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夜半的江面总会让人感到心安。船头高挂的竹笼，彻夜不眠的歌舞与桨声灯影一起入梦。江东幻影般的繁华同塞北雍凉的战火与死亡显得格格不入。
侍女手握粗大的蜡烛，无法使它稳固地直立在烛台上，如豆的灯光在船篷的顶端乱晃。年轻的随从问起她是否担心中原的战火燃至此地，她以一种令人诧异的语调说道
“会的，一定会的”，她几乎没有思考，“江东太美，他们都想将它据为己有。但健儿们不会让他们得逞——孙将军会带着白袍的战士与他们决战。那一夜的江东会被载入史册”
战士们的鲜血会留在这里，而江东的繁华将会继续。
她的语调如此坚定，以至于他几乎相信了她所描绘的场景
他忽然注意到了她腰间的佩剑，柔荑般的素手轻轻扣在剑柄上，指甲嫣红如血，不似任何涂料染成。瞬间他认出了这个儿时的玩伴，自己的母亲曾是她的乳母。两人相视一笑，她却将手指压在了红唇上。
“我是偷偷出来玩的，不要告诉别人”
他应诺，随即与她谈起了自己离开江东北上的这几年。“中国饶士大夫”他笑道，引了一句自家军师的论调。“没想到还是回到了这里，在新野被人追着跑，很是落魄”
她则向自己讲述了江东近几年的变动，包括孙坚的早逝，孙策奇怪的死亡。以及江东的大都督，周瑜。他总是以银甲白袍示人，挥舞起刀剑声声作响。然而沉静时如一潭湖水，能够分辨出乐律中细微的差错。他与小乔举案齐眉，如同一对璧人。他看过很多名家所撰的琴谱，但最爱的还是一本不知何人写就的《琴经》。
“刘皇叔把我派到了这个地方，很是无聊的任务。”他把弄着短剑。“一是确定军师没有叛变。二是调查一下军师19岁时到底是在荆州还是扬州。与我的抱负并不相干，但这却是我走入仕途的第一步。”
她低垂了眉眼，江上得波光将她的面目映得明明暗暗，看不清是什么表情。
“应该，不是很难罢”她终于说道，随便舀了一瓢江水，抬头望向他，笑靥如花，眼角有并不清晰的闪光。
“你口渴了吧。我记得你小时候很爱喝我沏的茶。船上没有茶具，我们就以江水代茶，行茶礼”
她捧过竹筒，很是严苛的茶礼在她的手中如同舞蹈。一瞬间他忽然想起了多年前早春的杨柳，少女的手如同洁白的谷穗。她用指尖在竹筒边缘点了三下，凛冽的江水在期中摇晃，隐约透着嫣红，或许是江底散落的朱砂。


2
诸葛亮的近侍无音莫名奇妙地消失了。传言说是掉到了庐江中淹死了。未谙听到这种无聊透顶的传言心中竟是一窒。他知道无音必死无疑，随即唤回了搜救的队伍，增加了军师所在驿馆的守军。
毕竟是从小带大的弟子，明知此行凶险，却本着历练的心思把他带了出来。本以为安全保护诸葛亮回江东，若有异心便向刘备禀报后杀了他。但竟横生出了这些枝节。
刘备三顾茅庐时拜访了司马水镜。除了那句“才过管乐”的溢美之词，司马水镜特意提到“诸葛孔明有济世救民的悲悯之心，但使起手段却毫不心软”。刘备想要继续追问时司马水镜却缄口不言。从那时起无音就开始调查诸葛孔明的身世背景，却一无所获。这次执意跟随自己来到江东，就是想接近一下诸葛瑾身边的人，以求能查出一些蛛丝马迹。
前几日他接到了无音的信件，说是正在调查孙策之死。他认为那并不是所谓“许贡门客”所为，一个普通的刺客不可能知道孙策的行踪，更何况孙策那天出游纯属一时兴起。“许贡门客”怎么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得知消息并在孙策到达猎场前赶到，埋伏在那里。他认为东吴必有内鬼。
未谙看到信的时候笑了笑。乱世中军阀的死亡都是一堆糊涂账，计较这些毫无益处。他回信说这次的任务就是把诸葛亮安全地送回来并保证他没有异心，其他的事就不用管了。可这位执拗弟子却把他的话当做了耳旁风，继续他的调查活动。这次一定是他查出了些什么，被孙策之死的幕后主谋灭口了。
炉中的火焰明明暗暗，囚禁起来的下人们瑟缩地躲进了火光背后的阴影中。鲁肃在中庭二指紧并，向怒不可遏的赵云诉说这孙刘联盟的诚意，以及找出凶手的决心。吴中的元老都在场，只是少了一个人。未谙在心里细细核对了一下，发现正是周瑜！
