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界众神聚会，千年一次。
奇珍异兽，珠玉琳琅，不时有仙家从远处驾云而至。虽不似红尘纷扰，亦非觥筹交错，可仍令素来独行的白凤有些不耐。这种聚会他本是无需出席的，奈何赤练前些日子被人打伤，黑麒麟又不知在何处逍遥，算来算去只得他随了卫庄。
抬眼看到卫庄正在和盖聂寒暄，想是一时半刻难以脱身，遂悄悄从一旁退了出去。
殿外云雾缭绕，清风拂面，令人很是舒心。沿着小径向偏僻处走去，渐渐远离了人群。一缕若有若无的琴音传来，白凤心中有些好奇，此时大殿上歌舞不断，乐音弥漫，谁不愿再天帝面前献上一曲，以博得嘉奖。这人却似无意于声名，竟在无人处不知奏与谁听，若非他对风比较熟悉，几乎要漏听了。心思一转，便循音而去。
曲径通幽，至一处转弯却豁然开朗。竹林郁郁苍苍，一弯碧水围绕着一处精致的小楼，几处残雪零落在小楼的周围，一株白梅在墙角若隐若现，暗香浮动，疏影横斜，明明是温暖如春的仙界，此处却盈溢着淡淡的寒意。静谧的地方，只一白衣仙人独坐于小楼之前，那曲子便是从他手中流泻而出。白凤不愿打扰，只寻了个干净的地方坐了下来。
白衣人恍若未觉，仍是专心于他的琴上。白凤听了半晌，只觉无趣，目光便落于那人身上，黑发垂下遮了半面，看不清他的眉眼，只观得那侧面轮廓惊艳无双。眼神从锁骨向下，最后细细打量着那双白玉一般的手，纤细修长，灵动异常，轻挑慢捻之时处处风致，那是一双弹琴的手，做别的都是浪费。即便高傲如白凤，也不得不在心底赞叹几分。片刻之后，琴曲已至尾声，白凤舒展了身子便要离开。
“不请自来，背后偷听，是哪位仙家不知这幽篁居的规矩？”白衣仙人双手压弦，声音冷漠如霜。
白凤从竹林中走出，本以为是个不登大雅之堂的小仙，虽琴技不俗，仍未入了天帝的眼，然而听他口气，却似这仙界无人不知，倒叫他有些意外了。
“高山流水遇知音，难道仙友不是在等待有缘之人？”白凤扬起一抹挑衅的笑。
高渐离皱眉，他本是北帝座下琴师，后被天帝看上，许了他这幽篁居，每百年必来此处小住。北帝善机关之术，他自知今日来往仙人众多，又有那不知规矩的新进仙人，难免会有人误闯，故而已在周遭备了五行八卦之阵。即便有那不知规矩又有能力之人，见了这阵法也会知道此地有主，却不知白凤司风，无孔不入，误打误撞之下根本不知道此地布了阵法。
“既是有缘，亦是无妨，恕本君不能奉陪了。”语毕，高渐离长袖轻拂，径自收了琴转身进了小楼。
白凤看着他的背影，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唇边流露一抹笑意，张开翅膀飞了出去。
卫庄看了一眼从外面走进来的白凤，却并没有说些什么。白凤走到他旁边坐下，立刻有仙侍奉上佳酿，碧色的酒液在晶莹的杯子中流光潋滟，微微一动便泛起圈圈涟漪，让他想起了那片青翠欲滴的竹林。思及那人，白凤轻笑，眼角眉梢立刻浮上了一层柔情，看的四周的仙子一阵迷醉。
“那凤君果真不凡，这么一笑便让人心旌摇动。”低低私语，却逃不过白凤的耳朵。
“是啊是啊，真想成为他的侍女。”
“我看你是想成为他的侍妾吧。”有人如此调笑，不过话音一转，“若要我说，那寒君才是真正的风华绝代。”
“听你这么说，莫不是见过那寒君？”有小丫头这么问。
“前些日子雪女仙子来的时候，我曾在莲池那边见过一次，他们两个站在一起才叫佳偶天成，一双璧人呢。”
“雪女仙子我是见过的，据说是仙界第一美人。”
“若要我说，即便是雪女仙子也不及寒君。”
“碧影，你这是入了魔了吧。”
“如果是为了那位，就算入了魔我也心甘情愿。”
“不过寒君还是太冷漠了点，不及凤君温柔，若能得凤君一顾，那才是死了也甘愿。”
“其实寒君也有不冷漠的时候，他在弹琴的时候，表情好生温和，还带了点怀念之色，不知他心中是不是也有难以忘怀之人。”
“那都是几千年前的事了，现在能听到寒君弹琴的人可只有两位。”
“哪两位？”
“自然是天帝陛下和雪女仙子了”
寒君是么，白凤遥遥朝着幽篁居的方向举了举杯，然后一饮而尽。
天帝被一旁的人扶着退了下去，歌舞也已接近尾声，卫庄淡然起身，朝着旁边的白凤吩咐了一句：“可以回去了，不用等我。”
白凤自是知道卫庄去做什么，当下也不多嘴，只点头应了一声，自顾自的饮着酒。不知为何，心思飘摇，转着转着又转到了幽篁居，于是不再迟疑，转身出了殿门，再次向那个方向掠去。
仍旧是清幽的竹林，独独少了那份寒凉，竹林外也有了人影走动。
“寒君走了么？”两个仙侍从远处走来。
“宴会开始的时候寒君就离开了，要不陛下也不让我们接近这幽篁居。”
“也不知这寒君是什么人，竟然连陛下的召唤也敢拒绝，听说这次他没为陛下弹琴就回去了。”
“嘘。这话可不能乱说，万一被陛下听到了可是会遭天罚的。”
“啊！这么严重？”
“反正你知道，寒君的事不是你能随便说的。”
声音渐行渐远，知道高渐离不在，白凤也没了兴致，转身离开了天庭。


白凤醒来的时候，桃花朵朵，落了一身粉色。
有些迷蒙的起身，就见一物从身上落下，抬手便抄了起来。白璧无瑕，入手温润，不过一个“寒”字，却处处精致，足见此物的贵重。那字体端丽隽秀，想必那玉的主人也是这般风雅人物。不知是专程送予他，还是一时失误，遗落此处。
将玉佩收于怀中，周遭的桃花骤然落尽，一片红云退成碧浪。仍是那片竹林，仍是那个幽篁居，恍若千年未逝。
回到流沙，卫庄并未问他去哪儿了，只赤练笑道：“主上从聂先生那回来的时候，找不到你的人还吓了一跳，后来东帝帮忙算了一卦，知你无恙，便先回来了。”
“凤哥哥是去哪儿玩了？也不带麟儿”黑麒麟难得的也在。
流沙除了卫庄，也就黑麒麟能入白凤的眼，他淡淡的道：“睡觉。”
见没有有趣的玩意，黑麒麟也不纠缠，嘟着嘴去找赤练了。赤练虽然妖媚，但是在逗黑麒麟开心上很有一手。
别了众人，径自走向自己的房间，在房间里呆了半天，心中茫然，不知做些什么事情好。静坐半晌，招了白羽出来听它讲些人间仙界的趣事，渐渐也便觉得不那么无聊了。
“你可知这玉佩什么来历？”白凤突然想起一事，拿出了那玉佩细细打量。在幽篁居看不清楚，此时看来倒是有些异样，分明是白玉，却有浅淡的蓝色流转。静水流深，初看无色，聚的多了便会呈现蓝色，即便是暖玉，在这充盈的仙气之下也渗出几许凉意。看着像仙人常用的沁心阵，冬暖夏凉，用了仙法去探看，又比沁心阵复杂很多，里面的仙气与他的羽阵很是相合，对他的修炼倒是大有益处。这可算无心插柳柳成荫了吧。
