,沉默抱着一女婴。因惊雷而大哭不止的婴儿无助地挣扎着,想要寻找母亲暖暖的怀抱,却只换来铁一般森冷的禁锢,凄厉的啼声飘向雨夜,混在钝钝的雨声里,烦心而诡异。
床上的女人虚弱无力,胸口浅浅起伏,两只眼睛怔怔的望着,像是在看闭口不言的男子,又像是在看大声啼哭的幼婴。
男子开了口:“夫人……”
“我自知命不久矣,不必劝了。”女子闭上眼道,眼角泪水肆流。
愣了一下,男子曲下身,想凑近些去看看女人,这个痴缠了他十年,无悔付出了十年,将真相掩盖了十年的女人。她仍是美的,形容枯槁却有着摄人心魄的魅力,脸上执拗的表情同她如出一辙。
女人猛地睁开眼,僵硬的双手拽住他的衣襟,面目狰狞可怖。她颤抖地张嘴,一字一字道:“妾,妾身欲为爱儿取名,还望成全。”
男子久久看着她,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松了口气,女子得意的笑着说完那两个字:“莫念。”
“轰——”游蛇迅疾的冷白闪电并着惊天巨响炸开,雨愈发焦急地向下冲去。男子木然的盯着女人,既听不见怀中婴儿惊惧无措的哭声,也感觉不到那撕裂衣襟的双手上尖细的指甲深深嵌进血肉。
原来,她都是知道的。
这是个精心布下的局,就等他跳下去!
万物归于虚无,只剩他与女子相对。
那双眼睛……
他认输似的低下了头,梦游般应道:“好。”
“好!好……好……”女子大笑着松开手,倒回床上,再无任何声音。
雨无休无止,仿佛要冲刷至永远,男子仍如石像般站着,仿佛要随那风雨伫立至永远。
。 。 。 。 。 。
司徒泽长叹一声,眼眶里的泪浑浊且尴尬地搁着,唯恐不慎,落将下来。
画中女子青衣翩然,一条白练束在腰间,隐约现出半块圆润的缃绿小石,她独行于世,背影婉转绰约,清淡倔傲,三千青丝如瀑。
他满意地端详着画卷,预防不猝又是几声厉咳,咳中带血。司徒泽笑笑,抹去嘴边血渍,手指轻触女子背影,神色安宁。
快没有时间了。
他已听见黑白无常拖在地上的锁链摩擦地板,身边无数灰影在游荡嘶吼。
不舍的抚摸画卷,眼中多了三分疼痛:当年若他早一日回,会不会……
只可惜这世间无悔可寻,尘事亦无可逆转。
错过的只能错过了,待下一个人流喧嚷的午日街头,回眸朗笑间,有情人能在相遇。
这便够了……
白烛落,莹透的烛泪洒了一地。烛火忽灭,闪电再次照亮画室,书桌上,画笔安然搁在一旁,只是画中女子浅青的裙角开出数朵啼血杜鹃,凄美妖艳,不知诉说着谁的过去。
原来,不是陌练,是莫念。
不是聆歌,是忆谣。
一如你,当年唱过的歌谣。
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