脑海中像是有电流接通了一般，他瞬间将整个事件串联了起来。孙策如果死了，受益最大的便是周瑜，因为他是唯一握有兵权的朝中重臣。孙权太过年轻且在军中全无威信，孙策一死周瑜变成了实际意义上的江东之主。
“周将军去了哪里”他忽然开口问道
没有人搭理他，门口的小兵被他烦的不行，回了一句“周都督正于柴桑练兵”


3
江边弥漫着湿润的雾气，将建业覆盖如同幻境。远处的村庄随着缓慢上升的炊烟苏醒，充盈着从唇齿间婉转滑落而出的吴音。这是一个让人想不起战争的地方。
鲁肃总觉得在这看似平静祥和，物资富饶的江东八十一郡背后掩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自从成为吴主幕僚后他便感受到了这股气息。江东文武看似同心同德对抗曹魏，背地里却暗潮汹涌。大部分人都知晓这些秘密，但讳莫如深。但一旦有外人企图着手调查这些，便会招致杀身之祸。
在劝说诸葛亮入仕东吴时，诸葛亮拒绝的理由中有一条是东吴太排外，后来者根本无法进入核心阶层。鲁肃深以为然。但他认为东吴排外的原因并非害怕自己位置被新人抢去这么简单，更深层次的原因在于他们害怕打破现有的，一触即碎的平衡。
幸而鲁肃是个老实人，除了勤勤恳恳地做自己的工作，其他的事毫不染指。再加上他是周瑜带入吴中的，所以孙策时期的旧臣也并不为难他。不过这次连刘抗曹却惹得那帮文臣有些不悦，但却鲁肃坚信自己的判断。
“子敬”
他回过头，看到了江边垂钓的程普，似乎是专门在这里等着自己。他将草帽向上抬了抬，使苍老黝黑的面容完全暴露在阳光下。
“老将军竟然在这里钓鱼”鲁肃撩起衣襟的下摆，坐在了他的身边，“大战在即，果真好兴致”
“大都督自有妙计破敌，何劳我等老将费心”
鲁肃自然听出了话中的讽刺，劝慰道
“大敌当前，需以大局为重。况且老将军身经百战，论资历论功劳，皆可稳居江东之首”
程普不置可否地一笑，岔开了话题。
“我看子敬对那位刘皇叔帐下的诸葛军师敬重有加”
“诸葛军师虽然年轻，却有经天纬地之才，鬼神莫测之机。其人举止奇雅，与之相交，如饮美酒。不能将此人收归主公帐下，实乃江东之憾”
“哦？”程普低下头，面庞完全掩盖在阴影中，“他曾以管仲乐毅自比，依子敬之见……”
“并不为过。”鲁肃正色答道。
“管萧匹亚……”程普从喉管里发出了一声并不让人高兴的笑声“果真大才。这位诸葛军师，老朽看着却有些面熟……”
“程老此前见过他？”鲁肃有些惊诧，上身不由前倾。
“可能见过。那夜有要紧军情要报，便闯了孙将军的营帐，看到一位面貌酷似诸葛军师的少年，穿着内侍的衣服……”
这话像是在鲁肃心头炸开了一道惊雷，程普看着他目瞪口呆的样子，忽而大笑，随和地拍了拍他的肩。
“管萧匹亚的人物，怎会做这等事。当时夜色已深，孙将军帐中并未点烛，定是程某老眼昏花，一时看错了。”
气氛似乎变得十分尴尬，幸而此时从江边跑来了两个少女，在鲁肃和程普谈话的时候，她们一直在不远处的冰洞中捞鱼，此刻她们端来的竹篓中已经落满了不断扑腾的鲫鱼。程普十分满意，扳住鲁肃的肩就要请他去家里喝酸辣汤。


周瑜推开门，看到小乔死在了屋中。鲜血在胸口晕开，茶花一样绽放在木质的地板上。
她穿着白衣，是和周瑜初逢时的装束。那时她还是个十六岁的小姑娘，半张脸掩藏在茶树，只露出一只杏仁一样圆溜溜的眼睛。
周瑜单膝下跪，抱起了她。她的身体已经完全冰冷，却比生前更要柔软。她的下颌安静地搭在周瑜的肩上，浓密的睫毛在微风中颤动，仿佛马上就可以睁开一样。
周瑜从她背后抽出了剑，废了很大的力气。鲜血早已凝固，银白的刀刃漆成了红色。她曾经用这把刀切开金黄的橙子，溅出的汁水流淌到了光洁如玉的手背上……想到这些，周瑜一把扔了刀。
窗外的日光亮得几近苍白，周瑜抱着小乔走出了都督府。周胤张开稚嫩清澈的眼睛，跟在一脸悲戚的仆从身后。管家带着试探性的神情，小跑几步追了上来
“葬在周家祖坟。”周瑜回答他.