又用羽阵探测了一会里面水流的方向，然后将玉佩贴身戴上。
窗外风和日丽，正是乘风飞翔的好天气。随兴所至，白凤从窗口掠了出去。
仙界无事，卫庄本与墨家勾心斗角，每每让白凤帮他做些令人不爽的事。后来盖聂与墨家交好，不小心被波及之后，卫庄的兴致也就低了，渐渐的就维持了现在这种井水不犯河水的表面现象。白凤无事可做，又不被召见，这么四处游荡也过了数百年。
高渐离是墨家的中流砥柱，平日镇守墨家机关城，一般的争斗从来不让他出手。他又是素来冷漠的性子，天庭的勾心斗角他也不愿理会，这便成就了他低调的名声。若非琴艺惊人，想必连现在这点人气也会再少上七分。
白凤从空中飞过之时，有些对话传入他耳中，虽然只是只言片语，却让他莫名的停住，许是潜意识中，琴师是不该被侮辱的吧。
“不过是个琴师，给本仙弹奏一曲辱了你不成？”气势凌人的话让白凤甚是不喜，瞬间起了杀心。
“仙界竟也似人间一般良莠不齐，真是荒唐。”清冷的声音，唤起白凤心中几乎被磨灭的影像。
“寒君。”白凤低声的呢喃，立刻淹没在嘈杂的人声中。他站在人群之外，抱臂看着人群中长发半遮面的白衣仙人，止了上前的心思。他倒想看看，这个纤尘不染的寒君能做出怎样的回应。
“你是什么人，竟敢妄论仙界是非！”旁边立刻有人怒斥。
“林兄，既然他不愿，我们换个琴师就是了，让他走吧。”旁边一个稍显年幼的少年开口道。
“今天我就要他了，不弹琴就别想离开。”
“你们这些人，害我一整天的兴致都没了。”高渐离冷冷的道，“你们要听，我便弹给你们听。”
话音未落，琴音已起。
凌厉的琴音让白凤心头一震，无论如何也料想不到这个看上去稍显文弱的寒君，琴音中竟带着如此重的杀气。果然，名列帝君的都不是什么善男信女。感受着琴音中的寒意，与玉佩中的仙气一般无二，数百年来，白凤日日与玉佩相伴，对那气息极为熟悉，当即恍然，原来是他！
高渐离的琴音比之他的剑自然杀伤力要小了许多，况且这儿这么多人，他亦不想惹来麻烦，只是稍作警告。然而，对于他不过是警告的琴音，也不是一般仙人受的起的，不过寥寥数声，就有几人开始癫狂。
“得闻寒君一曲天音，真是荣幸之至。”虽是赞扬，白凤的口气却非常平淡，素来骄傲的人，不要想他会多么诚心诚意的夸奖别人。
“公子谬赞。”高渐离止了琴音，淡漠如昔。
周围的仙人听到此话，却都脸色大变，即便不知寒君是何方神圣，也都知道自己惹了不得了的人，心下大多惶恐，甚至有人已经跪地求饶了。
白凤直起身子，目光扫过，冷冷的道：“欺下瞒上，卑躬屈膝，真是难看至极。”
白色的羽毛从手中飞出，所有人都感觉到了那股杀意，明明是缓慢轻飘的飞羽，却无论如何也躲不开。一股凛冽的寒意扫过，但见流光的长剑横于众人之前，一只羽毛从剑刃处飘下，一分为二，缓缓落入云雾，飘向人间。
白凤一怔，继而大笑：“有趣，当真有趣。”

“道由白云尽，春与清溪长，时有落花至，远随流水香。”白凤漫吟。
高渐离看了他一眼，没有说什么，继续沿着山路行走。白凤却也不恼，随手把玩着路边扯来的柳叶，先是化了一只翠鸟，许是不满，重又化了一只碧玉蝴蝶，如此数次，始终感觉不对。目光流转，最后落在高渐离身上，白衣迤逦，落落风华，不知不觉中竟将那柳叶变成了高渐离的摸样。虽是只有拇指大小，却惟妙惟肖，连脸上的那抹寒意也一般无二。
白凤心中得意，将小小的高渐离收了起来，想着哪天渡了仙气让人偶活过来，那将是多么好玩的一件事呢。到那时带去给高渐离看，不知他会是什么表情，想想便觉有趣，不由低笑出声。
高渐离并不知道白凤所想为何，但见他笑的开心，也觉春日晴好，心情舒畅。又见远处山门隐现，早有人立于山门之前静候，沉稳的脚步也不觉轻快了许多。
“千年不见，仙友可好？”重玄是散仙，挂着仙界的闲职，平日里并没多少事情。除却修道，最爱酿酒，千年一坛的月流香在好友中颇为有名，不过大多落了荆轲腹中。
“无恙。”高渐离淡淡的道
“这位是？”重玄上下打量着白凤，自荆轲去后，他还未曾见过高渐离带什么人来他这里。
见高渐离没有回答的打算，白凤开口：“白凤。”
对于白凤这个名字，重玄并没有多大反应，即使眼中有些波动，白凤也知道，那不过是在责备高渐离，你怎么和这人走在了一起。果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若是仙界其他人，听了他的名字，即使不会道两声久仰，至少也会问声好。
重玄引着二人来到一处亭阁，四周环水，莲叶遮天，或白或粉的莲花摇曳生姿。白凤看着安坐一旁的高渐离，眉目如画，竟是比那一池莲花还要清秀几分。
重玄说了几句便先行离开了，仅余二人相对无语。
高渐离眉目低垂，不知在想些什么，白凤也不去打扰。清风拂过，暗香浮动，一时分不清是荷露清芬，还是玉肌生香。此话过于戏谑，白凤自然不会宣之于口，不过脑中难免浮现各种绮思，眉眼之间便多了三分邪意。好在高渐离陷入沉思，并没有注意到。
重玄回来的时候带了刚出土的月流香，还有三个不知什么材质的杯子。
“这杯子原是两对，后来荆轲酒醉打碎了一只，若白凤仙君不弃，便用了荆轲的杯子吧。”重玄将杯子在三人面前放好。
白凤微微皱眉，就听高渐离道：“三界之中，月流香可谓酒中帝王，若是寻常杯子不免逊色。那时着盗跖在北天绝地寻了这寂璃寒玉，打造了两对。”
虽然听了高渐离的解释，白凤心中仍是不喜，不过倒也没那么排斥了。却见高渐离抬手将二人面前的杯子调换了一下，白皙的手指在流光溢彩的玉杯上异常美丽，白凤心中一荡，只觉酒香又浓郁了几分。
重玄打量着白凤，眼中满是惊奇。除了荆轲，从未有第二个人能用到高渐离的杯子，这白凤果真不同于他人。
醉卧花间，长琴相伴。
高渐离拨弄着琴弦，轻柔和婉，却不成曲调。
白凤不及重玄镇日在酒中浸淫，也不知高渐离千杯不醉，与二人举杯，半晌便已醉倒。好在他酒品尚好，只是沉沉睡去。
高渐离虽酒量甚好，平日却不与他人共饮，故而也未料到白凤如此不济，心中稍感愧疚。酒后本该就此离开，却看着白凤的醉颜挪不开脚步，只得挥手让重玄径自去了，独留此处陪伴白凤。
如此百年，转瞬即逝。
羽睫翕动，缓缓睁开眼睛，入目一片空白。眼前的景色虚化，人影隐隐约约直至清晰如昨。飘逸的长发，纤长的十指，不成曲调依然有情的琴音，仿佛犹在梦中。
“我怎么会在这里？”神情恍惚，不知身在何处。
“你喝醉了。”高渐离言简意赅的回答。
