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少时
【春风绿过柳叶你曾笑得无邪。】
暮色苍茫，依稀可见百里之外尚有灯火。
少女不禁加快脚步，向百里外那灯火通明处迅速奔去。
青城。
踏上城门台阶，她恍然记起，这里曾是她和小浔的相约之地。
少年不识愁，那时的她尚未懂得安慰捉襟见肘，唯有冷暖自知。十四岁的她，倔强而又明晓。会在阳春三月等待途中仰望绿树成荫，看那苍劲的树木与花团簇拥的春天。
十四年来，她一直过着最安之素然的年华。她对那时的记忆并不深刻，却明白那个不知世间情仇冷暖，揣怀好奇而又忐忑心情接触世界的她再也无法回来了。
十四岁，正值年少。她遇见了他们——小浔，离岸。
他们给她的温柔，如水一般，不冷不烫。带她闯荡江湖，让她接触世界。他们用自己的温度让她以为全世界都是这般的温暖。他们遮住了江湖险恶的一面，掩盖其间的杀戮恩怨，留给她最美好的世界。她带着她那双不经世事的眼睛，和他们走过每一个神话之地。南海鲛人有泪，鄮城梁祝化蝶，天山瑶池雪莲，长江泪落生鱼。
青城之下，她和小浔曾相约两年后还要回到这里。去看城里的灯火繁华，去听城内的喧嚣人家。
淡淡红墙上映着伊人曼舞身影，城门楼上透着弦月斑驳痕迹。灰色屋檐铺满旧日尘埃，青石长阶写满圆缺阴晴。
烟花三月，有仙禽守护。那是一个堪比仙境的地方。
这样的生活，怕只是向往。
毕竟人生终归不能这般美好至久，她素来不信人心叵测，但在他们离开她的一瞬，她只能被迫相信。
剑刺入胸口，鲜血流出染红一身白衣。
她近乎疯狂地摇晃着离岸，问他为何这么做。
他却只是淡漠地说，“其实我接近你，只是因为小浔。她和你一直这么好，接近你，我便有机会与她并肩而行。这是九转紫金丹，服下去后可护住心脉。这里有些金创药，你拿来疗伤，算是报答你一路上的财物资助。只是，还请你以后不要出现在我们面前了。就当，你，过去的你死了罢。”
“就当，你，过去的你死了罢。”
那一刻，她当真心如死灰，灭绝了生的希望。
她知道，他并不是要杀了她。那一剑刻意避开了心脉，他只是为了让她离去。然，她情愿他一剑刺死她。这样的背叛，留在心上长成痂，更痛。
那一夜，风雨交加。雨水浸湿了她的头发，她站在洛阳城楼上，一身血衣，面容惨淡，却笑得魅惑。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重叠泪痕缄锦字，人生只有情难死。”
她反复吟唱这两曲歌，声音凄婉悲切。月色之下，宛若孤魂游鬼。
她活了过来，在生的渴望，精神的绝望中，再次活了过来。
在剑刺入胸膛的一瞬，过去的她便已完全死去。原来这个世界，那些最初的温暖不过是昙花，那些曾经说的天花乱坠不过虚无。唯有冰冷的杀戮与仇恨永恒。她就这样看着她年少全部的信仰与初衷一点点地瓦解，最后溃不成军。
她看透了这人世间情感的冷淡，以及世态炎凉下只有冷暖自知。这些艰难的岁月，逐渐练就她一身绝世武功。那么长的路，那么难的事，那么艰难的过程。
信任，背叛。孤傲，冷淡。
水般的温柔，却又如海啸般无情，令人几欲窒息。
她在那夜后的白昼遇见了小浔。
小浔耸了耸肩，说：“你自己好好保重吧。以后别来找我们了。你是苏家大小姐，跟着你我们虽然衣食无忧，可你现在也已身无分文了。何况，你的脾气我们无法适应。所以”，她顿了顿，转而莞尔一笑道：“还是请苏小姐离开吧。”
苏家，大小姐？
还真是讽刺呢。不过徒有虚名。现在的她亦是流落街头，芊芊玉手布满伤痕。
钱么？早在路途上用尽了。
但，若没有了他们，又怎会有今日的她。
虽不算武功盖世，这世间却也没有多少人可以打败她了吧。
“若没有他们的欺骗，也许我还会是苏家那个不经世事的大小姐吧。不知何谓‘江湖’，亦不解何谓‘冷暖’。那样庸碌地过完一生。”女子叹了口气，揉揉额头，自语道：“那么，是该痛恨他们还是感谢他们呢？罢了罢了，往事已往，亦无所谓多错了。”
