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山樱开。
少女在春风中守望。
旁人看见这总是在山樱树下踟蹰的少女，不免要轻轻叹息。
少女的名字，叫作“铃”。
十年前她来到村中，如今已亭亭玉立。
她由枫姥姥亲自教养抚育，学得一手能调配草药为人治病解难的好医术，甚至略胜同样师承枫姥姥的巫女戈薇，并且这孩子一方面爱笑爱说，性情活泼，另一方面对麻烦的患者都能温柔细致对待，因此，虽然人人都知道，她幼年曾与一只冷酷无情的大妖怪度过不少时光，村民们也还是不以异类视之，欣然接纳了她，喜欢着她，关心着她，时常还会谈论要及早地替她择一门亲事，使得她可以嫁人生子，永远地待在这里，就像那株扎根在坡上的山樱一样，和他们一起度过秋冬春夏。
可少女却有自己的心思。
她婉言拒绝了许多好青年的求婚，当别人不甘地问起她原因时，她说，她要等一个人。
这答案令人揪心。谁都明白，其实，那怎么能算是一个人呢？她指的是已有五年不见踪影的大妖怪吧……名为“杀生丸”的大妖怪。
杀生丸看上去的确是一位让人印象深刻的美男子。
据偷窥过他的村民回忆说，他容貌昳丽，身材颀长，举手投足间优雅天成，能令见者一生也难以忘却他那银色的长发与飘飞的衣袂……从这个角度而言，铃为他着迷无可厚非。
可他是个妖怪。
再漂亮的妖怪，也是会伤害人类的存在，注定不能和人类在一起，两者之间绝不会有多么深切的缘分。
仿佛看清了这一点似的，在最初几年里还表现出对铃的不舍，经常前来探望的杀生丸，后来也渐渐不来了。他也许是打定主意要放了铃重回人类身边。
不过，铃不这么认为。
“杀生丸大人讲过，希望我对两个世界做出选择。我会选择的，而他也一定不会忘记来听取我的答案。眼下，我还没有足够的决意呢。”铃很平静地微笑着，对每一个劝她别再对杀生丸的归来抱希望的人述说。
于是，日子就这么过着，直到……
在这个女孩到了十三四岁就得找婆家的村里，十七岁的铃已经被当作误了盛放期的花了。


年轻的除妖师琥珀回来了。
这是近几天村里的一个大新闻。琥珀原本倒也不是这村里的人，只因为他的姐姐珊瑚与弥勒法师结成了夫妻后一直定居于此，这儿便成了尚未娶妻的琥珀的家。
在外苦心修行的他，隔上一两年也会回来姐姐家小住。只要他一出现，他姐姐家不算宽敞的院子里就会挤满了人，里面多数是小姑娘，不惜抛头露面，只为了贪看这位长相清秀，并且声名日益隆重的除妖师。
“怎么样，你也该安定下来了吧？”珊瑚带着几分自豪，并几分责备地询问他，“有这样多的女孩望着你，你没想过从她们中选出一位来结婚吗？莫非你看不起这山乡的女孩们？”
琥珀好脾气地用玩具和食物逗弄着姐姐的孩子们：“不是的。比起那些城市庭院里的樱花，我更喜欢无拘无束开放的山樱呢。”
珊瑚不解：“我听不懂。像这样费劲地说话，也算是你修行的一种成绩吗？”
他的姐夫弥勒代为解释：“你不要操心啦，看来琥珀在本地就有着他自己憧憬的对象。”
“对方是谁？！”珊瑚激动起来，“只要你说出她的名字，今天我就陪你去提亲！”
琥珀慌忙摆摆手：“请别这样，姐姐。我……我想独自来处理这件事。”
山樱开得真好。
铃看着头顶那一簇花冠，禁不住想要攀折下一枝来。可是，她努力踮起脚尖，却无论如何也够不到。
这时候，有人从她背后伸出手去，为她折下了花。
“欢迎你回来，琥珀。”铃回过头去，对着那张熟悉的脸粲然一笑。