旧时记忆纷至沓来，头痛欲裂，不由呻吟一声。前额覆上一个冰冷却舒服的触感，缓解了头痛，抬眸就看见一双美目，里面满是担忧。渐渐理清了思路，想起自己最先倒下，真是丢人呐。
“不知你不会喝酒，未曾和你说清，很抱歉。”高渐离收回手，静静的站在那里。
什么不能提你提什么是吧！白凤有些恼怒的瞪过去，却见高渐离面带尴尬，一抹红晕从脸上漫延到耳后，艳若桃李。他一时忘记了反驳，心越跳越快，从未有过的感觉让他有些慌乱。收回目光，化作纯白的凤凰飞入天空，竟有些落荒而逃的味道。
高渐离不解其意，只道白凤怨恨自己灌醉了他，眼中划过一道浓浓的失落。半晌，抱起旁边的琴，也不收起来，静静的如同凡人一般一步一步的走出亭子。
白凤慌乱之间现了原形，此时被寒风一吹，冷静下来立刻化了人身，在空中漫无目的的行走。也不知过了多久，他从空中翻身飘下，在人界的河畔站定。水中倒影俊美无双，比之高渐离犹胜三分，究竟为何会有那种心悸，白凤百思不得其解。
“大哥，那边有人，哟，还是个漂亮的小娘子。”那人说着便伸手摸过来。
白凤本就心中烦躁，闻言眼中杀意渐浓，未见他如何出手，那人已经抱着手腕大叫起来，一只手落在地上，沾染了尘灰，更显难看。
“你是什么人？”众人把他围了起来，看似头领的那个人厉声问道。
“你，不配知道。”说话之间，白凤在众人之间穿梭，弹指间躺了一地尸体。
漫天红羽之中，白凤手执白羽而立，一片红色映着他眼中的冷酷，仿佛嗜血魔神。杀孽乃仙人之大忌，此时的白凤却不知自己已心魔缠身。

高渐离心不在焉的弹着琴，乐音忽高忽低，足见他心神不宁。侧首看着旁边趾高气扬的白鸟，仿佛看到了不可一世的白凤。半晌，他叹了口气，低声问：“你说，他怎么就不来了呢。”
他曾经等了他两个一千年，可是第三个一千年却无法再继续下去了。他等得，白凤的心魔却等不得。愈是担忧，愈是烦躁，平和的仙气突然乱窜起来，突如其来的冲击让高渐离一口鲜血喷出，银白的琴弦立刻染上了一层艳色。白鸟惊叫了几声，在琴上急的团团乱转。
原来是情劫。只以为心魔是白凤的，却不料天劫是他的。
天劫一般分两种，一种是雷劫，天雷来袭；一种便是心劫，爱怨憎，恨别离。高渐离冷情，只历过雷劫，此时初识相思滋味便遭心劫，果真仙者不能动情啊。他虽这么感叹着，心中却也不悔，以他之能，便是情劫也自信可以安然无恙。
沉下心来冥思，渐渐将仙气重新理清，倒也无甚大碍。只是那琴上的鲜血却是无法抹掉了，只想着哪天向月神索了天池净水，或者可以恢复原样。
白凤入魔的迹象已渐渐为人所察觉，甚至在修炼的时候昏迷过数次，幸而赤练及时发现，被卫庄用仙法压了下去。后来卫庄强制他在流沙休息，还专门派了赤练和黑麒麟看着。然而，不知何人翻出旧账，将当初白凤肆意杀害凡人的事情报了上去。
天帝震怒，将白凤打入天牢，卫庄心中含恨，却无力挽救。
高渐离得知此事的时候，正在幽篁居弹琴，面无表情的遣了仙侍下去，再想抚琴却发现七弦尽断。再也平静不下去了，他踉跄的走出房间，以手掩唇，然后缓缓在眼前打开，艳红的血液，夹杂着丝丝妖异的紫色。
清寒的风从竹林吹过，竹影摇动，刹那之间竹叶落尽，高渐离裹紧了身上的白袍，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也是会冷的。
从来缘浅，奈何情深。
当初荆轲下凡历劫，为了一个女人魂飞魄散，他还只道不值，此时听到白凤的消息，他便心神俱碎，忽然就明白了荆轲当初所言，“情之一字，最为伤人”。最为伤人。
不知是因为不明白，还是因为太过明白，白鸟安安静静的看着他，满是悲伤。
失了竹叶的绿竹在风中摇动的更厉害了，声音也比之前响了不少，仿若悲鸣。有人在竹林之外驻足，只道寒君一曲悲回风竟是不比当初的琴帝逊色，严寒彻骨，悲伤铭心，直令闻着伤心，听者落泪。
走出竹林的高渐离，仍旧是那个冷若冰霜，风华尽显的寒君。断了弦的琴被他放在了幽篁居，竹叶落尽的竹林重又长出嫩叶，一切恍若从前。
也许，真的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即便身处牢笼，白凤依旧是那个孤高自诩的白凤。
眼神稍显妖异，长发略有散乱，一夜之间似乎成熟了许多。不再是那个清秀单纯的少年了呵，高渐离的眉间蒙上一层温柔。
“你怎么来了？”白凤的语气有些不善。高渐离也不在意，语气平和的回答：“来看看你。”
一如既往的态度，牢里牢外毫无区别。
白凤勾了勾唇角，终究没有说话。相对无言。
半晌，高渐离才淡淡的开口：“我帮你梳发。”
蓝色的长发，高渐离曾经见过那长发在空中时怎样的飘逸，和他肩上的翎羽飘带一起，逍遥自在，令人艳羡。
精致的玉梳，一梳到底。
我不曾告诉过你，幽篁居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点，可是我知道你忘记了。
我不曾告诉过你，你最喜欢的那首是凤求凰，只为你而弹奏的曲子。
我不曾告诉过你，写下的愿望是只如今日，人事不分。
我不曾告诉过你，箫韶九成，有凤来仪。
我不曾告诉过你，我爱你。
竟日起相思，相思不得见，即得相见也惘然。看着白凤重新顺滑的长发，高渐离似是再也握不住手中的玉梳，沉默之间，玉梳悄然坠地。清脆的响声传来，二人目光望去，只见精致的玉梳碎裂成数片，飞溅到牢房的各处。
前缘误尽，来生成妄。思及此处，竟是相见无期，便连来生相许，也是奢求。
“再为我弹奏一曲吧。”最终还是白凤打破了沉寂。
仙气幻化的古琴，不及原来的清越，却更容易传情。光华流转，乐音弥漫，忽如林间清泉，忽如长亭落日，静如远山叠翠，动若飞鸟回旋。携手同行的日子，种种风景一一闪现，绿柳芙蕖，此生想必无缘再看了。
轻舟逐浪，瞬间风雨交加。
急促的琴声，惊动了外界看守的神将，他双眉紧蹙，遣人速去告知李大人。
三千烦恼，离恨最愁。即便是风刀霜剑，也掩饰不住曲中缱绻，愈是温柔，愈是悲伤。李斯站在外面听了半晌，亦是动容，抬手挥退了众人，只道，今夜留给寒君，任何人不得打扰。
里面的二人对于外面的动静毫无知觉，只将一颗心都融进了曲中。
残灯，枯梅，情丝已尽，别离在即。不做小儿女姿态，只愿以一曲清音相酬。
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
一曲终了，寂静无声，凡尘旧事如影随形。