青城城中，灯火照亮了黑夜。
一片繁华喧嚣，照亮新的旅程。


【二】初相逢
【屋檐细雨停在初见季节。】
“掌柜的，给我一间客房。还有，顺便问一下，这里离逻些城还有多远？”
老板皱了皱眉头，道：“姑娘可是要只身一人去那里？今日有许多野兽出没，姑娘千万要小心阿。从青城出发走到益州再向西走一千多里路便是了。”
女子微微一笑，“多谢老板提醒，我是要去找一把名为风雪的剑呢。”
“风雪剑？”远处传来男子的声音，“好眼光。”
少女寻声望去，只见男子身着青衣长衫，垂下头把玩手中的青瓷杯，看不清神色。柔顺的黑发遮住了双眼。似乎是察觉到女子吃惊的神色，他的嘴角泛起了淡淡的笑意。
女子径直走向少年，在他身旁坐下。“公子可是要取那把剑？”
少年放下手中酒杯，抬头看着她，黑色双眸犹如潭水般深邃却不可见底，却又带有某种神秘力量，足以令人安心甚至托付终身。少年的面容在灯火的幻化下，犹如千万星辰闪烁，模糊不真实地像一场梦。
是这般俊秀的男子。
“久闻风雪剑乃上古神剑，得此剑者便可一统天下，成为霸主。在下自小酷爱兵器，想在有生之年目睹此等神器。”
他对她笑着，声音中透有崇拜，她知道他定然很喜爱那把上古神剑。
“我也是呢。这两年来我一直在找寻风雪剑的下落，终于听说逻些城有它的踪迹。”
“原本我半年前便能到那里，但路上被一些事耽搁了。”少年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盘缠用完了。”
少女“噗”的一声笑了出来，差点没将口中的酒喷出。
——这个家伙，也太傻了点吧。
“所以你就留下来做了半年的工？”
“是阿。我每天早晨打猎，下午靠杂技攒钱。可真是累死了。”
“我也差不多。”灯火逐渐暗下来，少年看不清眼前女子的表情，却隐约感觉到她的眼神中闪过一丝黯淡。
那青衣少年兀然举起酒杯，目光透着温柔的笑意，“你一个女孩子只身闯荡江湖，确实很危险呢。不如我们一起去吧。”
少女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邀请给吓到了，一丝绯红掠过她的双颊，却转瞬即逝。半晌后，她笑了，笑声爽朗而豁达，“好，那么今晚我们不醉不归！”
青如玉的酒杯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有如命运齿轮缓缓转动发出的声音。
从那一刻起，如传奇般，他们相遇了。
从那一刻起，他们的命运开始重叠，改写了原有的轨迹。
不能回头，只能朝着既定的结局，一步一步，走去。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苏碧痕。”少女顿了顿，轻声说道，“你是叶弘吗？”
少年吃惊地望着女子，先前的醉意全然消失。“你认识我？”
女子却只是一笑，泯了口酒，缓缓开口道：“江湖上追寻风雪剑，武功又在前三的，恐怕只有叶公子一人吧。”
他亦笑了，想不到她竟是这般明眼聪慧，自己刻意隐藏的身法都逃不出她的双眼。
“过奖了。苏姑娘的道行怕是也不浅吧，至少也有武林前十。看来这就是缘分，今日你我于青城相遇，又有着共同目标，彼此一见如故，也许是命中注定呢。”
她却愣住了。
缘分。
什么是缘分？
苏碧痕望向窗外的天空，黑得令人心生寒意。
三更的天，没有一点星辰，亦没有月色。夜凉如水，仅留风声轻抚江边垂柳，发出萧索的嘶裂声。
她叹了口气。缘分是四年前风雨夜里洛阳城楼上身着血衣的女子吗？还是青鸾峰上那个曾经握着她的手却消逝得无影无踪的他。
所谓缘分，不过是相遇时犹如昙花班夺目美奂，却忘了昙花终是一现。缘分亦有它既定的结局，是无份吧。
