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小拇指的指甲盖大小，却脉络分明，似是会生会死，会归入尘土，会来春再发。
他轻巧一跃，几个起落便到达那棵巨树最高的枝头。
恍惚之间，有什么东西破空而来的声音。
她能感知到……那声音的终点，会在少年的后背心……宋青瓷心头一骇，下意识地惊呼出来：“让开！”
少年应声闪身一避，一道几不可察的凌厉气流擦过他的肩膀，划过衣服时才隐约闪出道黑色的光。
哧拉一声，在右肩处开了一道大口子。
毫不在意衣服的破损，少年难掩惊异地看了女生一眼，若有所思地蹙了一下眉头。但显然眼下的境况并不容许他作更深一步的思索。
如荆棘般疯狂生长延伸的枝条在那如舞蹈般轻盈优雅的跳跃中竟丝毫奈何不得他，从白皙十指间飞出的花瓣片片准确无误地末入枝桠根部。
繁盛星光下，少年眯了眯眼，一次落地后脚下再一使力，直朝着最高大的那棵桃花树而去，不知何时又落入掌心的花瓣挟着晚风插入树干，缓慢地发光。光芒逐渐延伸，花瓣彼此连结，那光芒竟成了一幅六芒星的图案。
在那光芒下，天空中的星光也变得暗淡下去。仿佛时光倒退般，盛开的花儿重又缩回花蕾，再退进空旷的枝叶间。一片狼藉的林子顷刻恢复了原貌。再抬头看天时，只见月明星稀。
少年轻巧落地，站直身子，向还发着愣的女生摆摆手，左眼角下的桃花微微一动，笑容妩媚无双：“后会有期了。”等她再定神看时，月下只剩一地孤寂。
宋青瓷蹲下身，捡起地面上残留的一朵桃花，凝视许久，皱起眉头：
“怪事。”
宋青瓷，性别女，十七岁，日暮里私立高中二年C班学生。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再平凡不过的路人甲1号，少女情怀的严重匮乏更让人不禁掩面嗟叹“请多给她一些勇气面对这坎坷的人生吧”。
唯一值得多提一笔的，也许就只有“姐弟情深”这个话题。
平日里就冷清过分的实验楼在傍晚时分更显凝重寂静。女生靠在墙壁上等待。四下悄无人声，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倒映出对面墙上挂钟的影子。她忍不住捋起一点袖子——自从前几日晚上去过一次小树林，手臂上有些花粉过敏征兆的小红疹竟然全部都消失了。
那么所谓的“进入东树林就会得花粉过敏症”的说法又是怎么回事呢？
学校里因为花粉过敏症而住院的学生越来越多了，眼见着教室里空了一大半，担心体弱多病的弟弟的她才会在放学以后急急地带着口罩找到实验室来。
只听吱呀一声，旁边实验室的门开了，一名身着白色大褂的学生走出来，有些抱歉地道：“不好意思，学姐，他不在了。”见女生脸上的表情急剧跌向“失望”，他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但是在他桌子上发现了这个。”
上面写着，“清川町平安街999号”。
清川町平安街998号。
当“无限未来的可能性”终结于区区一面墙时，她的确感受到了巨大的不安、震惊，以及……绝望？
女生难以置信地看看左手边，门牌上书“997”，再看向右边……那依然是一面墙。
（请多给她一些勇气面对这坎坷的人生吧。阿门。）
所谓剧情跌宕起伏莫过于“公主担忧骑士安危，谁知骑士早已不知去向，万幸留下便条一张”“公主追寻骑士踪迹，却发现那便条只是无关路人顺手扔掉的草稿纸一张”——至于那公主骑士是否是亲姐弟，则不在讨论范围内。
云层布满天空，逐渐层叠、加厚。阳光早已隐匿了踪影，天色却还未完全暗下。远处一阵沉闷的雷响，三两点水滴落上她的肩膀。
下雨了。
雨滴越来越稠密。雨势并不大，但此刻就这样冒雨走回家显然也不是明智之举。
宋青瓷在998号门前的石阶上坐下。
在这样阴雨连绵的天气里独自身处于号称“神鬼之町”的清川町而毫无惊惶，女生又一次成功地验证了自己的“迟钝”属性。
“神鬼之町”清川町。