“你走吧。”白凤站在窗边，不曾回头。
高渐离长袖轻拂，琴便化为点点萤光逐渐消散。静静的走出牢门，走进长长的走廊，黑色长发一点点变白，等到了外面，已是鹤发如雪。
茕茕孑立，形影相吊，淡淡的月光洒落，清寒如霜浸透了眼眸。
相思成劫，青山不老，从此寒琴不复。

“是啊，还请陛下明察秋毫。”雪女急急上前。
“陛下所说，可是真的？”一字一顿，在众仙的求情声中并不明显，高渐离却是一颤，没说话，却避开了白凤的眼睛。
相处以来，白凤很明白高渐离的这个动作代表了什么，羞涩——和愧疚。他满目哀伤的看着静默无语的高渐离，只要你说，我愿意信，你说啊。
虽然别开了脸，那种目光他却感受的到，心如刀绞，却冷漠如初。
“三千年前，我在幽篁居弹琴，就为吸引凤君前来，众人皆知箫韶九成，有凤来仪。”高渐离淡漠的开口，不带一丝感情，“不出所料，他果然来了。就在那时，我弹了一首相思引，配合竹林四周设下的迷魂阵，引他生了心魔。本以为很困难的一件事，却轻而易举的做成了，原来凤君的心思这么单纯。”轻蔑的尾音，让流沙众人一致冷哼。
“如果你所说为真，这件事陛下怎么会知道？”白凤怀疑的问，若是如他心中所想，高渐离未免太傻了。
“那日寒君推了陛下的邀约，陛下心中起疑，曾让我去查找原因，后来你被压入天牢，陛下着人查了下你的杀人动机，发现之前竟是和寒君在一起，种种迹象皆表明事出蹊跷，细查之后不难发现，寒君才是幕后真凶。”李斯慢条斯理的解释。
幽篁居醒来时的桃花流水，醉酒之后的琴音缠绵，烟花夜里的温柔缱绻，一幕幕闪过，爱的越深，恨的越痛，如此情生意动，怎会是假的，怎么可能是假的？白凤伸手扶住旁边的柱子，几乎站立不稳。
“是我计划不周，未曾将陛下算在变故之中。”高渐离颇为遗憾的道。
“高渐离，你——好，很好”白凤忽然大笑，本以为自己引他出了阵，却不料是他引自己入了局。笑声连绵不断，满是绝望。
“从今之后，你为仙，我为人，永世不闻，不见，不思。”白凤直视着高渐离，一字一顿，不知讲与高渐离听，还是在告诫自己。话音落后，毫不犹豫的从云端跃下，直往人间。
高渐离反射性的伸手，什么都没有抓住。幸而众人都被白凤吸引了目光，除却嬴政和雪女，并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动作。
“将寒卿带下去行刑吧。”嬴政不耐烦的道。
众仙静默，只待仙将奉上仙骨，便将此事揭过。
半晌之后，雪女匆匆上殿：“寒君罪不至死，求陛下法外开恩。”
“你当这天条是什么？再有求情，与寒君同罪。”嬴政冷冷的道，他又何尝希望伤到高渐离，既然狠下心来，你又何必用言语来动摇呢。
“可是高渐离他要魂飞魄散了啊。”雪女声音凄切，嬴政陡然一惊，再也无法维持天帝威仪，赶紧走向刑台。
淡蓝色的仙魂立在身体上方，隐隐约约，已经看不甚清楚了，果然离灰飞烟灭不远了。嬴政手中聚气，巨大的法阵出现在高渐离身下。
仙魂摇了摇头，嬴政暗自咬牙，加快了结阵的速度。
“不闻，不见，不思，不活。”清寒的声音，轻灵飘忽。
嬴政一愣，手上也忘了动作。白凤立誓不见，高渐离便是生无所恋，况且嬴政来的时候就发现高渐离失了水凝珠，否则也不至于散魂，如此一来，即便得救，也无法再在仙界生存了。
缓缓的松开手，地上的法阵逐渐暗淡下来，旁边的小仙女惊道：“陛下！”
“既是他之所求，便遂了他愿罢。”嬴政低声道。
仙魂朝他点了点头，渐渐飘散在空中，不留下一丝痕迹。
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入梦来。
雪女忽然想起这句话，只觉这世上再也没有什么比魂魄不入梦更为残忍了。

【番外】一汀烟雨杏花寒
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会接近那个人，那个天界最尊贵的存在。
幽深的眼眸，包罗万象，沉淀了多少天道威仪。在时间的长河中轮回，在岁月的洪流中静默，在天帝的御座上俯瞰众生。他是唯一的王者，从始至终，不曾改变。
我曾见过他执笔，彼时生宣铺陈，墨迹未干，铁画银钩，字字藏锋，笔笔风流，不过一句渐行渐离渐远。
我以为他是我今生唯一的信仰，我会虔诚膜拜，哪怕天荒地老。直到我遇见了他，那个白衣落落，肃肃萧萧的仙人。
从未见过有人不奉陛下之召，从未见过有人对陛下冷言相讥，从未见过陛下为谁而怒，从未见过陛下对谁如此容忍。本以为如东皇一般深不可测，或如西帝君一般唯我独尊，却从未想过，会如一个书生，眉目清秀，形神寂寥。
我知道陛下为何执着于他，我知道雪女也曾悄然心动过。
竹影婆娑，冷月清寒，丝竹之声萦萦绕绕，飘忽如虚幻梦影，几笔轻描淡写的水墨勾勒出他雪衣杯酒的背影，仿佛浓墨重彩之中的一抹留白，远之萧疏，近之亵渎。我想，我便醉于这琴音之中，不愿醒来。
我听过他与琴帝合奏高山流水，我见过他与荆轲把酒共话，我曾见证他的清冷孤傲，那宣誓一般的“你永远得不到我的心”。
我想陛下也曾强硬过，他却不受胁迫，我想陛下也曾关怀过，他却不解温柔。如同飞蛾扑火，一点一点接近，然后一点一点受伤。只是即便伤痕累累，也愿为他保留一抹笑意，不曾后悔。是的，他永远不会属于我，我却不曾后悔，仍如情窦初开的少女，坚定的宣言，死也甘愿。
箫韶九成，凤凰来仪。这八个字曾一度成为天庭的禁语。
我不知道是对凤君的叹息多一些，还是对寒君的怜爱多一些。我曾见寒君白发三千，一滴清泪，我也曾见凤君满目悲伤，一腔萧瑟。我亦见陛下在咸阳宫外负手，雪女在轮回台上吹箫，那一夜天界仙神未眠，人界雷雨轰然。
我看到陛下身影寂寥，我听到陛下怒言不甘。
是的，怎能甘心。
若入轮回，或可红尘一见，若入九幽，或可九霄重登，然而魂飞魄散，即便穷尽碧落黄泉，无迹可寻。怎能甘心？不甘心又能如何？
我见陛下笔底千秋，我见东皇四时入画，我只见一句“一汀烟雨杏花寒”，竟让雪女潸然泪下。
彼时不甚明了，如此人间良辰美景，怎就触动了雪女一片冰心。后来方才知道，燕子不归春事晚，一汀烟雨杏花寒。
燕子不归。
很久很久之后，陛下问我：“你便是那个擅闯咸阳宫，为寒卿通禀的仙女？”
“是。”一字铿锵。
他却不怒，只道：“天外苦寒，你且去陪他一程。”
从此，天界少了一个名叫碧影的小仙，人间多了一个心性玲珑的丫鬟。


离离就这么没啦？白凤的分身不是呆在离离身边吗，怎么可能不知道离离说的是真是假

忘记要搬完了。默默飘~

