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卓的螃蟹钳子
毕卓说:“一手拿着螃蟹钳子,一手持着酒杯,在酒池里纵情遨游,我这一生就足够了。”
《世说新语·任诞》
毕卓,字茂世,东晋时期安徽人士。在世俗事务上他的确是比较冒失的,因为频频溺于饮酒以致最后丢了官职。但作为魏晋名士中的代表人物,他的风流雅韵绝不输于任何一人。上面这段癫狂的感慨记载于《世说新语》,其真正原文是:“得酒数满百斛船,四时甘味置两头。右手执酒杯,左手持蟹螯,拍浮酒船中,便足了一生矣。”独自一人,或池边,或林中,“漫随天即云卷云舒”,螃蟹前面的一对钳子和酒杯,这是这位真人最爱的生活了。当然,要理解这种生活,我们需要白居易般的视野:“嵇康日日懒,毕卓时时醉...形安无劳苦,神泰无忧畏”。
庄子说:“如果鱼,生于水,寻求水池和泥潭中深深的遮蔽,它们所有的需求都被满足了;如果人,生于道,寂入无为的深深遮蔽,忘记一切顾虑,他就什么也不缺,他所有的需求和渴望都将被满足。”
这就是道人的品质—单纯而无为地活着—全然享受于当下。
但是,世人会说:像他这种人是没有用的—没有任何实用价值—纯粹是社会的负担和累赘。但是,当一个人真正沉浸和忘我在没有用的事务上时他才能真正显现出一个不同深度的自己。当你躺上沙发享受宁谧,随手涂鸦,在湖边喂鱼,坐着赏雪,一种深刻的敏感性才会出现,一个内在的积淀才能开始。实际上,正因为人们是空虚的、烦躁的、利益取向的,所以他们无法忍受这种静默,无法和这种状态的自己相处。他们需要去外在挣取些什么,得到些什么,宣布些什么,好让他们可以抓着塞进内心以填补那个空虚—他们依靠外在的忙碌来避免内心的一无所有。
但当你和一个所谓非世俗的情境共处时,一种无法由“做”换来的喜悦才开始悄然滋生。在生活中,每一个喜爱钓鱼或享受静坐的人都能感觉到这种奇妙的心境—一种和谐的神秘。这是一种无为所带来的快乐,一种纯粹的不带目的性的静谧所带来的愉悦,它是极致的被动、全然的平和。
每个人都能独拓出生命的这种潮汐。
罗马皇帝亚历山大在征伐世界的途中专程去拜访了传说中的圣人—犬儒派大师戴奥兹涅斯,而当时他正光着身子躺在沙滩享受着日光浴。阳光照耀在他的**—圣洁地、神秘地、美丽地,这个穷光蛋一无所有却浑身散发出全然的光辉,他不得不引起大帝隐隐的妒忌。亚历山大对他说:“我是世上最伟大的君王,如果你需要什么,可以跟我说,我很乐意给于你这样的圣人。”
戴奥兹涅斯笑着说:“我只需要一样东西:请稍微让一让,你挡住了我的阳光。”
亚历山大极为震惊,他简直不相信自己所听到的。但他是个诚实的人,他说:“说真的,我很羡慕你这种满足的样子,请问有什么秘诀吗?”
戴奥兹涅斯回答:“有的,你只要和我一样静静地躺着,享受这美丽的日光。”
亚历山大笑了:“好,我会的,我一定会的—但要等我征服了整个世界,完成了我的梦想,实现了帝国的伟业。之后我才会来休息,一定会来。”
戴奥兹涅斯揶揄地嘲笑道:“可是我已经在休息了—没有这些不必要的愚蠢和麻烦。如果不是现在、当下、此时此刻,你就永远都不会和我一样。”
这是和毕卓同一类型的人—一种全新的清新和优雅。
而优雅的人绝不是严肃的人。
有一天晚上,毕茂世照例喝得酩酊大醉,忽然冒出一个念头想去偷隔壁邻居家所藏之酒。他对这个念头深感兴趣,于是趁着夜色翻越外墙。但不一会儿,他笨手笨脚的行径即被人家发觉。邻人立马捉住了他,黑暗中把他整个人五花大绑牢牢缚于酒瓮之边,以待天亮时押赴官府。漫长的一晚过去后,邻居早起,看到他着实吓了一跳:居然是毕吏部。立刻解缚赔罪,连连致歉。而他却大笑道:“让我闻得一夜的酒香,实在是多谢了。”之后再打酒狂饮,大醉而归。
齐白石专门为这则逸事画了大作《毕卓盗酒》,并题道:“宰相归田,囊中无钱。宁可为盗,不肯伤廉。”
赫拉克利特说:“生命是一个在游戏中搬弄着棋码的孩子。” 当他忽然走出出乎所有成年人意料之外的一步时,不要将其视为毫无任何预兆的怪招,不要将其视为措手不及的困窘,要视其为笑料百出的惊喜和奇遇。
因为道是一个又一个的玩笑,一场又一场的闹剧。所以,一旦严肃,你就错过了它。它没有目的,或者每一个当下都是目的。它没有终点,或者每一方脚下之土都是终点,它并不匆匆忙忙地赶到哪去。所以,为什么不享受每一件突然发生的事呢?生命不就是由无数突然发生的事所组成的吗?这就是它的美,它的奥秘—享受每一个步履踏下去的未知。
无论生命给予什么、发生什么,他都以一份礼物来接受,他都找出它那最极致和最隐秘的美。即使身处地狱,道人也能在自身周围创造出一个天堂,他可以敏感地嗅出任何一个不显现的美和芬芳。否则,一心只想着熬过这一夜的人,他会对那些香茫然无知,他只会被焦虑充斥和折磨。他的心跳动在另一个音阶,一个非凡俗的玩闹音阶。
真正享受每时每刻的美,完整地、充分地、全然地经历它所有的细节。这就是道人面对生命的态度,这就是道的品质。
天地是他的酒船,
日月是他的酒伴。
他永远沉醉在道的古酿之中。
如果你在他身边经过,他一定会醉醺醺地拉住你,睁开那浮生梦死的双眼,吟唱:
“好汉,
且留!
饮此一杯,
南华秘义尽在胸。
啖螯两只,
老聃真经入腹口。
俗镜难辨,
幻幻实实。
千年道藏,
今日真人。”
陈钟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