孙仁在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像是燃烧了起来，她一向与小乔不睦，认为这个女人空有一副好皮囊、生性做作，矫情，只会依顺着男人却没有自己的主见。但她却主动跑去周府替她收拾遗物，坐在坟头吹奏玉箫。此时正是蒙蒙细雨，周瑜送上了自己折下的茶花，孙仁的怒火终于倾泻到了他的身上。
“这个愚笨的女人，空有美丽的容貌，却嫁了负心汉”
“大战之际祸乱军心，按律当斩，无论何人”周瑜紧盯着孙仁。
孙仁啐了一口。她是孙权的女儿，周瑜不能拿她怎样
“曾经倾倒了苏州城的两个女人，竟是这样的下场——一个以一杯毒酒结束在花季，一个横死在了都督府。她竟不肯用白绫自缢，选择了这样惨烈的死法。她是要让自己的血渗在都督府，她至死都要做周家的女人。”
“而你呢？孙仁”周瑜转向了孙尚香，“为了杀包庇杀死你哥哥的凶手而害死了你的爱人，你的情义又在哪里？”
“我是为了孙家的大业。我恨死了那些害死伯符的人。揭发出来那些事，不但会破坏孙刘联盟，还会连带着牵扯出孙仲谋。现在正是大敌压境，一旦将真相公之于众，江东将会大祸临头。况且以后不会缺少杀他们的机会。”
“所以你也没有资格责怪我。”周瑜漫不经心地敲打着玉箫，轻描淡写地说，“我们都是已死的人，将要活下去的，是那些能够看到战争结束的人。”
“不愧是周都督”，她几乎要将银牙咬碎，“真是冷酷到了极点”
周瑜的嘴角弯开了一丝浅笑“你怎么揣度我都无妨，只是比起冷酷，世间竟没人能超过那个人。”他沉吟了很久，“小乔不会是我的妻子，但她会是我唯一的夫人。”

未谙的衣服快要变成烂布的时候，终于找到了深山中的那个铁铺。
他发现室内的一切都维持着先秦的风格，青铜酒盏，古老的楚国文字。时在这里停止。进出的客人是呼啸的风。外界的一切都不能改变这些早已凝固在琥珀中的标本。
头发花白的老人正在打铁，铁花飞溅到他皱纹编制得快要看不清年龄的脸上。看到客人时他会热情地招待，嘴里没有牙齿，黑洞洞的一片。未谙有一种感觉，再过几百年，几千年，他还是会在这里打铁，等待史官来从他这里带走一些死去的故事，填补时间的断层。
“诸葛孔明，曾是一位侠士”老人回忆了很久，“他常来我这里买剑，和他的一位名叫徐庶的朋友。那个唤作徐庶总是兴致很高地同我讲着他行侠的过程，以及受益者对他的拥戴。高兴时还会站起来比划他同恶徒搏斗的过程，把剑舞得生风。末了总会补充一句‘最后一剑定胜负的却是孔明，他的剑法缜密凌厉得紧，一旦出手，没人能逃得过去’”
“偶尔随同他来得还有一位将军，在吴地像是很有名望，我却记不得他叫什么名字。诸葛亮常邀他一同鉴定剑的色泽，嗐，那位将军舞剑的本领像是同诸葛亮不分伯仲。但鉴赏的能力竟是强上好多，他一眼就能断定出铸剑所用的原料，甚至搁置的时间。就连我这个记不清楚自己年龄的老剑师，在他面前都紧张了起来。两人话都不多，总是来去匆匆的。”
“这样啊……”未谙沉默了一会儿，“那么，为什么诸葛亮后来不再找您了呢？”
“这其中的原因，我也不清楚”剑师回忆道“很久以前的事，约是七八年前，诸葛亮隔了两三个月没有来过这里。我记得那天是暴雨，他忽然登门，拿出八柄剑叫我融了它，用最精华的部分再铸一把剑。他走路明显没有平日里稳了。他把银锭放到了我的桌子上， 没有想好名字，等想好了再回来告诉我，我还没来得及回话他就飞一样地走了。”
“我……能看看那把铸好的剑么？”未谙小心翼翼地提出了这个请求