远远望去，神社、寺庙、道观、商铺，还有古时大户人家的宅院，各种各样风格迥异的建筑掺杂在一起，非但没有丝毫突兀，反倒让人觉得意外的和谐。


湿漉漉的空气中，高出墙头的夜叉像被模糊了狰狞的五官。
街口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把伞。
淅沥的细雨打在光滑的紫缎伞面上再溅起，在伞的上方笼起了一层朦朦胧胧的水汽。紫竹的伞骨，深紫色的纹绣绸缎伞面，这样精致且古色古香的伞衬着清川町的萧萧细雨，雅致宛如一支从古时传说中走出的歌谣。
一名少年静静地撑着伞站在那里，眉间轻蹙地看着坐在屋檐下的她，似乎有些不解这里为什么会出现陌生人。
细雨。古街。紫竹伞。眉目如画的秀丽少年。世间的一切喧嚣于此刻悄然退去。
——唯一的不和谐，便是少年手中拎着的、隔壁街区便利超市的超大号购物袋。
看样子，大概是这里的住户吧？女生这么猜测着，抱着一点碰运气的想法站起身，开口道：“那个，请问你知不知道平安街999号……诶？”语气在半路变了调。
因为在短暂的惊诧过后，少年很快地恢复了面无表情的平淡模样，目不斜视地从她面前走过。
——完全无视？！
看起来性格相当冷淡嘛。
她忘记了，“神鬼之町”清川町，这片荒芜的古时街区，照理是没有人住的。
“……李回灯……是谁？”少年擦过她的肩膀经过时，宋青瓷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
少年猛然顿住脚步，倏地抬起头，——女生这才发现，他的眼眸是深绿色的，幽深如山林间不可见底的潭水，波澜不惊。可当他听到“李回灯”这三个字的时候，波澜不惊的眼眸中似是潭水忽有一道涟漪，而就这一道涟漪，让撑着古伞、清雅淡漠如斯的他隐约有了一股子无法言状的、似是而非的妖魅。
风华绝代。
让人觉得，只为了这幽深潭水中的一道涟漪，可以心甘情愿地赴死。
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目光炯炯地直视着宋青瓷，“你怎么会知道她？”嗓音虽是让人意外的轻柔，语调里却沉稳疏离。只有一点点掩不住的、颤抖的尾音，泄露了他真实的情绪。
女生有些困惑了，“我怎么会知道？不是你刚刚自己说的……”话出半句，她自己也愣住了。
少年经过她身边时，并没有开口。
雨仍旧下得不疾不缓。雨滴落刀皮肤上，凝结成小小的一滴，很快就消失无踪。撑伞的清雅少年与屋檐下的少女对视良久。许久，少年叹了口气，语气里的情绪让人捉摸不透：
“原来是你。”他说，“既然如此，就跟我来吧。”
有些话，不说也似是说了，说了也等于没说。
而这个人，姐姐，你知道吗，她听到了我内心里的声音。我内心里的，你的姓名。
他收起伞，走到那堵墙壁前，侧过头来示意着还愣在后面的女生跟上，然后视那墙如无物似的，径直穿过。
效仿成功的宋青瓷小姐再一次瞠目结舌：“假的？！”
“嗯。”
“随便谁都能过？”
“嗯。”
“那放在这里能挡个鬼啊！”
少年不以为意，口吻仍旧淡漠：“反正这世界上多的是畏难而退的人。”
宋青瓷小姐终于沉默下来，认真地自我反省。好吧，那些“畏难而退”的人里面，她也算一个。
墙壁的背后是大片的桃花林。虽然日暮里高中的花园化堪称一绝，可这林子的广阔与繁华还是让宋青瓷惊叹不已。可惜少年不给她任何表达赞美和驻足观赏的机会，一言不发地直线前行。走了大概有五分钟，她才见到花叶掩映之间几间精致秀雅绝伦的竹舍。
有一个人端着酒杯坐在竹舍门前的石桌旁。少年毫不客气地把购物袋砸到他面前：“你要的零食。”
那人欢呼一声，丢开酒杯，快手快脚地把东西倒出口袋，声音笑吟吟地：“果然还是小凰最贴心！”
宋青瓷这才发现，那酒杯里装着的并不是酒，而是可乐。
少年叹口气：“桃，你该减肥了。”
“我哪里需要减肥？你看这玲珑有致、比例完美的身材哪里需要减肥？！”
“注意点形象，你有客了。”
宋青瓷不禁脊背一寒。这口吻，与怡红院的老鸨真有几分神似……
