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川町异闻录·外传之一
公子倾城
文/游离
红藕香残玉蕈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李清照《一剪梅》

少年抬起头。他眼中灰暗的世界里，天空被明显地分作了两块。半边仍是灰暗颜色，而另外半边，灼灼异红。
“姐姐，我饿了。”
“啊？”
“我想喝鸡汤。”
“……”
“煮好了端到我房间等我哦。”
屋顶上有三个人。
本来只有两个人的。但第三个人是何时上来的，他们竟丝毫不曾注意到。直到那个人开口说话，打破屋顶上凝结的沉寂。
“子夜城秃头罗铸的玄铁剑，叫价五十两。”那人指着领头的夜袭者，问屋顶南边的人：“阿翦，你觉得呢？”
屋顶南边的人淡淡嗤笑一声：“劣品。”
“你看走眼了哟，阿翦。那可是实打实的真货呢。”领头人一个凌空，剑铮然换手，剑柄上流光一闪。那声音哎呀一下，“镶上南海的火琉璃，这剑可是天价之宝了。”
屋顶北边的人盈盈笑道：“我有五件缀火琉璃的衣裳，你喜欢的话我可以送你一件。”
那声音装似伤心地叹了口气：“阿月，要知道，跟商人显摆财势是很罪过的。”
相较于屋顶上三人的自在逍遥，立于屋檐下的月贵昌显然要焦虑得多。江湖两大世家之一的月氏的当家，竟然有涔涔冷汗沿着他鬓角滑下。
这伙人是子时袭来的。起初他只以为是截女儿花轿的那群匪徒，不过乌合之众，便不曾采纳管家紧急召集门下各路好手的提议，只下令家兵抵抗。可眼下……
月圆上半天。月府内刀光剑影，碧血横飞。月府的七十二名守卫死伤大半，剩下的也节节败退，几乎退至主屋前。那伙来袭者令人意外地神勇，简直……像是为了什么目的而特别训练过似的。
月老爷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握着的、曾经叱咤江湖的刀，一声苦笑。刀仍旧锃亮。宝刀未老，斯人却已迟暮。
屋顶上中间那人撑着下巴，奇怪地看着屋顶南边的人：“阿翦真就这么撒手不管吗？”
屋顶南边的人淡淡看了他一眼：“与我何干。”
“真凉薄呀……阿月好歹也是你未过门的娘子。”
屋顶南边的人仍旧波澜不惊地看了他一眼，不作回应。
“阿翦。”
“做什么？”冷淡的人虽偶尔懒得回答他的问题，但对他的连声交换竟没有丝毫不耐似的。
“截花轿那一出……其实是阿翦和阿月自己导出来的戏吧？”
屋顶北边的人咦了一下，“你那时候不在啊——”
屋顶南边的人已经撇开脸去看庭院里的争斗。屋顶中间的人笑道：“就是因为不在，才能看到更多东西呢。”
“我想你没有空再去管别人的事情了。”沉默着的屋顶南边的人蓦地开口。屋顶中间的人顺着他的目光往下看去。庭院的正中，一名二十来岁的、黛眉烟目的女子被那把镶火琉璃的玄铁剑一下穿透肩胛。
屋顶南边的人好整以暇地拂拂衣角。他刚刚可是看清楚了，那女子是怎样穿过府中偏僻角落的回廊，却被一个蒙面人劫持到混乱的战场。
黑夜中，一双幽深绮丽如深林潭水的碧绿眼眸蓦地瞳孔抽紧，嗜血的鲜红色充斥了他的瞳仁。
月府的桃花林中，一个谁也不曾听到的声音渐渐飘散在空气中。
“好戏，这才要开场呀……” 那女子，眉眼悠远如烟墨，神色隐忍且淡然。
剑身穿透肩胛，一阵皮肉撕裂的痛楚过去，她竟然能连眉头也不皱一下，仍旧是目光清如远山的模样。看了看贯穿自己身体的那把剑，再看了看伤了自己的黑衣人。
许久，她叹了口气。“你应该刺我一剑就及早离开的。”
在心中暗自击节赞叹她风骨不俗的黑衣人听及此言不免一惊，下意识地想要退开。但显然，已经来不及了。
诡魅如催魂的铃声一点一点浮起在月光里。缥缈无形，却直入心肺。
无风，那辆华美异常的马车上的七魂铃竟凭空微微晃动了起来。
简直，像是魂灵行走时，伤心绝望一地的脚步声——
但那催魂一般的铃声并不来自于马车上。
渐渐地来了晚风。满院的人都停止了厮杀，有些恍惚地循着风起处望去。
月府主屋挑高的屋檐上坐着一个纤细的身影。那人背着满月，看不清面容。只见得眉眼如画，一双色彩绮丽的绿瞳里闪烁着比月光更为耀眼的、嗜血的光芒——


