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雪】
下雪的日子里，盖聂总会想起一个人。
多年前的那个冬天，厚厚的雪把整个大地都铺满了。银装素裹，朔雪里透出不可一世的傲然。
盖聂站在悬崖边上，脚下是朔雪也不法盖住的狰狞裸露的巨石。巨石被汩汩流动鲜血染成红色，鲜血的源头是一只银白色的豹子，此时已然是一摊死肉。
盖聂负手而立，眺望一地苍茫，眼里平静如水。
许久，身后传来一道有些失落的声音：“师哥。”
盖聂回过头去，只见面如冠玉的少年双手抱肩，下颌微挑地看着自己。少年的身下是两只正值壮年的猎豹，皮毛未损，但已无了生气。
盖聂不露痕迹地掩去眼里的惊讶神色，平声道：“小庄。”
“我慢了。”卫庄垂下眼帘，瘦削的身影在这一片茫茫的白色中却显得很突兀。少年挺得直直的脊梁仿佛能撑起整个天地。
盖聂走近他，目光扫过少年身上几道触目惊心的抓痕，眉头微蹙：“只攻不守，你会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
卫庄抬起头，眼里的桀骜不驯登时跃了出来。“若不这样，我又岂会捕到比你多一倍的猎物？”
盖聂在电光火石的一瞬间捕捉到卫庄眼里一闪而过的一抹奇异色彩，他吐出一口浊气，把手搭到卫庄肩上：“我帮你包扎伤口。”
“不了”，卫庄伸手将肩上的手掌拂开，“这点伤并不碍事，我还得完成下一个任务。”
盖聂收回手，隐隐觉得锋芒在背。他看着少年伤口里淌出来的血液，忽然想起另一个自己。
卫庄越过他，径直从悬崖上一跃而下，稳稳当当地落在一棵横长的树上。
盖聂想，卫庄就像一根刺，一根尖锐的刺。
盖聂也随即跃下，踏着卫庄的足迹追上他的脚步。
卫庄确实是一根刺，一根狠狠扎在盖聂心头的刺。而且，一扎就是几十年。就算有一天被拔出了，也会留下深刻的印记。
那种漫长岁月也磨不掉的印记。
许多年后，当一头如雪银发的卫庄站在盖聂面前时，盖聂骤然想起雪地里桀骜不驯的傲然少年。
“师弟，你变了。”


【长亭】
夕阳似乎还不愿退下，血般的色彩染红了山顶的一线天空。
山腰处的长亭，昔日鬼谷的两名少年此时已长大成人，眉眼中锋芒毕露。
“今日一别，日后再见时，或许你我已成敌人。”盖聂看着卫庄棱角分明的侧脸，颇有些失落地说道。
“你错了，师哥。”卫庄勾起嘴角，邪气四溢，“我们一直都是敌人，从未变过。”
他的目光投向亭外的密林，一只苍鹰正飞过天际。
盖聂没由来地觉得心烦，“如果可以，真希望我们能成为朋友而不是敌人。”
“不过我很好奇”，卫庄偏转过头，眼里闪过一丝狡黠，“如果有一天我们必须决一生死，你会怎么做？”
盖聂低下头，他什么也没说。
合纵连横，在这个大棋盘上，赌注不只是个人荣辱生死，更是天下苍生的幸福安乐。两方中的任何一个，都得小心翼翼，步步惊心。
若是一招棋错，那便是满盘皆输。谁也输不起。
一阵“哒哒”的马蹄声忽的唤回盖聂的思绪，盖聂抬起头，卫庄早已策马远去。
盖聂凝着那个英姿飒爽的背影，直至其消失在视线中。这么多年了，他一直熟记在心，不曾遗忘。只是有些东西，已悄然发生改变，而且无法抵抗。
盖聂叹了口气，卫庄抛给他一生中最难的选择。
他不知道，在个人生死得失，在天下安危面前，卫庄赠给自己的那个人情能值多少。