琥珀凝视着她：“……铃，你还好吗？”
“嗯！”铃接过花，捧在手里，“谢谢你的关心。”
琥珀嘴角一牵，目光转向别处。
铃一边开始向村中走，一边和他谈话：“回来的路途辛苦吗？山外好玩吗？这次会待多久？对了，你最喜欢吃枫姥姥做的点心，我也学会了，我做给你吃吧？然后你还能带一些重新上路。”
“这一次，说不定我会留下来。”琥珀跟在她后面，犹豫再三，鼓足勇气。
“诶？”铃吃惊地停下脚步，转头瞧着他，“……那样的话，珊瑚姐姐会非常高兴的！”
“那你呢？”琥珀迫不及待。
铃认真地想了一想：“我也是由衷地高兴！”
琥珀眼里一亮。
他低着头沉默了一阵：“铃，你是为了什么留在这里呢？”
“杀生丸大人希望我留在这里。”铃很自然地答道。
“你已经十七岁了，不想有自己的家么？”琥珀很艰难地开口，“我这么说可能会让你伤心，但是，杀生丸是妖怪，他不属于你，你也不属于杀生丸，你不该为了他而活……”
“我是为了自己。”铃坚定地打断了他，摸着自己的胸口，“正是为了我自己，我才没办法忽视杀生丸大人在我心里的位置。大家都告诉我，杀生丸大人忘了我，不会再来找我，可我觉得这些都不要紧，要紧的是，我没有忘了杀生丸大人，我在等着他。”
琥珀心中一酸：“……这些，我料到你会说出来。只是，他如果一辈子也不来，你就要白白蹉跎下去？比起唾手可得、踏踏实实的幸福，你宁愿去期待很可能不会实现的愿望？”
“……他是妖怪，我是人类。我心中非常清楚。就算我能重回他身边，我的寿命也不容许我对他长久追随……我没办法啊，我改变不了自己的心意……你了解吗，琥珀？”铃眸子内弥漫起一层水雾。
琥珀别过脸去：“……我了解。”
铃走上来：“谢谢你能体会我的感受。”
她慢慢踱回到山樱之下，仰头观赏着灿若云霞的花树：“我的生命，对于杀生丸大人来说，可能就像这樱花一般短暂，但杀生丸大人对于我来说，却像头上的天空一般永恒。要是我等不到杀生丸大人，我就想要睡在这棵树下，然后在来年和花儿一起开放，再继续等啊等啊……直到他路过这里，记起了还有过那么一个我……”
“……他听不到你的这番心声。”琥珀有些吃味。
“我也还没准备好向他坦露这些想法。”铃抱歉地笑着，“我会在继续等待他的时间里，好好地做出选择。”


“琥珀，为什么还不休息？”珊瑚在夜里起床照看隔壁房间的小孩子们，为他们盖严实被子，走出来却发现，琥珀还坐在走廊上，倚着廊柱发呆，“今夜的风有些大呢，快到被窝里去暖暖地睡上一觉。”
琥珀一动不动，答非所问：“这样的风，会将那株山樱的花都吹散了吧。”
“山樱？”珊瑚愣了愣，“……也许会……”
“我想去看看。”琥珀站起来，“山樱的花期那样短暂，不能让风再给它雪上加霜了。”
“喂，琥珀！已经是半夜啦！”珊瑚紧追着他，却撵不上他的步伐，“……至少披件衣服吧！门口有提灯！”
月光清冷。
山樱的花瓣，果然都被吹飞在午夜的风里。
琥珀停下来，喘着气。
他前方的树下，不出所料，铃在默默地站立着。
“你到底怎么想的呢，铃？”琥珀调理完毕呼吸，走上去，“你这样快入魔了。”
铃微微侧头：“你知道我在这里？”
琥珀略带苦涩地承认：“……我当然知道。因为我……”
“何必……”铃阻止他，“何必说出来。”