“我还没有融，必须等他想好了名字，因为剑需在半融的状态下才能刻字，凝了之后就无法再刻了。你见到他时代我催一催他，问他名字想好了没有。”老人说道。
“那么，把那八把剑给我看一看吧”
老人从匣中捧出一大团步，“哗”地铺散在地上。揭开布，八剑也跟着滚落了出来。上面似乎刻有诗文。每把剑上都有半句诗，未谙将他们排了起来，在心中默念。
如彼雨雪，
先集维霰。
死丧无日，
无几相见。
乐酒今夕，
君子维宴
三爵不识，
矧敢多又
那一瞬间，未谙像是被一种强烈的情感扼住了咽喉。他的胸腔饱胀，浸泡在了一片浓度极高的幻觉中。沉默的少年与和善的将军，少女明朗的笑容，如同一朵弯折向黑暗的山花。发白的日光使他们能够看到对方的影子。未谙觉得他已经走向了正轨，逐渐接近了秘密的核心。然而他却不再想探究下去。他捂住了心口，他感到那里有他难以承受的东西，即将滴落出来，滚落如同岩浆。
他看到少女嫣红的指甲中不断抖落出美丽的，致人死命的朱砂，散到江水里，逐渐将整个赤壁渲染得如同火焰。


周瑜死了夫人，三个孩子自然由诸将家里的女眷轮番抚养。小家伙们聪明伶俐，最可爱的莫过于周瑜的小女儿。她今年方才三岁，尚未完全通事便失去了几位母亲。与她因寄人篱下而逐渐阴郁的两位哥哥相反，吃着百家饭的她反倒乐得其所，玩玩东家的泥人，耍西家的皮鼓。甘宁七岁的儿子甘瑰最喜欢揉搓她头顶软软的毛发，编成几根歪歪扭扭的绳子，叫甘宁看得又好气又好笑。
诸葛亮把她接到了驿馆里，拿出了不知什么时候做好的大木狗。她自然喜欢得紧，一会儿便沉了进去，全然忘记了旁人。诸葛亮便坐在一旁，安静地注视着她，脸上出现了一种未谙从未见过的神情。午后的阳光像是米粥的蒸汽一样扩散，诸葛亮以一种闲散的姿态靠在椅背上，双手叠在一起。
她长得很像她的父亲，桃花瓣一样形状的眼睛，玫瑰一样鲜艳而丰满的嘴唇。她会很好奇地揪下诸葛亮扇子上的羽毛，然后插到诸葛亮的头发里。她歪头，认真地想了想，又在两边各添了一根。
“可以卖了”她拍了拍手。
侍女尴尬地走过了过来，“对不起，我们……”她想要解释，却被诸葛亮挥手打断了。诸葛亮摘下了头上的羽毛，把它按到了女孩的手里。
“我太老了，已经卖不出去了。你看你长得这么鲜艳可爱，一定能卖个好价钱，所以不如把你自己卖了吧”
女孩想了想，点了点头，把羽毛插到了自己的头发里。
“是这样的，她这么小就死了母亲，所以大家都惯着她，如有冒犯，请先生多加谅解。”程夫人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女孩抓开了程夫人的手，很认真地扶正了自己头上的羽毛。
“我的母亲去世的时候我也和她差不多大，”诸葛亮说，“九岁时父亲又死了，十三岁的时候逃难到荆州投靠叔父，西城民反，杀死了我的叔父。太守把他的首级送到了我的家中，那年我十七岁。”
“战争是我们这一代人的事,”诸葛亮垂首望向女孩，像是看着一粒饱满的，即将落下的谷穗，“止戈为武，的确是至言。然而女孩子取这样的名字，终归是拗口了点。”
“都督说，我们是已死的人，而她们，最有希望看到和平。”程夫人说
“我们从不让她接触到战争有关的东西。即使身处战火的边缘，她也从来没有完整地目睹过一个人的死亡。每次有人头滚过，鲜血飞溅的情景，周夫人都会用手盖上她的眼睛。”
“杀戮会令一个人变得阴郁。而都督希望她纯洁，高贵，拥有完整的灵魂。虽然这很难，但我们会尽力的。”
诸葛亮点了点头，他无从反驳，但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他生来有这种预感危险的敏锐的直觉，但并不是总能找到理由。