【纵横】
盖聂终于再次见到卫庄，在墨家的机关城。
卫庄一头银发，举手投足间散发的尽是一种危险的气息。的确，身为流沙刺客团的操控者，卫庄依然是个危险的人物。
盖聂看着卫庄的银发，沉声说道：“小庄，你变了。”
卫庄邪气一笑，笑容里尽显讥讽。“这话应该由我说才对。从秦王身旁的第一护卫到反秦叛贼，师哥，是你变了才对。”
盖聂看着卫庄的眼，无意辩驳，只是寒声说道：“我没想到，你竟成了嬴政的走狗。”
“世事多变，我只是步你的后尘罢了。”卫庄说着，瞳孔蓦然收缩，“师……”
他的话还未说完，另一道声音却掩住了他的担心，“小心！”
适才一动不动的女子忽然一跃而起，挡在盖聂身前，而女子的胸前，赫然是一支羽刃。女子身体一软，胸前一片鲜红。
盖聂半跪在地，双手托住女子柔弱的身躯，声音颤抖地说：“端木姑娘！”
卫庄微眯起眼，那股隐隐的杀气与怒意愈加浓烈了，似乎还是一种危险的预兆。卫庄铁青着脸，“师哥，这女人又冷又闷的，也值得你如此生气？”
仿佛一刀扎进一头怒火攻心的狮子，积蓄着的怒气喷薄而出。
盖聂放下端木蓉，阴沉着脸，右手握紧了渊虹。
该来的，终究躲不过。
卫庄袖手脱去外袍，举高鲨齿。
仿佛又回到了两人第一次对决的场景，那时，年少的盖聂纵身斩断了卫庄的木剑。
而这一次，卫庄没有让相同的情况再度上演，鲨齿在他的腕间转了转，然后又回到他的手上。
似乎来得太过突然，盖聂有些错愕。
卫庄没给他喘息的机会，鲨齿向前一推，渊虹猛地如同被撞击的瓷瓶，坠了一地碎片。盖聂的嘴角渗出了血丝。
“这……这是百步飞剑？！”所有的人都很惊讶，包括盖聂。
“你对师傅做了什么？”盖聂气急攻心，一口血“哇”地吐了出来。
卫庄看着盖聂衍生了恨意的眼睛，冷冷地说：“愤怒并不会使你变强。师哥，你已经败了。”


“不一定！”一丝寒光闪过，渊虹的碎片直抵卫庄的脖颈。毕竟是排名第二的名剑，虽是粉身碎骨，但威力仍在。尖锐的剑刃划破卫庄的肌肤，血顺着优美的颈项流下。
“不！”赤练一阵惊慌。她抽出腰间的软鞭，卫庄却一把喝住她：“退下！”她看着卫庄，眼里的担忧显山露水，但只得不情愿地退到一旁。
盖聂握着残剑，掌心献血淋漓，但他丝毫不顾，只是冷冷地看着卫庄，就如看着一个仇人般疏冷。
卫庄也冷眼看着盖聂，而脖颈上的痛楚却明显地被另一种痛所取代。
——“如果有一天我们必须决一生死，你会怎么做？”
盖聂看着卫庄，握着渊虹的手微微颤抖着。他别过脸，无力地垂下手，咬牙道：“虽然你已经不再是以前的那个小庄了，但我还是不能杀你。”
“为什么？”卫庄不解地问。
“因为……因为你是我的师弟。”几近苍白的回答，但他似乎找不到更好的理由，更好地能够逃避自己的理由。
“砰！”盖聂因为体力消尽再加上卫庄致命一击而轰然倒地。
卫庄想伸手扶起他，但双手却在身后握成拳头。
他看着倒在地上的男人，心里觉得一阵无力。
明明他们靠得那么近，只要伸出手就能触碰到对方。可是，在这短短的距离里，却有着许多东西羁绊着他们，谁也跨不过那一步。
因为在这个世界里，他叫盖聂，而他叫卫庄。

【曲终】
百川终归海，便是万里波涛也总有尽头。
当刘备率着百万大军长驱直入如过无人之地地进入咸阳的时候，盖聂如同一只长期在大海上漂泊的小舟在漫长的等待中盼到了搁浅时分。
一曲终了，属于大秦的时代结束了，而某些东西也在漫长的消磨中逐渐消失。
这天夜里乌云密布，像是随时就要倒塌下来，压在大地上。空气中的窒闷感如同一只有力的大手，紧紧地扼住人的呼吸。
汉军的驻扎处，一个盛装的女子从黑暗中急速潜行，绕到一个闪烁着灯火的军营前，双手迅疾地掀开营帐，侧身而入，快速而又灵活。
一个体魄魁梧的男子背对着她，男子的左手握着一把木剑，而右手正拿着一条白布在剑身上缓缓擦拭。男子背光的后影让女子想起了另一个人，一样的凌厉，如同削铁如泥的剑锋。
“他让你来找我？”盖聂并没有背过身去，亦没有转过头，仿佛知道来者是谁般，淡淡地说出这句话。
“不，是我自己要来的。”赤练看着盖聂，眼里已然褪去了原来的妩媚与妖惑，取而代之的是焦虑。
“你？我和你一向没什么交情。”盖聂冷冷地说着，既而放下手中的剑与布，转过身面对着赤练。
赤练皱了皱眉头，她看着盖聂，眼中充满了乞求，“请你一定要见他一面。”
盖聂的眼里闪过一丝莫名的痕迹，他知道，像赤练这种女子，看似轻浮，实则自负，能让她说出“让”字着实不易。
如果不是发生了什么事，那就一定是陷阱。
想起那个人，盖聂的心蓦地揪紧。
也罢，若是陷阱，那就让他沉沦吧。只是，这么多年了，他不还是一直沉沦在那人的陷阱么？
盖聂右手抄起剑，左手轻轻一挥，熄灭了烛光。
“走吧。”只是简简单单的一句，盖聂却觉得一生都托付在这两字之上。