几乎贴到少年身上非要他用手臂给自己丈量腰围不可的人闻言有点可惜地放开手，回过头，见到僵在原地的女生，眉眼一弯，左眼角的桃花勾出了万千花开的笑意。


蓦地，少年所站之处平地起风。他狭长的双眼一眯，轻巧地跃起，手中的桃花瓣随着他起身的动作顺势顶入屋子上下八个墙角。浅桃色的光从八个角落里蔓延开来，包覆住整个空间。
福尔马林的气味。
浅桃的荧光里泛起了一层黑色。天花板上渐渐渗透出粘稠的混浊液体，缓慢地凝结成形，在半空中蠕动着，还夹杂着气泡炸裂的细微声响。
脊背上窜起一阵恶寒，女生下意识地用手中的外套捂住了鼻子。熟悉的桃花香窜入鼻腔，胃中强烈的翻涌在这香气的安抚下渐渐平息下来。
“呀，原来长成这样啊。”桃林皱皱鼻子，“真丑。”
仿佛能听懂少年在说什么，那东西似乎被激怒了，迅疾如电地朝他腰身上缠去。
桃林撑过一旁的桌角，借力一个后翻。那东西扑了个空。他摇头啧啧道：“说不过别人就动手么……真是的。”
不，不止是这样。
她能够听见……
那是亡灵的声音……灵魂行走的声音……它们在说……
宋青瓷一个激灵——为什么她能够听到？！
“小心背后！”顾不上福尔马林的刺鼻，宋青瓷一把扯下捂口鼻的外套，冲口惊叫道。
所记悲欢合离，如昨梦前尘，如幻如电。
如同时光倒流，剧目重演。
少年闪身一避，一道几不可察的凌厉气流擦过他的肩膀，滑过他的肩头时隐约闪出道墨黑色的光。哧拉一声，他的上衣右肩处开了一道大口子。
顺手射出的桃花瓣落了空。
桃林眯了眯眼。四周围的空气似乎都板结起来，再支离成破败的碎片。“宋青瓷。”他蓦地开口唤道。
“诶？”
“那东西到了哪里？”
“我怎么会知——啊！”对于他自然的命令式问句颇为不满地大声反驳回去，可背后突然来的巨大压迫感让她猛然噤声。女生闭上眼睛，屏住呼吸，光影消退之后，声音的世界变得清晰起来。所有音律的振动在黑暗之中排布成诡谪的图画。宋青瓷倏然睁眼，“它……在我身后……”
就在她睁眼的那么一瞬间。
少年的手臂越过她的肩膀。丝缕不绝的桃花香从少年轮廓柔和的肩线上剥离开来。宋青瓷的下巴抵着桃林的肩头。
在她视线无法抵达的背后，桃花少年的手没入一只面目狰狞的死魂灵的胸口。他的手中，握着一把桃花凝成的剑。
那死魂灵来不及哀嚎一声便化作粉尘消散。一切重新恢复了平静。桃林松开手，那把剑散成十九朵桃花飘落在地，被不知从何而来的风吹得无影无踪。他拍了拍女生的后背，“喂，没事了。”
猛地一惊回过神来，惊魂未定的宋青瓷喘了几口气，面色还有些苍白。
她抬眼看着自顾自穿回外套的少年，张了张口，似乎想问什么，却不知如何组织句式。
“你所知道的所有的空间，都是重叠的。”会意过来，桃林扣好最后一个扣子，冷不丁冒出这没头没脑的一句。
剧喘仍未平息的女生用眼神表示着“理解不能”。
“所谓古代、现代、未来，天上界、人间界、魂灵界，一切的时间、从属，共用的都是同一个空间——就像共用着同一个容器那样。只不过不同时间、从属的生物，只能感知到自己所能感知到的事物，就像你能感知到这张桌子，却不能感知到与这张桌子放在同一位置的天上界的香炉一样。”
桃林捡起掉落在地的文件夹，插回原处。
“只不过，有些人天生就有比别人更为强烈的感知能力。比如你——”他拧开门，走廊上的光倾泻进来，晃花了她的眼睛，“能够听到这个‘容器’里所有从属与时间的声音。”
[宋青瓷，性别女，十七岁，日暮里私立高中二年C班学生。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再平凡不过的路人甲1号。]←超大误。
“你活到今天还没发现这一点也算是朵奇葩了。”不知意义为何的摇头啧啧，成功让已完成冰山化的女生重新燃烧起小宇宙。少年回过身轻松地一掌挡回她的攻击，又像突然想起什么似地哦了一声，“对了，你亲爱的弟弟拥有的是与你配对的见到‘容器’中所有影像的能力哟。”
——那会是个怎样混乱的世界呀喂！