他一边怀揣着济世救民的理想，行的却是杀胤戮之事。他的手上沾满了血——有恶胤霸的，政胤敌的，还有挚交的。
他忽然想起了新野城燃起烈火的那个夜晚，他早早地守在了平坦的高地上，并不惊讶地看到了纵马狂奔而来的徐庶。

徐庶认为诸葛亮不会杀他，所以把剑扔给了诸葛亮。

诸葛亮看着徐庶的背影，像是看着一件从他身上撕扯下来的，连带着皮肉的衣服。那时候诸葛亮还是很喜欢纶巾，白衣。他一直认为徐庶是他人生另一种可能——平和，友善，慈悲，率性而为。诸葛亮很想徐庶替他走完那条他希望的路。
不出意料的话，从此世界上再也没有一个叫徐庶的人。史书上生生缺掉了一页，像是一个尴尬的断层，任由后人涂抹。
他不知道他以后还会做出什么。他可能毫不犹豫地把一个向自己苦苦求情的人交付侩子手，他可能会劝一个父亲杀掉自己的儿子。即使徐庶活着，也不能使他确信自己是正确的。他一直走在一个漆黑的山洞里，他不知道对面是星光，还是一堵墙


赤壁在一夜之间变成了修罗场。
都说江南的人是温婉而细致的。即使是杀人，也是优雅地夺取别人的性命，小心地留下全尸。即使是像程普这样身经百战的老将，也很少看到这样惨烈的场面。在火中打滚的人，即使要牺牲了双手也要护住眼睛——那是他们认知这个世界的窗口，但最后还是无法避免火焰烧透了手心，蔓延至瞳仁。
烧死的人，最后都会由于失去水分而变得比原来小。看不出面貌，只能看到黑白分明的瞳仁直望向夜空。分不清五指的手蜷缩着，像是婴儿刚刚出生的样子。
“都督”，像是不忍目睹这样的惨剧，急于转移视线，甘宁抱拳道“不请求主公增援，截断曹操的去路，让他再无东山再起之日。”
周瑜摆了摆手指，“已经拿不出那么多兵马了”
“兵马？”，甘宁不解，“战前曹操拥百万之众而来，都督尚且不惧。现在曹军已全军覆没，余下的残兵败将士气全无，只要遇上江东的人马，莫不望风而降，正是追击的好时候啊”
“全军覆没？”周瑜讪笑，“兴霸，你好歹也是在这里长大的。你知道，赤壁的水域并不宽阔，八十万大军会排得很长。战火烧到军阵中间时，后部的人早就把铁索砍断了。所以这一战烧死的人，最多六七万！”
“虽说八十万是个虚数，但曹军至少也有二十余万。余下的人有十五万。虽是败军之将，却有了背水一战的气势。而我们全部能调动的人马，也只有三万。还要留出一万军队镇守在江东防止山越来袭。你用三万人去追十五万亡命之徒，怎么会回得来？”
“那依都督之意……”
“率全部兵马，围攻江陵”，周瑜斩钉截铁地说。
“江陵是小城，拿下它不在话下。但是曹仁骁勇，必然会久耗时日。曹操刚刚撤退，荆州成为了无主之地，只怕刘备抢在我们前面，夺到了本属于我们的机会。”
周瑜笑着望向程普，眼中藏着轻蔑——那是一种青年人望向老年人，胜利者望向失败者，名望升天的统帅望向过气的老将的眼神。那一瞬间程普明白了，周瑜是在嘲笑他的苍老。周瑜的皮肤紧致，在阳光下会浮现起健康的光泽。他的眉角上扬，瞳仁如同此刻燃烧的火焰一般热烈。而程普虽然努力挺直了腰杆，还是会微微显出佝偻的形状。他无法阻止眼角的下垂。
“老将军多虑了”周瑜简洁明了地否定了程普的建议。
这时战火中跑出的吕蒙打断了他们的谈话，他的脸上混着焦土和鲜血，一部分凝在了面皮上，剩下的一部分流淌了下来，他手中抱着一个白布包裹的东西，隐隐透出炭黑的颜色。他茫然地看着众将，像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周瑜忽然想起来方才要去找女儿，却没有寻到。他不敢想象白布里包裹的是什么