江水月露出一点意味难测的笑容。她站起身，竟看也不看李惊鸿一眼，径直走向屋子另一头的绿眸少年。
“她走啦，你不去追吗？”江水月示意着李回灯离开的方向。
少年却不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定定地看着她的脸，叹息道：“粉底擦得太厚了。”
“江水月”嫣然一笑：“扮得像么？”
“不像。”李倾凰认真地摇了摇头，“不要以为你把脸上的桃花印遮了我就认不出你是朵桃花。”
娇生惯养的月家大小姐几时受过这等羞辱！怀着满腔郁气，少女沿着河边一路小跑向自己的院落。哪知在后园入口那边的一个拐弯口，脚下一个顿步不及，她直直地撞上了对面过来的人。
那是个眉眼悠远如烟墨的女子。这样的撞击之下，她也只是吃痛地皱了皱眉，并没有失声惊呼出来。
月小姐刹住脚步，不掩讶异地看着这女子：“李——回——灯？”
那女子也惊讶了：“你认识我？”
“怎么能不认识呢……玲珑阁阁主公子倾城的……嫂嫂。”
一片薄云挡住了午后晴好的阳光，李回灯迎着她的目光，悠远如远山烟墨的眉心微微蹙起，静静地回望着她，不开口。
“所以，你很清楚你爱的是哪一个？”许久，她问。
“从一开始就知道了。”月小姐拂了拂一旁假山上的尘埃，拣了块低石跳坐上去，“因为我认识他的那天……他喝醉了。”
“原来如此。”李回灯点点头，等着她说完。
“你都不恼吗？”对她这平淡如水的回应，少女不解。
“他虽是我名正言顺的夫君，但我们从未好好单独相处过，感情其实并不如你——和他——想象中的那么深。”李回灯淡淡道。
“我——和‘他’？”
“这就不是你所需要了解的故事了。”朝少女露出一个堪称淡泊的笑容，李回灯转身准备离开。
午后时分，偌大的后花园里一片空旷。庞杂的蝉鸣荡起一池涟漪。而那好似凭空出现在她们面前的一黑一白两个人，慑得恼人的蝉儿也霎时噤声。
“哪一个才是月家大小姐？”白衣人拎着一条铁锁链，有些苦恼。
黑衣人来回看了她们几眼，肯定道：“藕荷色衣服的那一个，带走。”
他们的消失如同出现一般诡魅且不可捉摸。只不过一同消失的，多了一个人。
“月小姐只是受惊了，不妨事的。”老大夫的话让屋内的人舒了口气，唯有李倾凰还睁着一双绿眸。那双绿眸里，光芒错综复杂。
“姐姐被人误认作阿月带走了。”他说。
月贵昌看了看他。
李倾凰走近床边，弯下腰，危险的绿眸对上守在床边的李惊鸿的双眼。少年柔声问道：“哥，你要去救她吗？”
“我……”李惊鸿犹豫了。不见他犹疑之间，绿眸少年已变了脸色。
“好一个倾城绝代的风流公子——”李倾凰眯起双眼，反笑道：“那么，就恕小弟代劳了。”
公子倾城那辆华美绝伦的马车上，七魂铃无风自响。声声如催魂，铃铃几掉泪，音音忆断肠。 李回灯被误当作月家大小姐抓走。月翦两家决定趁此机会重行迎娶大礼。
空旷的山路上，只有一辆马车在疾驰。从来都只躺在车内华美软垫中笑眼盈盈的人儿，纤细白皙的双手竟然拿起了马鞭。诡魅而迷人的绿眸也不复了以往的闲适慵懒。前方已经能够隐约见到一黑一白的两道身影。
然这般华贵的马车终究笨重累赘。李倾凰翻身一跳跨坐上马，从怀中掏出一把短刀，反手朝马车上的绳索一割。车身顷刻与马儿分离，磕磕碰碰地跌落山崖，一路掀起漫天尘埃，连带着车厢中无数价值连城的珍宝，与七魂铃最后的铃声，消失在山崖之下。
李倾凰看也不回头看一眼，抬手一扬马鞭，加紧速度追了上去。
“呀……有小娃娃追来了呢。”白无常回了回头，有些苦恼地道。
黑无常也回头看了看，慢下步子。“停下。”他示意着同伴，“解决掉再走。”
见前方三人驻足不前，李倾凰也适时地勒马，停在与他们相距七棵老松的地方，聪明地不再轻举妄动。
白无常左边瞧瞧，右边瞧瞧，有些惊讶了：“小娃娃，就你一个人？”


少年凝起绿眸，嘴角弯出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玲珑阁阁主，倾城无双的公子——此刻，他霸气如君临天下的帝王。
他说：“救她，我一个人就足够了。而且，我只准我一个人来救她。”