清川町。小竹院。绿眸少年独坐于一地溶溶月光之中，执一支流光宛然的玉箫。箫声凄清淡然，淡得让人心酸。


察觉到背后友人靠近，他将玉箫移开唇畔，乐声戛然而止。
一袭桃花香氤氲开来，“怎么不吹了？”
李倾凰头也不抬，用食指拂去玉箫上几不可察的一点尘埃。“因为你有废话要说。”
“呜，真是直接。”虽作出满脸凄切，但还是老实不客气地挤了挤他，占了个位子坐下。静默半晌，桃花少年冒出一句：“我遇到她了呢。”
“知道。是我带她来的。”
“小凰好煞风景。”有些不满地抗议了一句，桃花少年靠向树干，目光悠长地叹息着：“我找她很久了……可真的找到她，又不知道怎样做才是对的……”
“宋青瓷的异闻力和宋白阙的异视力是很来钱的除妖组合。”
桃花少年愣了愣，弯眉一笑，左眼角的桃花印记盈盈一动，连月光都失了光彩。“不愧是商人。”
但是，就连商贾奇才精明无双如你，都有那么一个不忍下手算计的人啊。
别人，又怎能例外。
“夜探校园英勇拯救无辜苍生”这种催人泪下的感人事迹，向来不会发生在路人甲一号宋青瓷身上。而她会在十一点多还徘徊于危险系数呈J型曲线上升的日暮里高中校区内，无外乎一个更让人潸然泪下的理由——补考数学。
而“宋青瓷每场数学考试都59分”大概也能列入“日暮里高中七不思议”之一了吧。
夜深花睡去。
女生在通向桃花林的小路口踌躇了一会儿，最终调转方向，准备走学校正门。
——你能够听到这个“容器”里所有从属与时间的声音。
是假的吧。一定是。
神仙鬼怪，这样的东西根本就不会存在。
我只想要做一个平凡的人。想要……平凡而平安地生活下去。
静谧的夜风里忽然荡开一阵花香。循着风起处望去，枝叶掩映间，巨大的桃花树下静立着一名少年。宋青瓷不太确定地、试探性地唤了声：“桃林？”
那少年回过头，左眼角的桃花印随着眉眼间弧度的改变而宛如灼然绽开。“又是你啊。”
女生有些纳闷地走过去，“你在这里做什么？”话说回来，他都不用上学的吗？
“我来证实一些有趣的事情。”桃林笑起来。
“……哈？”
“还记得上次在医院档案室的事吗？”
“……你查到了什么？”
“所有的学生，虽然住院通知上写的都是‘花粉过敏症’，可事实上他们并没有任何花粉过敏的症状。”少年的右手抚上一根低矮的树枝，花蕾在他的轻触下盈盈开放，“他们只是在沉睡。”
睡着了？
“事实上，在住院之前一次的诊断书中，他们都曾有过花粉过敏的记录。可是这中间不超过三天的时间，他们痊愈了。”
“而这段时间里，他们来过这片林子。”宋青瓷渐渐明白过来，接口道。
“聪明。”少年蹲下身，捡起一根枯枝不知在地面上画些什么，一边继续说：“所谓花粉过敏症，确实是在这所学校流行的普通传染性红疹，没什么值得奇怪的。那痊愈之后莫名其妙的昏睡，恐怕才是让学校高层陷入恐慌、并放出假消息阻止学生进入这林子的真正原因。”画下最后一个圈，他丢开枯枝，拍拍手上沾染的尘埃站起身来。
云层遮蔽了天空。月光匿于云层之后。风吹林动。
“至于这一切恐慌的罪魁祸首，我想……”他摊开右掌，几片桃花瓣飘入他的手心。
冥冥之中，她听到了绝望的悲泣。
一双利爪挟着风声破空而来，宋青瓷还未来得及惊叫提醒，那东西就已逼近少年身侧。
那是一只长相极似雪狼的、不似于人间存在的动物。
桃林双眼一眯，右掌心中的桃花瓣缭绕连结成一根长鞭。
那东西的利爪停在离他的胸口不过三公分的地方。
少年的长鞭勒住了它的脖子。之前他在地面上的鬼画符骤然生光，缠住他的四肢。
“是你吧。”他弯起眼，竟然笑得很温柔，“食梦兽……蚕食人们梦境为生的家伙。”
被勒住脖颈倒吊在半空，四肢无力地扑腾着，那东西的气息渐渐微弱下去，雪白的毛皮在晚风轻拂下愈显高贵优雅。在这样狼狈的境况下，它仍静静地睁着一双眼，望向一旁的宋青瓷。那双眼睛里，有悲凉。
“——放开它！”女生冲口而出。对上少年不解的眸光，有些迟疑地解释着：“我能感觉到……它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