【人散】
到了鬼谷，天已露出了鱼肚白，却一片惨淡淡的光景。赤练将盖聂带到卫庄的房间，然后什么也没说，就默默地离开了。
盖聂伸出手，想要敲门。却忽然想到里边的人或许正熟睡着，就轻轻地推开门，步履几乎不沾地，走了进去。
依旧是记忆中那张简单的木床，半透明的床帏垂了下来，隐隐约约地可见床上人的影子。
盖聂走到床边，伸出修长的手指，将床帏揭起来，往里看去。却是看得触目惊心。
床上的男人满头银丝，斜斜上挑的眉角已然有了几丝鱼尾纹。眼窝深陷，颧骨却高高地突起。他闭着眼睛，在睡梦中深深地皱着眉，齿间不时地溢出碎碎的呻吟。
盖聂大惊，手指一颤，床帏便倾了下来，遮住卫庄的身影。
头脑一片混乱，盖聂仓皇地跑了出来。站在不远处的赤练见到他，急忙跑了过来，问道：“怎么了？”
盖聂深深地吸了口气，尽量地让自己冷静下来。“小庄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小庄怎么成了这个样子？”盖聂越说越激动，甚至带着微微的怒气。
赤练自嘲般地笑了笑，眼里带着一抹惆怅：“天下人都把他当做恶人，可若没有他，你们这些所谓的英雄就只是无名小卒一个。”她有些哽咽地说道：“他以生命为代价跟南疆的巫女做了交换，给胡亥下了蛊。然后再联合赵高帮助胡亥登基。你想想，整个天下被一个愚蠢的君主握着，能不被攻破么？”
盖聂瞪大了眼，而后紧紧地皱了眉。
“都是鬼谷出来的弟子，卫庄大人不会比你逊色。”赤练眼里噙着泪，贝齿咬着下唇。
“有什么解决的法子吗？”盖聂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像是在压抑着自己。
“不。”赤练无奈地摇着头，“一旦交易达成，就无法改变。”
“该死！”盖聂狠狠地挥起手往门边砸去，却被一只苍白的手稳当地接住了。手的主人一身白色的中衣，神色有些憔悴，却一脸微笑地看着盖聂。“师哥，你来了。”他笑得很温暖，盖聂是第一次见到他这样的微笑，只是带了些忧伤。
盖聂这倒慌乱了，不知所措地说道：“小……小庄。”然后像是想起什么似的，一把抓住他的手，拉着他走到床边，扶他坐下。“你的身体不好，别站在外边，以免受了风寒。”
卫庄轻笑道：“师哥是在关心我吗？”
盖聂说道：“我不关心你关心谁呢？”
卫庄垂下眸子，削瘦的面孔上有一层灰黑色的阴影。“你关心的，应该是那个医仙才对。”忽然又抬起头，苦笑道：“我伤了她，师哥你很恨我吧？”
盖聂呼吸一滞，“怎么会？”
卫庄别过头：“我是个罪人，师哥你不应该来找我的。”
“唉。”盖聂叹了口气，扶过卫庄的头，让他靠在自己的肩膀上。“什么都不要说了，我只知道你是小庄，是我永远的师弟。”
卫庄终于笑了，眉眼弯弯，好看的眼睛下皱纹陷了进去。“师哥，真好。”
盖聂的头紧靠着卫庄，彼此的温度温暖着对方。
一滴清泪，悄无声息地落下，带着尘土，融入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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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F是个好东西~

板凳
这是聂卫啊

聂卫才是王道~支持楼主昂！！！

11：谢谢啊膜拜乃的文好久了

美文啊！话说以前那个帖子找不到了吗？

瞎了

0.0.。小亦，我的沙发(T_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