她深知自己无法脱离这样的诅咒。
锦波澜上故人语，却不道旧时曾相识。
一生一世的伴随。
“叫我碧痕便可。”许久，她突然开口，如是说到。


紫衣少女察觉到少年眼神中划过的失落，忽然变得灵动起来，试图调解气氛，“《阳关调》也很好听呢。”
“你喜欢的歌我多半都会吹。”叶弘笑了，“我们的爱好这么相似。”少年拿起洞箫，吹起了《阳关调》。紫衣少女顺手摘了一朵六月雪，放在少年箫上，调皮一笑，“那你以后每天晚上都吹《紫竹调》给我听吧。”
“我吹完你就要睡觉，我看你每天夜里都站在外面，三更才入眠，这样很容易累垮的。”
少女不可置否地笑了笑，“我是为了练剑呢。好我答应你，你吹完我就睡。”
她摸了摸袖中的剑，冰冷如雪，就像她尘封已久的心。若不时刻执剑防身，也许下一刻长眠于他人刀下化作冤魂亦无人知晓。
这便是江湖，冷若冰霜，毫无恩情可言。
这么多年了，她似也对此司空见惯。那些死前无辜懵懂的双眼，一个个鲜活的灵魂，染了血的剑与双手，历历在目。
苍生何辜。
母亲曾告诫她，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彼时她仍不信人心真若磐石，直至小浔离岸的背叛，她心中的信念尚未泯灭。可是后来，连青鸾峰上的“他”亦离去，那丝仅存的希望也随之破灭。
没有永恒。
随着剑法的精准，她刀下的亡魂亦不断增加。
那些恐惧，无力反抗的目光，如利剑般，却也是一刀刀地刺在她心中。
小浔离岸的离去后，为了生存，她加入了魂依组织。那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天下第一****。而她，凭借出色的剑法与过人的智慧，仅过了三个月，便成为了分舵主。
只要有人出重金，无论对错他们都会将目标毫不留情地刺杀。后来她为了他，——青鸾峰上的那个男子，决定隐退江湖，却不料世事千变，那样能令她退出无数人望尘莫及的地位的人，竟也会离她而去。
而关于风雪剑，实质还有另一个传说。
风雪剑拥有跨越六界的灵力，得此剑者可许一愿望，无论是何，皆可实现，但许愿者必须付出一定代价。
她辛辛苦苦寻觅此剑，只想用它忘记一切。宁愿用她毕生的绝技，令人仰慕的剑法，也想换来一个全新的，空白的人生。
记忆，永远是痛苦的源泉。
记得美好的开始，明媚的旅程，却紧跟了一个不符情节的结局。
“别动。”
少女循声望去，只见青石长阶上站着一个英俊的青年男子，五官俊美，眼眸是浅棕色的，竟像一颗明珠般透亮。黑色长袍在狂风中飞舞，他轻轻地对她笑着，却带着几分魅惑，缓缓朝她走了过来。
紫衣女子蓦然一惊，竟忘记了移动。她的直觉告诉她，这里并不是什么好地方，带着极重的邪气。“你别过来！否则别怪我不客气。”也许是风的原因，虽是厉声呵斥，她的声音听起来却有丝颤抖。然而少年却只是笑笑，并没有停下脚步。
她准备拔剑而起，却猛然发现全身已不得动弹。
“该死！什么妖法？”
“这是缚身咒，你再动小命就不保了。”少年蹙眉，轻轻抚过紫衣少女那柔顺的黑发。少年张开手，一只萤白色的虫子映入眼帘。
“这是……蛊虫？”
“是的，那是我养的蛊虫。”少年淡淡一笑，将萤白色的虫子放入竹筒中。“刚刚你只要再动一下，它就会咬死你了。”
“你无缘无故养蛊虫干什么？太危险了！”少女怒斥着，似乎忘记了刚刚死生一线时是少年救了她。
“以毒攻毒。你没有听说过吗？”女子抬起头，意外地发现少年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宛若初雪般苍白，如同垂死之人。“你……你怎么了？”
“呵呵，半年前被唐门暗器所伤，一直找不到解药，只能以此方法暂时克住毒性蔓延。不过，已经快不行了呢。”少年卷起袖子，手臂竟出现一丝丝碧色的纹路，散发出幽蓝的光芒。