覆面的盖头下露出了嫣红的嘴唇，新娘把纤长的指甲浸入了铜盆中，不久盆中便飘出一缕淡白的颜色，很快地消失了。
侍女端起铜盆，给每一位在场的官员过目，他们看过后纷纷跪倒尘埃。
“恭迎主母”
诸葛亮待立于轿旁，在孙尚香走下轿时只是微微颔首。他不再配葛带，换上了华贵的玉冠。腰间垂挂的“军师中郎将”的印绶在阳光下焕发出玉石一样的润泽。他的眼睛始终是垂着的，眸子中的光亮掩盖在浓密的睫毛下，像是深不见底的潭水。
孙尚香似是回头望了一眼，并没有说半个字。她将手交给了刘备，鲜红的指甲扣上了刘备苍老的手腕。青丝与白发交映，两人的眼中都没有半点的喜色。悠长的喜乐在清冷的风声中显得单薄。树上新鲜的嫩叶被摇落，诏示着步入深秋的早春。
“可惜了，花一样的女孩……”老者拥着风衣，在玉石棋盘上落下了一子。庭中的桃花摇落了满池，花瓣是诡异而刺目的嫣红。
“这不正合了孙仁的心意？”年轻人嗤笑，“她一直想为孙家的利益冲锋陷阵，甚至连亲哥哥也不手软。她这次会做出些什么？杀了刘备？”
“不会的”老者摇头，“孙仁是极聪明的女子，她知道孙刘联盟对于孙家的意义。现在三足鼎立的格局已经形成，任何企图破坏它的举动，都会引来自身的覆亡
“这样奇异而完美的平衡，一个并不匀称的三角——孙，刘中有一家被吞并，另一个便会在不久后灭亡。所以一旦曹魏来攻，孙刘就必然会合力对抗。每一家统治下的土地保持相对的和平，而前线却总是处于战争的状态。也只有诸葛亮，才能布置出如此精巧的格局”
“这么说，这三家会这样天荒地老地平衡下去……还是说，会按照隆中对里所说的那样，吴，蜀合力打败曹魏，最后一决雌雄？”
“永远平衡下去是不可能的，”老者说，“吴，蜀间存在着一个巨大的争端——荆州。这是永远不可调和的矛盾。谁掌握了荆州，谁就掌握了战争的主动权。当然这是小事。不要忘了——即使是隆中对，也是有条件的。“
“天下有变？
“是的，”老者颔首“腐化，都是从内部开始的。真正的战争在这一代人死后才拉开序幕，比的不过是哪一家烂得更快。三家全都灭亡于自身的消耗，由新兴的势力所取代，也是有可能的”
“当然，现在还处于三角的形成时期。刘备会西下拓宽疆土，把西川，汉中收入囊中。孙权会继续巩固自己在吴中的地位。他首先做的便是要清晰孙策时代的元老，赤壁一战名声过望的将领。首当其冲的，便是大都督周瑜吧”老者玩弄着棋子，望向远方，“帝王的玉案上，又要多了一盒朱砂。”


建安十五年，周瑜由江陵西进伐蜀，程普留镇江夏。孙尚香也接到了返回东吴的命令，欲携刘禅一起返回江东以为人质。奔至江边，却看到了早早守在那里的赵云。孙尚香周围的随从纷纷拔出了武器，乱刀砍向赵云。未及近身便被赵云砍落了头颅，侍女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吓得远远地跑开了。孙尚香左手扣住了剑柄，并不去擦拭飞溅到脸上的鲜血，只是冷冷地看着赵云。
“得罪了”，赵云抱拳，“请主母归还小主人，不然赵云只好无礼了”
孙尚香看了赵云半晌，将刘禅扔给了赵云。
“我知道刘永已经出生了，刘备并不只有这一个独子。我把阿斗还给你，你放我走，算是两家各不相欠。你若不放我，我便跳进这江里，孙刘这梁子就结下了。这个责任，子龙付不起”
“主母若是要走，赵云无权阻拦，只是要主母向江东带几句话”
孙尚香微微眯了眼睛，江风将她的红衣吹得猎猎作响。赵云并未抬头，抱拳继续说道
