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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觉睡到了中午。昨晚是在房间里吃的晚饭,今天突然想到下面的餐厅里去吃。我内心并不承认自己是想去碰碰运气,看看能否遇见某个人。我应该多出去走动,多和人接触,多积累素材,我对自己说。我决定吃过午饭后下山去走走。
餐厅里人很少,我一个人坐在那里,喝着酒,这才有种冷清的感觉。昨天的那个侍女端着食盘经过我身边时,对我笑了笑,我心虚地对她点了点头。等她从楼上回来时,我已经吃得差不多了。
“给客房送的?”我问她。
“嗯,几天前来的客人,来这里养病的。”她给我把酒满上。
“温泉对调理身体确实很好。”我又装起大人的样子来了。
“可不,每年都有不少人来这里疗养。这两年生意虽然淡了,可养病来的客人反倒多了些。”她看了看柜台那边,见没什么事,又转回来。“好些还是从前线回来的。前段时间来的那位,听说在军中就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她小声说。
一听见跟战事有关的话,仿佛自己一直在惧怕的那件事情也突然临近了一般,顿时连酒也喝不下去,匆匆付了钱就从旅馆里走了出来。听说秋田接连下了三天大雪,直到昨夜才收住。我站在山腰上的旅店门口,俯视着下面那片闪闪发光的银色大地,心又变得无比宽广起来,把刚刚听到的那些烦心事都抛在了脑后,感觉自己的前程就如同眼前的世界一样,毫无阻隔,即便是在隆冬,也阳光普照,晴空万里。地上的雪还松软着,我一边往下走,一边说着几句自鸣得意的落语(落语:单口相声),不知不觉便回到了平原上。
我穿梭于秋田的集市里。来的时候,听车夫说秋田的偶人很出名,尤其是那“中山偶人”,便想去见识一番。转了好几条巷子,最后找到一个有很多摆卖人偶、漆器、瓷器、木条的窄街。我让自己像一个相声家一样,慢慢地从它们旁边经过,欣赏着那些我企图从中汲取灵感的玩意儿。我还特地装模作样地问卖家拿了一个人偶在手里仔细把玩,可实际上,它拿在手里跟挂在那里时一样对我毫无吸引力。我不免有些失落,我以为今天将会是一次难忘的游历,我将会为我所看到的土产风物而感触万千、才思泉涌,像一个艺术家那样。我不正是为了取材才来的么?或许父亲和母亲都以为我是想出来玩,但其实我一点儿也不想玩,我不想把人生中的任何一分钟浪费在游玩上啊!更不想浪费在战场上!连一丁点的灵感都需要耗费我如此大的精神力,那么想要成为一个相声家,一生的时间根本不够……我有些自暴自弃地拿起手边的一个绣球,无意识地扯着那根垂下来的穗子。
“啊!这不是!御殿绣球!”一个茶色短发的女学生凑近脸来,盯着我手中的绣球。
我吓一跳,手里一抖,球就蹦了出去,正待掉在地上,被另一只手灵活地接住了。我抬头一看,发现对方比我还高小半个头,头发修得很整齐,站得笔直——我一看就知道这个男人是从前线回来的。我能闻出那股味道,我讨厌的战争的味道。除此之外,他和其他军队里的人没有什么共通点了:他的肤色是那么白,围巾也是那么白,全身上下都干净整洁得跟第一天来到秋田时看见的漫地的白雪一样。他把那个绣球递给那个女孩,女孩看起来很快活,捧在手里往上扔了几下。那三根穗子随着有彩色纹样的绣球在半空中一上一下,我透过它看见那个男人有些心不在焉地在那里抽着烟,更加心烦意乱。
“现在,情况到底怎么样了呢?”我听见自己这么说的时候,也吓了一跳。
“什么?”他愣了愣,不太确定我是不是在跟他说话。
“东北那边。秋天的时候不是又派去了一批么?”我说得很含糊。
“哦,唔……不太好。一直不好。”他把烟踩灭后,转过身去,有催促女学生走的意思。
“怎么突然又回来了?是要结束了吗?”我干脆直截了当地问他。
“结束?”他看着我。
我和他对视着,沉默不语。
“结束吧!结束吧!”女学生欢呼着,再次把绣球抛得高高的。
“没有。还没有。”他低下头去,用靴子踩了踩雪地上那个还发着暗光的烟头,直到它完全和灰色的雪碴混在一起。“不会结束的。不管怎样,都会继续打下去,打到赢为止。在那之前,永远不会结束。”
“输赢就那么重要?”
“没有人比上过前线的人更想离开它。”他摇了摇头,不再看我。
他问卖家那个绣球怎么买。
我突然生起气来。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一股怒火像酒精、麻药一样顿时主宰了我。我态度恶劣,蛮不讲理,我说这个绣球是我先看中的。他们默默地看着我,女学生有些失望地垂落了双手。等我抢过绣球付了钱之后,那对男女已经往前走了,只有那头黑发和走路时也平直端正的双肩,在阳光下若隐若现。我使劲甩着那绣球,最后把它狠狠砸到了已经发硬的雪地上。它往回弹了半尺多高,滚到一边去了。我当时的表情一定很狰狞,那种希望把它砸个稀巴烂的表情……我不想到前线上去。我不相信在前线上的那些人大多数都比我勇敢。有时候逃避一个战场比加入一个战场需要更大的勇气。而那些没有直面内心欲望的虚伪的人,却能够光明正大地嘲笑我这种选择了逃避的诚实的人。没有人了解我内心每天所必经的殊死搏斗,家里人只当我是个无望的儿子,除了送上战场,实在找不到别的出路了。相声家!我竟然跟别人说我是个相声家呢!相声家哪里有我这么渴望给世界带来快乐,又哪里有我这么不快乐呢!而一个不快乐的人,真的能够给人快乐吗?一个逃避战场的斗士,又在和什么浴血奋战呢?我不明白,难道只因为他流过血,上过真正的前线,才有资格评价这个民族是输是赢,才有资格来表现什么是真正的痛苦么?
我站在平原上,混在人群中,突然觉得呼吸越发困难。或许我已经不太适应这种低海拔的浑浊的空气了。如果能回到今天早上在山腰上俯视秋田雪景的时候,那该多好。我真后悔下山来买了这个御殿绣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