少年无奈一笑，是这般从容淡泊，仿佛死的不是他。
不知为何，紫衣少女的心兀然一揪，竟隐隐作痛起来。
“你切不可眷念温暖，莫要依赖身边之人。”
眼前的景象忽然模糊了，那个黑袍男子，那片山林，如同镜像，瞬间支离破碎。唯剩一片湖泊。
碧水里，泛起一圈涟漪。紫衣少女俯身，想舀水而喝，碧池却映射出另一幅面容。是那个少年！
少女伸手触碰，少年的面容却消殆成风。
“不要走！”
“不要走！洬……不要走……”
紫衣少女撕心裂肺地喊着，她不断奔跑，想要找寻那个身影，却不过徒劳。
整片大陆，除了寂静再无其他。
“你切不可眷念温暖，莫要依赖身边之人。”
那个声音再次响起，仿佛梦庵般追寻着她。
“洬！”
那夜，华灯初上，少女却忽然从梦中惊醒。耳畔回荡的是城隍庙旁道士曾叮嘱她的话。
鲜血染红了纱衣，青鸾峰转瞬即逝的幻影，她不由心惊起来。
已是第五次梦见这般的场景。
是熟悉还是幻觉，一切竟如轮回般，似乎又回到了那些时日。——她和洬的相遇。
而自己的脸上，是有多久没有出现过今日那样的笑容，是多久没有出现过那个活泼明媚的自己。
然，青鸾峰上的那个身影，却始终是她心中的一片痛楚。
她可以忘却小浔离岸给她的伤害，可以宽恕原谅他们，毕竟年少。
但，最让人难以割舍的却是温暖的回忆。那些想起来便会落泪的美好，胜于神话的故事，那些自己曾真切体会过的情谊。
他，便是。
这个世上有两种毁灭。
一是在时间和人心的催化下，慢慢变质最后成为一堆废铜烂铁，那样连记忆也不值一提。
二是将最美的事物毁灭于世人面前，在它最美好的时候结束了它。宛如百花盛开的季节赫然长逝的少女，留下长久的悲切与幻灭的过往。
美好得令人心碎。
“叶弘。”
次日清晨，她站在他的门外，看着风卷落的花叶纷飞在六月空中，眼神却如池水般平静淡若，不见波澜。
“陪我去一趟江南。好吗？”
她的声音气若游丝，语气中带着一丝恳求。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她，像是一个疲惫不堪的孩子，脆弱得令人不忍拒绝。
“嗯。为什么突然想去那里了呢？”
她垂下头，似在逃避他的目光，“因为……觉得有些事必须要面对了。”


身后的一群持刀的彪型大汉将白衣少女逼到桥边。“说！离风在哪！？”他们怒吼着，刀锋下却映射出少女明净清秀而倔强的面容。“我说了不知道。”
白衣如雪，黑发如水。
那一瞬叶弘似看到了长安城楼前那个微微颔首，有着明净笑靥的她。“住手！”他拔剑而出，挡住了劈向白衣女子的刀。
“找茬阿！兄弟们给我上！”几个大汉显然是被激怒了，正准备与少年厮杀之时却蓦然间督见身后的紫衣少女，不禁脸色一变，立即放下手中的刀。“舵……舵主！？”
苏碧痕亦是大惊，“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在下奉帮主之命刺杀离风。舵主这些年来杳无音讯，帮里的弟兄都很担心您。请您跟我们一同回去吧。”那几个大汉竟放下手中的刀，向着紫衣少女单膝而跪。先前的杀气转瞬而散，竟流露出恳求的目光。
然而紫衣少女却只是伫立在桥上，眼眸中是层层严冰。“我已不再是你们舵主。你们回去罢！但这个姑娘我是必须救的！”她的目光淡漠而冰冷，声音却如刀刃般锋利。
大汉们静默了。其间却有一人微微叹息道，“舵主，您又是何必呢？那个男子早已离去！”紫衣少女脸色蓦然一变，竟有了杀气。她握紧手中的剑，修长的指甲似要镶进剑中。“休得胡说！”
“舵主。这是他半年前留给您的信。”大汉从衣衫中掏出一个泛黄的信封和一朵凋零的海誓花。紫衣少女读完那封信，眼中的锋芒兀然间变得哀恸而绝望。她的手微微颤抖着，却捏碎了那朵海誓花。