山间清冷，萧予寒生起火，静静的坐在旁边，火光在他的脸上照出一片阴影，看不清表情。
白凤斜倚着树干，闭着眼睛，似乎是睡着了。萧予寒勾起一抹笑意，以白凤的轻功，在天黑之前赶到山下不是不可能，可他终究还是停了下来。相知数年，都说白凤骄纵成性，萧予寒却总能从这些细微之处感受到他的温柔。
月色透过密林洒落，斑驳的阴影仿佛噬人的猛兽，远处林风呼啸，夹杂的些许腥味让萧予寒忍不住皱眉。抬头看了眼仿佛无所知觉的白凤，萧予寒抽出琴中长剑，起身走进了密林。
白凤睁开眼睛看了看萧予寒离开的方向，再次阖眸，却不知心中是怎样的思绪。
萧予寒回来的时候，依旧白衣胜雪，温文尔雅，不沾半点尘埃，只身上未及散去的凛然剑意让白凤有些不喜。
“是什么人？”白凤依旧没有睁开眼睛。
萧予寒淡淡的道：“不过是山林猛兽，不足为虑。”
华山虽不是什么灵境，可毕竟也是名山，有精怪出入不足为奇，只是，萧予寒皱眉，刚刚杀死的灰狼竟是血红的眼睛，着实有些蹊跷。他自幼拜在重玄门下，武功一道不及白凤高深，可对妖魔的了解却比白凤深了不少。
“你先睡吧，下半夜叫你。”萧予寒淡淡的开口。
不知是不是他的剑意震慑了周围的旁观者，一夜无事，他并没有叫醒白凤。
暖红的阳光照到白凤脸上，他的眼睑翕动了一下，然后缓缓睁开，一双潋滟的眸子灵动而明亮。地上的木柴早已燃尽，环视四周，并没有发现萧予寒的踪影。白凤伸展了一下手臂，就要向山下掠去，但见红光一闪，白凤迅疾的伸手接过，红彤彤的野果，香气诱人。
远处，萧予寒背着琴，缓缓的从林中走来，广袖长衫，浅淡的刺绣，阳光下近乎完美的容颜，不知怎的，就让人想到了翩翩佳公子一词。目光落于他身后的琴匣之上，白凤只觉脑中一片混乱，似乎有些影像闪过，又看不分明，迷蒙之间但觉琴声不断飘来，令人愤恨。
厌恶的看着手中的野果，抬手就扔了出去，萧予寒讶然的看着他，眸中闪过一丝受伤的神色。白凤此时却管不了那么多，只想尽快逃离此地，逃离这个人，他长啸一声，转身没入天际。
萧予寒看着手中的野果，又看了看只余一点黑影的天空，神色一点点转为寂寥，半晌之后，方才恢复平素的冷漠。
“又要开始寻他了，不知这次要多久才能追上。”萧予寒喃喃的道。
清风拂过，流水淙淙，绿林如浪，鸟鸣声此起彼伏，如此美景，萧予寒却无心欣赏。一个人安静的走在羊肠小道上，身后一道孤影相随。
天色空蒙，山下的小镇似乎新雨方停，四处干净的犹如刚刚经过清洗。
萧予寒安静的从镇口走来，背后青山巍峨，众人恍惚间似乎见到画中仙人。不时有目光落于他身上，路边卖茶的姑娘看了他一眼，似是害羞，急急转过身子去，可心中又有不舍，借着收拾茶叶的小动作，又偷偷的瞄了一眼。
憨厚的少年目不转睛的看着缓缓走来的萧予寒，摸了摸脑袋。小镇坐落在华山脚下，来往的江湖人并不算少，也不乏游山玩水的书生公子，这等灵气逼人的少年却是难得一见，似乎只有，只有刚刚的那个同样身着白衣的小少爷可以媲美。一日之内见到两个神仙般的人物，少年觉得自己也许开始走运了，不知道向小红提亲她会不会同意呢。
安安静静的走过，周围的一切似乎与他无扰，然而一杯茶水从天而降，碧绿的液体裹着青翠的茶叶，直直向他泼来。他长袖一卷，虚空划了个弧度，那茶水像是通灵了一般，顺着他手指的指向流入旁边粥铺放着的碗里，抬眸，正对上二楼倚窗而望的白凤。
能这么快就找到白凤，萧予寒有些意外，也便不去计较这个小小的恶作剧。他上楼坐到白凤对面，下面围观的人群看着面对面的身影，方才恍然。
“原来两个仙人是认识的啊”憨厚的少年喃喃的道。
“什么认识不认识啊，快点给我干活。”泼辣的红衣姑娘抬手敲了少年一下，然后顺着少年的目光望去，窗边什么都没有。只是过客，各有机缘，小镇开始了新一天的忙碌。
此时的二人正坐在镇中最大的酒楼里吃饭。茶楼下发生的小插曲，二人不知道，也不曾在意。
“你来的怎么这么慢，害的我在茶楼里等了你好久。”白凤抱怨道。
“有事情耽搁了。”萧予寒淡淡的回答。以白凤的性格，竟然会在这里等他，其实他很好奇发生了什么事情，不过白凤不说，他绝不会开口去问。
白凤也是知道他的性格，径自开口：“你和我爹说了什么，他怎么知道我又离家出走？”今天他收到白羽的传书，被他爹狠狠的骂了一顿，还让他和萧予寒好好学习学习！白羽是他养的白鸟，小时候白羽受伤被他捡到就一直跟着他，无论他在什么地方，白羽都能找到。
“我只让小莲告诉伯父，你陪我去苏杭一带游历一番，让他不必担心。”萧予寒慢条斯理的解释，至于知道你离家出走，那就不是我的错，是你素行不良的原因了。话未出口，但是彼此都懂。
白凤哑然，愤愤的咬着筷子泄恨。
萧予寒文雅的吃着东西，不时将鲤鱼剔了刺喂给白羽。
窗外阳光明媚，湖边柳絮飘飞，时有蜻蜓掠过水面，点点滴滴的绵延开一抹波澜，化作心底某个角落中细细密密的柔软。
岁月静好，你我安在。

再见到凝欣，是在晚饭时分，小丫头的眼睛泛红，好像哭过。
“我道山下怎么群魔乱舞，原来是因为你们。”冷漠的声音在门口响起，碧衣少女缓缓落座。
白凤挑眉：“小丫头是被你训哭的吧。”
“与外人无关。”少女看着白凤，眼中掩饰不住的厌恶，
“我叫碧影，负责这里所有的事物，以及君上的安全。”
萧予寒凝眸，低声重复了一遍：“君上。”这个称呼当真怪异，古老而又熟悉，如此尊贵，又如此荒诞。
碧影淡淡的瞥了凝欣一眼，继续道：“我不知凝欣怎么和你们说的，但是这儿不欢迎你们。”
“若我执意留下呢？”白凤手中出现一根白羽，轻飘飘的，在座的人却都了解羽毛的威力。
碧影脸色大变：“白凤凰你已经连累君上一次，还想再次害君上受伤？”
“你说什么！”白凤眼前景色一晃，额上的火焰剧烈的跳动起来，仿佛要从束缚中挣脱开来。破碎的片段不时从眼前闪过，却什么也抓不住，强烈的疼痛让他再也无力与心魔抗衡。
萧予寒长剑骤然出手，冷冷的眼神射向碧影，长剑根部开始结冰。
“伤害他的人都该死！”
战斗一触即发，凝欣却突然一声尖叫：“你怎么了？”
萧予寒回眸，正见白凤缓缓倒下，再想出手相救，已然来不及了。
一股寒风掠过，但见白凤被那位先生抱在怀里，一向面无表情的脸上隐隐有些无措。淡蓝的光芒从男子的手中流进白凤的身体，一颗冰珠从白凤的心口升起，半柱香后才再次消失在他的胸前。
“碧影，你可知错？”男子站起来，仍旧将白凤护在怀里。
碧影脸色一白，急忙跪下：“碧影知错，但是碧影不悔。”