“请主母转告周都督，此次西进并不可取。吴主答应了皇叔取西蜀，而后又允诺了都督西进的计划。期间必有一人死在路上，否则吴主的话便不成立了。况且吴主仅仅派给周都督两万人马，做千里奔袭之用，江陵处又没有粮草供给。都督部下的程普，甘宁，凌统，韩当都已被抽调至各地。吴主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唯愿都督深查”
“子龙，这些都不是你想出来的吧”孙尚香缓缓地说道。
赵云只是单膝跪地，并不言语。
“擅议江东的内政，他好大的胆子”孙尚香冷笑，“子龙，若是我将今日的对话转告给孙仲谋，你知道是什么后果么？”
“夫人深明大义，断不会行此鲁莽之事”
“又是别人教你的吧”，孙尚香嗤笑，“他还真是能把人心看得透彻。只可惜，这并不是我所能左右的。”
她扶起了赵云，“这番话我一定会带给周瑜，但他能不能听进去，我就不知道了。孙仲谋的手段，找你带话那人应该是知道的。对自己的亲哥哥尚且不手软，怎会因为惜才而放过一个可能会威胁到自己地位的将领。躲过了今日之劫，不见得以后会平安。”
“另外，请你给那人也带一句话”
此时正是寒冬腊月，江面却没有被冻结。不时有驳船伴着笛声划过，留下一道绵长的水痕。这一带的江水常年泛着红光，惮于三年前的倾国之祸，没什么人在那里居住。其实这些红色不过是江底潜滋暗长的水草。
孙尚香背对着江面，江风吹动她的袍袖如同火焰。她看着赵云，一字一顿地说道
“祸根早已在十年前种下了。如今的一切不过是将我们推向那个无可辩驳的结局。那些努力也许会改变通往结局的路径，却不会影响最后的结果。撒下朱砂毒的人最后都会变成朱砂。正如他所说，我们都是已死的人，将要活下去的，是那些能够看到战争结束的人。”


庞统于落凤坡战死。刘备令诸葛亮，张飞，赵云三路进军，合围成都。
未谙跟随诸葛亮一同出兵。距离赤壁之战已有三年，他逐渐掌握了一些重要的信息，然而他却在最接近真相的时候止步了。
此后他的梦中经常出现这样的场景——破晓的江面上摇荡着一艘驳船。船篷顶端渗漏下来一缕阳光，将船舱内照亮如同白天。诸葛亮扬起雪白的脸，直面掉落下来的阳光。周瑜将沿岸的杨花摘下来递给诸葛亮，笑得像一个小动物。很多年前周瑜的身高只有如今的一半，只有爬到驳船的顶棚才能流畅地完成这个动作。而如今他们已是长身玉立的男子，那朵杨花只是触手可及的高度。
他从来也没有见过这样的场景，但他却坚信这是真实发生过的。
他甚至想象，在战争结束的那一天，他们也许会有机会并肩行走在没有黑暗的地方，看着对方慢慢变成白发苍苍，满面皱纹的老者。
大军行至巴丘，忽然下起了大雪，将天地渲染成一片刺眼的纯白。
战场上的血迹被掩埋，却仍有腐骨从雪中挣扎着拔节而出。小兵从周瑜的尸体旁边站起来，抖落身上的雪花仿佛饱满的谷穗。
诸葛亮俯身向前，面容被雪光映照得一片空白。周瑜陷入白雪中的头颅在不断地安静下沉，用不了多久就会被彻底地掩埋。指甲是刺目的嫣红，在纯白的天地间格外耀眼，仿佛当年燃遍了赤壁的夜火。残旗的一角碰到他死去的脸颊，如同春风带来的拂面的杨柳。
“军师……”小兵小心翼翼地问
诸葛亮缓慢地抬起头，面具一样标准的表情。
“集中兵力，攻打江州”
言毕跨上战马，率领大军继续西行。马蹄陷入了雪中的柔软的东西，不断流淌出鲜红的汁液。远处传来了苍凉的歌声，不知是《击鼓》还是《葛生》。总之诸葛亮再也没有回头。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