“你们走阿！”少女不禁掩面哭泣，清澈冷漠的眼睛里满是泪水，却被硬生生地忍住，瞬间变得殷红如血。“为什么要告诉我为什么！从今日起我与组织一刀两断。他日相见兴许会是敌人。你们给我走！”
从未有人见过这样的紫衣少女。是多么深切的悲伤和绝望才让她近乎疯狂。她柱着剑朝酒馆蹒跚而走，背影落寞得让人心碎。
那些回忆，她本以为已经被尘封于时光，永远不再苏醒。而今却又被硬生生地撕扯出来，像剜肉般割得她生疼。
长久以来，回忆连同海誓花一起深深扎根于她内心深处，在里面悄然腐烂发朽。却不曾料想忆起时依旧温暖得令人心念欲死。
那个蓦然消逝在她生命中的黑袍少年阿。
十五岁的他们，与普通少年恋人无异。她闲暇时分会来到青鸾峰，牵着他的手游历黄山。他的手粗糙而温暖，如若冬日暖阳。他们就这样紧紧地十指相扣，不着边际地说些话。
青石长阶上，他们相依而坐。看着夜幕悄然降临，太阳躲到苍翠的树木间去。天色昏暗空气微凉，他轻轻抚过她的长发，对她微微一笑。她会将世间各地的有趣之事告诉他，他会摘许多海誓花簪在她乌黑的发间。即便是在寒冬夜里，她亦能感受到他温暖的气息。他总是告诫她早些入睡，她却改不了贪玩的性格总是偷偷蹿进林间。
终于有一天，她决定要听他的话，“今天轮到我哄你睡觉啦。”她轻轻笑着，月色下是她明媚的笑靥。她哼起了歌谣，望着少年渐渐进入梦乡。
她想，以后要一直这样。一直看着他，直至永远。
却不曾料到那竟是最后一夜。
寒风中，少了你熟悉的温暖，又该如何安生。
她跑遍整个青鸾峰，却仍找不到那个黑袍少年的身影。他像是风一般轻柔吹过，然后不着痕迹地离开。
甚至，甚至连一句我喜欢你都未曾来得及道。
便是这样杳无音讯，唯剩那些枯萎的花朵。
洬，你究竟在何方。
“多谢公子与那位姑娘出手相救。”白衣少女撑着油纸伞，对叶弘微微一笑。


“没什么。只是……从未见过她这样阿。”叶弘顿了顿，不禁流露出担忧的神色。“对了，在下叶弘，方才那位紫衣少女名为苏碧痕。敢问姑娘芳名？”
“芳名？”白衣少女不禁笑出声来，明亮的笑容如栀子花般纯净清丽。“小女子林素，这厢有礼了。”她挥了挥衣袖，微微欠身，却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般。“不过叶公子方才奋不顾身的样子，却是让我很吃惊呢。”她抬起头，眼眸如湖水般湛蓝。
叶弘不禁愣住了。——竟是这般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子。
“因为……你长得很像我一个故人。”少年望着天空，有些出神。“每个人都有他想守护的东西。”他不禁握紧了剑上的佩铃，却有些自嘲般地笑道，“这本是一对名为莫失莫忘的铃铛，铃尚系，人已远。她大概早就忘了我罢！”少年不禁长叹一声。
白衣少女叹息一声，道，“缘来缘去，不过如此。公子莫要过于执着。”
然而叶弘却笑了，说，“不打紧。我生来乐观。只是不明白碧痕今天究竟怎么了。”
酒馆中，紫衣少女伏在桌上，一杯又一杯。手中紧紧地揣着那封泛黄的信。
“苏姑娘……”白衣少女不禁微微蹙眉，开始心疼起眼前的女子。“有什么事你可以跟我和小叶说。”
看着白衣少女亲切的面容，苏碧痕的眼睛里忽然充盈了泪水，那一贯冰冷锋利的目光中终于袒露出深切的绝望。她有些呜咽地开口，“他……他走了。”
苏碧痕松开紧握着手，将那张捏皱的信纸摊开，是很清秀的字迹。
碧。对不起，我要离开你了。
一直以来，我都没有将我的过去告诉你。——我为什么在这里，又是为什么中了唐门的毒。然而你也从未过问。
你很像她，真的很像。当初我为了救她而中剧毒，她却不知所终。我原以为自己可以将一切深埋于心，忘记过去好好同你生活下去。可是我会不禁将你当作是她，她的身影始终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我想，我还是爱她的。所以对不起，我必须要找到她。无论天涯海角，即便她死了，我亦要寻得她的尸首。