“若不是我感受到水凝珠的异样，及时赶回，凤君难免遭心魔蚀骨，即便救回，也无法再入轮回，更无缘得窥天道。”
“当初凤君已然割断情谊，天上地下再见无期，君上又何必……”碧影犹自争辩。
“休要胡言乱语，再有今日之举，滚回天上。”杀心已起。
将白凤抱回房间安置好，萧予寒这才发现，几日不见，眼前之人的脸色似乎又苍白了几分。
“先生可是识得白凤？”
“不必叫我先生，我姓高名渐离，公子叫我小高就好。凤君下凡之前曾与渐离有同袍之谊。你既曾拜于重玄门下，这等仙凡故事也应有所了解。”高渐离走到窗前，望着半空的一弯残月。
萧予寒自是听过重玄说起如凤君杀孽过重，被贬下凡尘一类，只是寥寥数语，详情却是不知。但见对方并没有提起的意思，也便不再追问，又想起碧影之言，便道：“听碧影姑娘所言，山下妖魔环伺，先生受累。”
高渐离看了看自己几近透明的双手，摇了摇头：“我身上法力仅能维持魂魄不散，山下小妖都是碧影所除。”
萧予寒默然片刻，几乎落泪，却不知是为何。
翌日清晨，凝欣端了药送来，说是碧影所熬，只是不好意思亲自送来。
白凤喝了药，额上的火焰竟然隐去，不留一丝痕迹。萧予寒心中惊奇，也知高渐离消失的几日，怕是寻找灵丹妙药去了。
白羽也是奇怪，高渐离不在，整日跟在白凤身边，寸步不离。这高渐离回来以后，怎么也见不到影了。白凤悠闲的倚着床柱，道：“我来这几日，还未曾见过主人呢。”
萧予寒细细想了，发现高渐离的出现都是在白凤昏迷或是入睡之际，若说并非刻意躲避，未免也太过巧合了。
凝欣闻言，眨了眨眼睛，说：“先生身体不好，平时很少出屋，顶多在入夜时分到凉亭坐一会儿。”
此时，高渐离正站在后山白梅树旁，食指轻点，并非花季，那梅花却一朵朵绽开，很快占满枝头。碧影站在他身后一步之遥，痴痴的看着他，满目凄楚。
“当初，陛下着东皇为他洗净前缘，我只道前尘尽忘，从此不复再见。后来他心神俱碎，跳下云端，东皇就没来得及施法。仙界的记忆就成了他灵魂的刻印，随着他的轮回，刻印会被隐藏，但是依旧有想起来的可能。”
“我却忘了，既然前缘未洗，心魔自然也在。一旦心魔冲破水凝珠的封印，他便会想起一切，同时万劫不复。”最后四字，说来似乎用尽了心力。
碧影悚然一惊，若是白凤想起一切，而且入魔，他若报复，这世间谁又能阻他？况且，此间情意说起来，他也不负高渐离，错不在他，却归咎于他，也属不该。思及此处，她施了一礼：“碧影无知，还望先生恕罪。”迟疑片刻，她又道，“先生不和凤君相见么？”
高渐离手指一颤，白梅纷落。
“他说过不闻，不见，不思。我又怎能在他不知之间打破，若他恢复记忆，见与不见，我尊重他的决定。”
昨日已逝，今朝难寻，凄冷的风吹起他的白发，苍白的魂魄几乎要飘散。
正在陪着白凤的萧予寒突然心口一痛，像是难以承受太过强烈的感觉，一声呻吟从唇边溢出，下唇几乎被咬出血来。
“萧公子你怎么了？”凝欣焦急的看着他，若是萧予寒出事，她绝对会被碧影剥了皮放墙上当壁画挂着的。
白凤虽然没说什么，可眼中也流露些许关心。
片刻之后，萧予寒才松开牙关，道：“我没事，不必担心。大概是最近没休息好，有些疲累。”
“既然如此，就休息吧。凝欣姑娘出门后把门关上。”毫不客气的请走了凝欣，白凤双臂抱于胸前，一脸淡定的看着他。
萧予寒自知骗不了白凤，只得实话实说：“从我来到这里之后，我经常能回忆起一些我没有经历过的事情，特别是在先生身边，总能感受到他的心情。刚刚，也只是悲伤太过沉重才会有些承受不住。”
“别想太多，休息吧。”白凤若有所思的看着萧予寒的背影，近日他的梦境越来越清晰，萧予寒又是这种反应，不知是不是与碧影口中的君上有关。

留白轩的碧竹俱枯，极目望去，一片萧瑟。
白凤的记忆还有些混乱，一时尚在人间，一时又回到了天上。与此同时，他的仙法也在逐渐恢复，只是凡人血肉之躯，尚不能发挥十之一二。
看着凝欣将房间收拾整齐，又将门窗一一关上，最后施法将此地隐藏，就像不过是出一趟远门。萧予寒虽知也许再也没有机会回来，却不忍心开口，一步一回首，回首双泪流。
高渐离的朋友并不多，白凤所知的朋友之中就重玄位于红尘与碧落的交界处。他又是萧予寒的师傅，想必知道些内情，三人意见一致，便买了马匹向昆仑进发。
留白轩之外已不复来时景象，山间的那座茶棚也已荒废多日，棚顶倾塌了半边，桌椅经过日晒雨淋都十分脆弱，大多断腿少角，轻轻一碰便化为飞灰。旁边的草地上尚有干涸的血迹没有消失，村民想必凶多吉少。山下的村庄也没有了人烟，不少小妖仍在村中驻留，见到三人很快围了上来。
“嗜杀成性，霍乱一方，罪无可赦，当诛！”白凤说完之后方才反应过来，那分明是当初的高渐离所言。
突然之间就意识到，对于高渐离的言谈举止，一颦一笑，他从来都没有忘怀过。不，他该恨他的，可是满腔恨意依旧无法掩饰自己的思念。即便自欺欺人，他也不敢说不爱，爱的深了所以才会那么痛。
凝欣因为碧影的死亡，早就恨透了这群妖怪，下手比以前要狠了许多。待她解决完这群小妖，看到白凤仍在发呆，有些奇怪，就要走上前去。萧予寒突然拍了下她的肩，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示意她跟着他离开。
坐在河边的石头上，凝欣不解的看向村内的白凤，道：“凤哥哥这是怎么了？”
萧予寒笑了笑，面上一片云淡风轻：“他是想起先生了。”
“先生和他……”凝欣歪着头，理不清头绪。先生应该是讨厌白凤的吧，不然为何躲着他，可看白凤那天脸上的绝望，若说对先生无情，鬼都不信，而且先生最后还寄身他的玉佩之中，但是听白凤提起先生的口气，又像有深仇大恨似的……
“爱恨本在一念间，外人无由评论，凝欣你只需看着就好。”萧予寒抬眸看了看天空，今日他也常常看到一些景象，不过他触摸到的应该是高渐离的记忆。若他所猜不错，事情应该很快就会水落石出了。
白凤沉思之间，腰上的玉佩再次散发出光芒，隐隐有人影浮现，四周的灵气像受到了吸引，纷纷飞入玉佩之中。半晌之后，玉佩重又暗淡下来，一切如常，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昆仑乃天地灵气最盛之地，但凡修仙者都爱来此处定居，也吸引了不少妖魔，萧予寒本以为带着一个法力不强的凝欣，再加上一个唯恐天下不乱的白凤，上山之路怕是麻烦不断了。谁知飞鸽传书不过提及高渐离三字，重玄就亲自下山把他们接了上来。
