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汗青编
夏日的阳光晒得人有些发晕。悦兰芳拉了条小舟,停在湖边的绿荫下,湖水一波波荡漾,湖边的柳树枝条垂落下来,形成一个半封闭的空间,隐隐有些凉爽。
他摸了卷书,找个好的角度躺了下来,小舟在湖上微微摇荡,多了一些悠闲。
有多久没有过这样的日子?
那年记得也是个夏天,他拿着卷书躲在树荫里看,便听见经天子在四处呼唤他。那时候他跟经天子兄弟关系好的很,两人同吃同住有什么东西都要合着分,虽然总是做弟弟的经天子拿得多一点。即便时隔多年,悦兰芳仍记得那张单纯的笑脸,配着经天子黄色的衣饰,像阳光一样灿烂。
经天子找他是为了汗青编招生。汗青编那会神秘的很,据说是天下间有忠孝仁义之风的英雄烈士埋骨之所,能进那去的,总是要流芳百世,便是汗青编的人走出来也是趾高气扬,一副清圣傲慢的样子。悦兰芳当时还只是个平平凡凡的书生,对于汗青编这种所在虽然充满了好奇,也只是梦里期盼过死后能进去风光一把,至于活着的事却从未有此联想。
他还沉浸在乱七八糟的思绪中,经天子便嚷开了,说汗青编等闲不招人,这次怕是破了几百年的例,时不等人,不如去碰碰运气。悦兰芳正在复习经卷,准备着秋季的儒门天下大考,本没这个心思,却架不住经天子的软磨硬泡,最后被他拉了一同去报了个名。
汗青编的招生奇怪的很,没有任何条件,只要是年轻儒生便可。试卷上更是古怪,不测文才不考策论,居然只是姓名籍贯生辰八字云云,不明白的还以为是县衙来清理户籍。
最后的结果是悦兰芳和经天子成为了几百年汗青编破例招生的唯二录取者。于是悦兰芳一头雾水地告别了儒门天下的梦想拉着一脸灿烂的经天子就这么入了汗青编。
直到很多很多年后,前任御主那老鬼都死了数十年,悦兰芳偶然在他珍藏的案卷里翻出一封信才明白,他的命运在前任御主看遍汗青编发现无人接班无人奉老请来所有太祝占卜后便已注定。
那时候,他凭着自己的谨小慎微聪明才智长袖善舞一路顶着明枪暗剑在汗青编摸爬滚打了数十年终于登上了御主之位兼着稳定完内部势力事业干得蒸蒸日上。那时候,一脸灿烂笑容的经天子早已变成有着阴郁脸色和冷漠笑容见他便绕道的汗青编太辅,为得只是御主名号二字。
悦兰芳拿着那张信纸仰天长笑,笑得泪水都出来了。自此以后他便很少再管汗青编事务,一把全扔给了经天子。经天子也不负所望,短短两年时间里便挤走了悦兰芳原有势力,顺便把这个哥哥也挤出了汗青编。
离开汗青编的那天似乎也是盛夏,悦兰芳从秘道出来的时候太阳明晃晃照着,一瞬间刺得他眼睛都几乎睁不开。他抹了把被追兵追出的汗水,掸了掸衣袖在秘道沾上的灰尘,长笑一声洒然离去。
这是多少年前的事?
悦兰芳已然不记得,唯一记得是经天子的脸。他笑着说兄长我去考汗青编碰运气你陪我去好不好,笑着说原来我们俩兄弟这么优秀进个汗青编跟吃饭样容易,笑着说好你个悦兰芳这么多年深藏不露真真让我刮目相看,笑着说恭喜御主大人从此登天在下不得不服,笑着说悦兰芳你认命吧没人能救你……
兄弟阋墙,人间至悲。
他一时觉得种种情绪冲上头脑,仿佛周围的暑气全逼了上来,像闷在一个蒸笼里,呼吸不能。
“兰君?兰君?”一个娇俏的女声猛然将他唤醒。
悦兰芳睁开眼睛,方才所见,似梦非梦。总是这样,不经意间往事便如附骨之蛆纠缠不休。
“兰君,睡着了小心中暑。”忘千岁的笑脸在他的眼前呈现,一缕白发滑下,几乎垂到他的脸上。他一时似是还未从幻境中清醒,伸手握住那缕头发。三千霜雪,早不若当年。
忘千岁见他如此却把发丝抽出,微微别过头去,不再看他。
悦兰芳这才记起早不是当年,他跟忘千岁隐居俪人湖已有数月,什么汗青编什么经天子已只是个名词。他握住忘千岁的手温声问她,“怎么不在屋内歇息?”
“天热,屋内也怪难受的。”忘千岁低头道,略带着昔日小女孩般的天真。
悦兰芳心中一暖,“天是热了,不如我们一道去北方?昔日长白山上我有一朋友,那里此时的天气正凉快。”
“不!”忘千岁一把扣紧悦兰芳的手,“我哪里都不去!”
悦兰芳在她手背上轻抚以示安慰,“俪人湖虽好,外面却也有外面的美。我陪你四处走走散散心,却不比老窝在这里好。”
忘千岁猛得将手抽出,“不必。你若想回武林中去你便直说,又何必对我说什么四处走走!我哪里都不去,就在这俪人湖呆上一辈子!”
悦兰芳脸色一僵,正待开口,却又见她一头白发,心下一软,便道,“好吧。我哪里都不去。就在这里陪你一辈子。”
忘千岁转嗔为笑,便倚到他怀中,“我哪也不想去,只想待在兰君的身边,一辈子都不离开。”她的头微微一低,白发便又散落下来。悦兰芳摸着她的头,右手又揽紧了几分。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相依白头,本是人间乐事。只可惜,却是少年乌丝成雪,中间几番离合,几度春秋,尽是萧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