“不错的眼神……”白无常掂了掂手里的追魂索，柔声轻笑，尖甲锋利的五指抚上李回灯白皙的颈项，只一个用力，那颈侧就沁出一点鲜红的血珠，“真令人意外，刁蛮任性的月家大小姐，竟能让这么多少年郎为她出生入死……”
“你觉得她像吗？”李倾凰的眼神随着那血珠的凝结而阴骘起来，可话语仍旧不疾不缓。
“倾凰——”李回灯不知怎的似有些慌了，少年却毫不理会她的制止，径直往下说道：“连无常阁的第一二杀手都次到绑错人的地步，江南第一府的月小姐还能保持这样的高水准，这也未免太让人惊叹了。”
“这人不是月小姐？”黑白无常对视一眼，白无常的笑容愈发温柔了，“少年，你知道杀手界的第一生存准则是什么吗？”
视与雇主间的契约如命，宁死也不告知旁人——
“但聪明如你，倘我告诉你我们并不曾绑错人，你觉得是怎样呢？”
李倾凰一怔，玲珑漂亮的眉眼僵在一个惊愕的表情上，像是突然间有了某种不妙的联想。
绑架李回灯与月家小姐的其中一个——如果绑到的是月家小姐，就送达事先约定好的地方，让月家小姐逃掉与翦家的婚事；但若绑得的是李回灯，那么……
而会作出这种要求的，除了那个人还有谁——
白无常把李回灯推给黑无常，缓步走到李倾凰面前，勾起他的脸，笑道：“聪明漂亮的娃娃，我喜欢。”
“酬劳是什么。”
“……嗯？”
“我问你，李惊鸿答应给的酬劳是什么？”
“孤叶城的秋水刀，怎么，你想讨价还……”脖子上冰凉的触感让白无常的话语滞在喉间，前一刻还惊愕万分的漂亮面孔此刻换上了一副残忍又凉薄的笑颜。李倾凰执着一把色泽如水光流转的短刀抵在白无常喉间：
“既然如此，我想你应该很乐于死在秋水刀下吧？”
“喜欢什么东西，并不一定要为它去死——”白无常冰凉尖利的指甲也落到他的颈脉处，“你不会武功。”
“是。”
“那么，你觉得你还有什么筹码以一敌二？”
白皙如玉的纤细手掌握紧了短刀，少年并不正面回答白无常，只是张口轻轻朝虚空中唤了声：“桃。”
山间林风顷刻萧萧肃肃，山路边长的分明不是桃树，可伴着他这一声唤，竟有万千的桃花夭夭盛开，缥缈而摄魂的箫声渐渐浮起在山林中，隐约有人叹吟着：“花开不同赏，花落不同悲……”
少年的笑靥亦如花：“你该知道，我从不做折本交易。”
话语间，他手中的秋水刀薄刃一侧，从白无常的长发间擦过，断下的青丝顺风扬起，飘落在白无常眼前，遮挡住了他的视线。就这么一瞬间的工夫，李倾凰抽身跃起。
其实他的轻功并不怎么高明，速度也不见得有多快，可当白无常反应过来并甩出追魂索时，少年已欺至黑无常跟前。
是虚无中那缥缈的箫声……压制住了自己的动作？白无常难以置信地望着自己动作明显滞缓的双手。
“还给我。”李倾凰把秋水刀指向仍旧面无表情的黑无常。
与白无常略显妩媚风流的长相截然不同，黑无常一看便知是个刚毅果断、不苟言笑的男子。可不苟言笑的他，嘴角竟也隐约浮现起一丝奇妙的笑容。
少年的心中升腾起些许不妙的预感。
“让我再来告诉你杀手生存准则第二条吧，少年。”白无常懒洋洋的娇媚嗓音在身后响起。
黑无常攀过李回灯的肩膀，稍稍一个用力，那抹倦如远山烟墨的身影伴着白无常的声音消失在山谷里：
“自己得不到的东西，就毁。”
自己得不到的东西，就毁——
自己得不到的东西，就毁……
“桃，你说，人活着是为了什么呢？”
“……”
“如果为之而活的东西都不在了，是不是就可以去死了呢？”
“……要不要跟我走。”
“什么？”
“这座山谷其实并不是真正的山谷，它只是一个连接不同时间点与空间点的通道。而它的另一头，是我所居住的时空。”
“……姐姐……回灯会在那里吗？”
“嗯。”
“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那个地方，叫作清川町。”
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好。我去。”
从此，世上再无公子倾城这个人。
只留下一个完美的传说——
公子本倾城。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