山巅终年覆雪，重玄所在之处却一池荷花亭亭玉立，仿若人间仙境。凝欣本是粉荷所化，来到此处不由心中愉悦，近日来的悲伤倒也冲淡不少。
重玄听了他们的来意，抚须沉思。半晌方才道：“小高散魂的消息从天界传来，令人唏嘘不已，我虽是经过荆轲认识他的，但对他的为人还是比较了解。此人本性高洁，对于情爱之事往往不屑，若非两情相悦，绝不会委屈自己，断然不会做出那等龌龊之事。”
白凤出言打断：“此事休要再提，真相如何，只有高渐离才知道。”
重玄看了他一眼，将话题转开：“千年前，雪女来到这儿，拜托我收水家小公子为徒，她说墨家无人，她不能时常下界，正好我一介散仙来往自由。我本欲拒绝，她却说出此乃高渐离所托。自此之后，每百年她便下界一次，寻找那人转世，然后告知于我，至今刚好第十世。”重玄颇有深意的看了萧予寒一眼，复又言，“初见劣徒，本以为是小高转世，可是相处下来，见他喜怒哀乐较之小高正常许多，便想许是散了命魂，独留七情六欲之故。如今听尔所言，并非如此，怕是天帝有所动作。”
思及每世徒弟都活不过三十，而且皆为白凤而死，便是他不被世俗情感所羁绊，也觉心中不忍。此时看着萧予寒，更是无法出口，寥寥数语便将此处一笔带过。


“那么雪女仙子应该知道我与先生的渊源吧。”萧予寒突然开口。
重玄皱眉道：“世间万物皆有灵性，既然修为人形，便是独立的个体，渊源又有何关系？你之为你，只是因为你自己，与雪女无关，与小高更无关。”
萧予寒垂眸：“弟子知错。”
“思虑太重，有碍修为，且去经阁自行修炼。”
“是。”萧予寒应声离开。
白凤看着重玄，挑眉：“重玄支开予寒，可是有话和我说？”
“不肖弟子与我只是空挂师徒之名，千年以来我未能为他做些什么，深感惭愧。希望凤君能劝他留下，只要他能一世安好，我便别无所求了。”重玄抚着胡须，想起每世皆迟一步，只来得及帮他收尸，不免难过。
白凤也隐隐知道重玄为何这么说，对于萧予寒，他的心情也十分复杂，因着对高渐离的恨，他对萧予寒是打心底的厌恶；也因为对高渐离的爱，他又无法坚定的拒绝萧予寒的接近，每每令萧予寒为他而死。这十世相伴，的确是他欠了萧予寒的。
“好，我答应。”
“这玉佩我知道，取了南海龙族最名贵的暖玉，寻了天界最有名的雕刻师，嵌入了墨家最古老的阵法，以小高的水寒诀辅以阎君的固魂咒，无论多么强力的攻击，都能保得性命无忧。”重玄忧心的看着玉佩，怀璧其罪，当初他便与高渐离说过，被他敷衍过去了。后来一想，天帝也不会把他怎么样，说不定阎君的固魂咒还是天帝开口的呢，这么一想，便没有纠结于此事。不料最后竟然是此玉救了他一命，因果循环，果真天命。
白凤问道：“那可还有救？”
“有救是有救，不过比较麻烦……”
“废话少说。”
果真和高渐离一个德性，轻咳一声，重玄直奔正题：“重塑形体，人体只有萧予寒，这个你就别指望了。另外就是天地间最有灵气的事物幻化而成，然后喂食固灵丹或者凤凰果。”
“这个简单。”固灵丹是太上老君的宝贝，对于别人或许困难，盗跖肯定手到擒来。凤凰果乃是凤凰浴火的梧桐所结，他尚留了几枚，实在不行，大不了涅盘一次。
“然后将小高的魂魄从玉佩中引出，然后附在身体之中。能做到这件事的只有天帝陛下和东皇太一。”
白凤沉默。东皇太一那个老狐狸，没有利益的事情是绝对不会做的，就算联合其他三位帝君，也威胁不到他，更别说天帝了。
入夜，荷花池。
远山肃穆，连荷花都已沉睡，亭子上面的三个字漓愔亭一如既往的龙飞凤舞。
白凤趴在桌上，似乎是睡了。玉佩微微闪动，一缕轻烟在半空舒展开，仍旧有些透明，却已经可以看出高渐离的模样。只见他缓缓伸出手来，虚空抚上白凤的眉，修长的手指却没有触碰到他，像是怕惊醒了他的梦。
羽睫翕动，高渐离陡然缩回手，化作轻烟回到玉中。只见白凤换了个姿势，依旧陷于梦中。高渐离再次出现，白凤的侧脸在衣袖上压出一道艳丽的红痕，直到很多年以后，高渐离才发现，他是被那一抹绮丽诱惑了。轻轻的贴近，吻上白凤飘逸的长发，恍惚之间，又是那个七夕之夜。
白凤醒来时，似乎看到了远处弹琴的身影，素白长衫，精致的绣纹，十指白皙如玉。前尘旧事重现，虚实难辨，不知今夕何夕。
“我怎么会在这里？”千年前的对话犹在耳边，不觉之间已然脱口而出。
人影忽散，那句“你喝醉了”却是再也无法等到。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记忆中泛着红晕的容颜，彼时尚未明了的心动。若是，若是一切不过误会，我们可还有机会重新开始？重新埋首于臂膀之间，众人只知白凤从不让别人看到他受伤的样子，却不知，他也从不让别人看到他的悲伤。

昆仑迎来了一个尊贵的客人，玉旒之下的面容高深莫测。身后的女人轻纱遮目，神秘惑人。
“我来找高渐离。”开门见山，毫不避讳。
重玄与萧予寒相视一眼，小心翼翼的开口道：“寒君他……”
“你不必隐瞒于我，敷衍也无用。碧影每百年会离开两次，一次是前往雪山之巅加固封印，一次是回天庭取固灵丹。此次碧影并未按时到来，我便知有异，着月神夜观天象，高渐离就在这儿。”
嬴政言之凿凿，重玄便将事情一五一十的说出，只将白凤和高渐离的旧事以及玉佩的具体能力隐下了。
“白凤凰何在？”
“在漓愔亭。”识趣的转身吩咐了旁边的小道，让他把白凤请来。
为避免二人的冲突，重玄并没有安排白凤前来，况且白凤听闻此事时的表情，重玄还真怕他来一句，我去见他做什么，让他来见我！好在白凤知道高渐离之事还有求于天帝，并没有做出什么大逆不道之事，不过姗姗来迟就足以让嬴政将耐心化为杀心。
“见过天帝陛下。”懒散的口吻，闲适的站姿，此话不像见礼，倒像挑衅。
嬴政也不与之计较，挥手让闲杂人等退了下去，只留白凤单独相处。半晌，他道：“高渐离怎样？”
白凤挑眉：“陛下想知道些什么呢？重玄想必已经把一切都说明了吧。”
“你想把高渐离怎样？”嬴政压下怒气。
“我和他如何，与陛下无关吧。”
嬴政凌厉的目光如剑一般直直射向白凤，冷冷的道：“若不是高渐离逼寡人定罪，现在的无关之人应该是你！”
白凤陡然变了脸色，低声道：“原来如此。”继而抬首，正色，“我白凤凰，从来都不是苟且偷生之辈。”
骄傲而嚣张，这才是真实的他。
嬴政似被白凤的气势所摄，半晌无语，最后才道：“你身负高渐离的水凝珠，对他的恢复有益。那日我心有不甘，终是去地府借了聚魂幡将他的魂魄重新聚了起来，不过仍是太迟，魂魄过于虚弱，无法再与身体相合。”
白凤皱了皱眉：“你留下了他的身体？”
“他在雪山之巅。”