“因为我也在等你，就像你在等杀生丸一样。”琥珀不顾她的拒绝，冷不丁地握住了她的手，“比起杳无音讯的杀生丸，只要你愿意就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我在你心中一点分量也没有么？”
铃本能地想要脱出手来，可琥珀握得很紧。
她于是不再挣扎，很冷静，很淡然地举目平视着他。
良久……
琥珀阅读着她的眼神：“……你的手这么暖，心却这么冷。”
“……对不起。”铃垂下眼睫。
琥珀松开她，背过身去，面向黑暗中深不可测的山崖：“这株山樱孤零零地长在这儿，不寂寞吗？樱花开放的时间是很短暂的，然而这株山樱偏又要遭逢冷风摧残……它还没有让所有人都来得及看到它的美丽，就会只剩下一地落英了……”
铃俯身拾起一瓣浅红的花瓣：“……还有明年呢。”
“铃，你又有几个明年？”
“哈哈。”
“嫁给我吧。我可以与你一起等，在你期待的人到来之前，就依靠着我吧，好吗？”
“别这样。”
“我不会放弃的。我每一次回来，都是为了你，看着你苦苦地等待着别人，我只好又离开，期望下一次回来，可以看到你等待的不再是别人，而是我……我了解你，关心你，比你能想到的还要深切……所以，我决不放弃，除非，你能够证明你牵挂着的那个人，他也能和我一样，在这种寒冷的夜里与你心灵相通，赶来守护着你……”
铃的眸中闪过一丝茫然。
“呼唤他的名字，他会来到你面前吗？”琥珀索性让她彻底品味到伤口的痛楚。
铃慢慢地坐下来。
“在你最好的年华，他能伴随着你吗？”琥珀忍着心，“你叫他的名字啊，他会来吗？会吗？而你，舍得下这个村子，这些人们，毫不留念地和他去妖怪的世界？”
铃埋着脸。
“会的！”俄顷，她昂起头，眼里跳跃着光芒，“我相信杀生丸大人，他一定会在我呼唤他的时候，到我的身边来。以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因为……因为，我已经下定决心，选择和他在一起，选择和他去往有他在的世界！杀生丸大人，若是你听见，请回应我，请回应我！”
“他不会来……”琥珀情急地喊了起来，但这喊声戛然而止。
在铃的身后，有一抹身影悄然降落……
像是感觉到了那特殊的气息，铃迅速地回头。
不错……
就是那个人……
“……杀生丸大人！”铃不顾一切地奔向那个人，扑进那个人怀里。
那个人一句话也不说，只是任由她在自己胸前痛哭失声，末了，用右手臂轻轻地环住她。曾让拿剑的手丢掉武器的人，从来唯有她一个而已。
“原来您一直都在等我说出我的选择吗？”泪眼朦胧的铃望着久违的杀生丸，又忍不住要笑。
“走吗，铃？”杀生丸抚摸着她的长发。
“嗯！”像多年前一样，铃和杀生丸站在了一个方向。不过，也有一点不同，这次，他牵起了她的手……
三月，山樱开。
少女们在春风中守望。
年轻的除妖师驻留脚步，不禁询问起那些待在樱树下眺望远方的少女们这么做的缘故。
“那是由于从远方的村子兴起了传说，有一位女孩就是因为得到了山樱的祝福，和自己心爱的人在一起了呢！”少女们七嘴八舌地回答他，“除妖师大人，您见多识广，告诉我们吧，这传说是不是真的？”
年轻的除妖师略一怔忡。
“……原来是那个传说吗？”他重新踏上旅程，向着渴望爱情的少女们挥挥手，“是真的哦！”
少女们兴奋地尖叫起来。
这么说没错吧？你现在一定很幸福，铃。
……
蔚蓝的天空下，除妖师渐行渐远……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