“多谢。”
“你不必谢我，这一切并非为你。”转身离开，却又在门口驻足，“若有需要，可到天界找我。”
白凤一声不屑的冷哼。
门外站着四人，嬴政走向凝欣，道：“碧影常常提起你，你可愿随我上天？”
凝欣摇了摇头，咬唇说：“我要跟着先生。”
嬴政见她执意留下，不再强求，月神跟在他身后，路过凝欣时止了脚步，低语：“他从来不需要人跟随，至今能跟得上他的，只有荆轲。”回眸看了眼孤立房中的白凤，补充了一句，“或者，还有那只凤凰。”
凝欣不知她是何意，隐隐觉得要失去了先生，却又被她强行压下了。
自欺欺人。月神看了她一眼，跟着嬴政消失在空中。
得了天帝的许诺，一切问题似乎迎刃而解。
冰封了千年的容颜，除却脸色略显苍白，一切如旧。白发垂落，静静的看着亭中的白凤，寂然无语。远处，凝欣看着他的背影，咬了咬下唇，美目含泪。情之所钟，身不由己。
“你不去找他么？”清冷的声音，同样的容颜。
高渐离五指扣于栏杆之上，没有答话，只陷于木中的指印泄露了他的心思。近情情怯，无由诉说。
不知是谁在躲避谁，几日下来，总是错开一步，自高渐离醒来，二人就没有过接触。偶尔也想，宁可在玉佩中永生相随，只为夜间可以凝视的一时三刻。而不是，如今的咫尺天涯。
松月生夜凉，风泉满清听。白凤像往常一样走向漓愔亭，却见早有人影立于其中。迟疑片刻，转身就要离开，却听那人道：“白凤，我们谈谈。”
略一沉吟，还是走进了亭中。高渐离转身看着他，说：“重玄说，你要离开？”
白凤点头：“是的。”
“去哪里？”声音一如既往的冷漠，却掩饰不住苦涩。
“海阔天空，自然是肆意遨游。”白凤挑起一抹微笑，整个人都飞扬了起来。
薄唇微抿：“我陪你可好？”
“你于隐蝠手中救我一命，我用凤凰果还了，此时你我毫无干系，还是各走各路的好。”白凤不耐的皱眉，看着高渐离满目哀伤，他就忍不住烦闷，心底有什么东西在躁动。
高渐离神色一冷，便是放下骄傲，白凤也不愿为他停留么？
“你还在恨我？可你明明说过，你改变了主意，收回不闻不见那句话的。”
“高渐离，你还没弄清楚，我不是你们墨家那群废物，需要在你的羽翼下寻求庇护。”言尽于此，足尖轻点便要离开。
高渐离脸色骤然一变，此时他才明白自己究竟错在了哪里。白凤可以不在乎背叛，可以容忍伤害，但是却不能接受丧失骄傲，他是天空的王者，永远掌控着九霄，他从来不需要这种蔑视一般的保护。下意识的抬手抓住白凤的手臂，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白凤回头看着他，冰冷的脸上看不出表情，贝齿死死咬着粉嫩的红唇，隐隐流露一抹血迹，深邃的眼睛水洗一般的澄澈，可以清楚的从中看到悲伤。白凤心底一痛，有个声音在告诉他要留下，然而他的骄傲却不允许他妥协。
抬手将高渐离的手指一一掰开，你该知道，有些事情一旦发生，就永远无法挽回。
高渐离痴痴盯着自己的手指，每被掰开一指，仿佛就距离白凤远了一层，直至五指松开，从此山重水复。
白凤飞上半空，白羽一声清鸣，化作凤凰让白凤立于背上。身后琴音悲切，丝丝缕缕，如影随形。白凤双手握拳，指节由于太过用力而泛白。
“先生，你不痛么？”凝欣在旁边站了许久，终究忍不住开口。
“既然不爱，我有什么好痛的。”冷漠如斯。
“先生的手指不痛么？”
高渐离垂眸，十指鲜血淋漓，琴弦在光影下血色斑驳。

将白羽召回，低声吩咐着什么，然后咬破手指一滴血点到白羽凤冠上，白羽哀鸣一声，展翅入云。
“如此也好，你便替我陪在他身边吧。”白凤低声呢喃。突然之间就明了了高渐离的想法，非关怜悯，亦不是不相信，只是希望对方可以一世安好。
几道红光射来，琴音骤停，一柄泛着寒光的长剑挡在了白凤之前。
我用仅余的时间为你抚琴半曲，因为剩下的时间我要为你执剑。
剑光相交，不时擦出刺眼的火花，待红光散去，萧予寒半跪于白凤之前，长剑支地。人影渐渐消散，一片柳叶在半空飘然落于白凤掌心，柳叶之上，一滴清晰的泪痕。白凤想起那年春日，还有那时小小的心思。
再次将柳叶化作高渐离的模样，那滴泪痕正在心口。渐渐泪痕凝起，仿佛小人在流泪一般。泪珠流出，渐渐向上飞扬，白凤随着泪珠仰望，阳光照在泪珠上，泛出七彩光华，直至消失不见。
大司命低首沉思，似乎在想些什么，半晌才再次开口：“我看这次，还有何人能救你。”
天上，墨家。高渐离伸出手，一滴泪珠落在他掌心，渐渐融入手中。他陡然站起，一拂袖，消失在众人面前。
正在商讨事情的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何事。雪女急急的追去，只留下一句话在空中飘散：“我去看看，你们继续。”
清冷的身影立于半空之中，长发飘飞。
“大司命怎会在此？”低垂眉目，一缕长发垂于脸侧。
大司命结束了手上的法术，反问：“寒君又怎会在此地？”
高渐离坦言：“萧予寒乃我灵力所化，叶落归根。”
“你觉得你可以阻止我么？”鲜红的手指轻轻划动。
“那么再加上我呢？”伴随着清丽的声音，雪女飘然立于高渐离身边。
仙界寒君雪女的阳春白雪少有人敌，大司命看着并肩而立的二人，一甩袖，化作红霞消失在天边。
高渐离看着白凤，半晌无言，最后才转向雪女，低声道：“回去吧，主上怕是要生气了。”
雪女看着高渐离的背影，行了两步，又停下，道：“仙界之中，我与小高相识最久，你因他心魔缠身，他始终心存愧疚。无论墨家，还是你，他总是把责任归在自己身上，束缚他的不只有爱情，还有道义。你所怨恨的，无非是他损你骄傲，可是他可以为你俯身，你便不能为他低头么……”
微顿片刻，复又言：“有时间去看看他，他在墨家并不快乐。”
他在墨家并不快乐。
白凤陡然一震，眼神突然就黯淡了下来。天界幽篁居的竹林，昆仑漓愔亭的碧荷，人间七夕夜的烟花，前尘往事一一闪现，最后定格的却是高渐离的容颜。
“不请自来，背后偷听，是哪位仙家不知这幽篁居的规矩？”
“公子谬赞。”
“你喝醉了。”
“公子若是不弃，可陪渐离在此盘桓数日。”
“喜欢。”
“是何等重要的愿望，竟然要用法术护航。”
“天界清寒，果真不及红尘繁华。”
……
那些埋藏在内心深处的记忆纷至沓来，满心都是高渐离的言语。突然就想起了那日的荷灯，天界清寒，愿你我二人，白首不离。
天界清寒，若没有我相伴，你该如何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