你是个好女孩，也是一个很善良的女子，不该为我耽误了一生。
再见了。你要，好好的。知道吗？
当真相来临时，竟是如此残酷。
拨开了光鲜亮丽的壳，里面却是腐烂的核。
“苏姑娘，若他不曾将真相告知于你，打算瞒你一生，这样做真的好吗。待到哪一日你自己发现真相，那才更是致命吧。”林素顿了顿，拍拍紫衣少女的肩，“我想，他这么做也是希望你能寻得一个比他更好的人。在你尚未爱他过深时离开，胜过你已无法自拔时自己得知。”
紫衣少女沉默了。良久，她垂下头望着手中的酒杯，轻轻说道，“谢谢你。”

【六】暂相聚
【云万里山千叠天尽头城不夜。】
“小心！”紫衣少女尚未来得及反应，便已被暗器所伤。颀长的手流出殷红的鲜血，她刚准备拔剑而起，却猛然发现全身早已动弹不得，静脉剧痛。
林间猛然出现一个黑色身影，手握长剑，目光中凝聚着强烈的杀气。
“那位姑娘中了毒！若不封住气血只怕会经脉俱断！你先保护好她！”那黑衣人闻声不禁脸色一变，朝四周望去，却不见其人。
然而叶弘漂泊江湖数年，曾听说西荒有种千里传音的术法。容不得判断对方是敌是友，叶弘只能照办封住苏碧痕血脉。
青衣少年瞬间拔剑出鞘，刺向黑衣人。
黑衣人却轻易地避开叶弘的致命一击，消逝在叶弘面前。青衣少年不禁一惊，江湖之上，他的武功数一数二。而今这人竟有如此之快的速度！
“暗下毒手算什么英雄。拿命来！”青衣少年挡住黑衣人的去路，不禁使出陵冥剑法。那把闪着寒光的剑于他手中露出凌厉的光芒，毫不留情地挥向黑衣人。
出乎意料的是，他并没有还手，只在不断闪躲。
叶弘终于发觉了对方的异样，稍有停顿。黑衣人却骤然冷笑起来，“她快死了。”
“什么！？”青衣少年蓦然想起被封住血脉的女子。是阿，自己怎么没有想到，对方千辛万苦将自己引来此处，仅是调虎离山之计。
“碧痕！”青衣少年朝三生石迅速奔去。
“没想到呢。一手栽培我的组织竟会用如此卑劣的手段将我杀害。”紫衣少女嘲讽般地看着眼前的杀手。
“死到临头还敢骂我们？这是你自己选择的！谁让你救下了林素？”
“呵。”少女冷笑道，“因为我学不会像你们这般丧心病狂。”
大汉举起手中的刀，对准少女，“那倒要看看是谁先下地狱。”
少女闭上双眼，丝毫没有畏惧之色。仿佛面对死亡的人不是她，依旧从容淡泊。
问天何寿？问天何极？人生几何？生何欢，死何苦？
既无所眷恋，死生也罢。
“住手！”紫衣少女睁开双眼，却见叶弘为他挡下一剑。
寒光凛冽，血溅青衫。
那个平日总带着一份温柔笑意，一身凛然正气不畏天地的少年，此刻竟倒在了血泊中。他一手捂住不断涌出鲜血的伤口，另一手始终执着剑，依旧笑着。
他已奄奄一息，无法清晰地吐出字句。但少女从他一张一合的嘴型中却读出他想说之话。
“我拼了命也会保护你。你要活着。”
少女强忍泪水，点了点头。他眼神里的笑意更浓了，却无法掩饰那一份疲惫，叶弘终于晕厥过去。
“手中有剑，方能保护珍重之人。”
那一刻，她忽而想起他曾如是对她说过。
执剑，是为了保护珍重之人。
若做不到，执剑又有何用？她的命，早已不值。却不料到竟还会有人愿为她牺牲。
早在两年前，她的命便已属于他。
如叶弘不再，空留她一人苟活，又有何意义？
“我定当守护你一生，直至我死。”紫衣少女仰头，对天发誓。
她闭目吸气，准备冲开穴道，与组织中的杀手决一死战。
流离于江湖数久，她的一身武功萃集各方门派精髓，而天岚派最高术法便是绯火之劫，以自身精血为祭，召唤六界亡灵妖魔，诸幻湮灭。
那是可以摧毁世间一切的最强法咒，用永劫之火焚烧一切。然而施法者必将耗尽灵力而死，并永生不得进入轮回。因其魂魄亦被烧毁。
从来不敢有人尝试此咒，没有人愿意以死相搏。
“绯火之夜，诸劫湮——”
“且慢！”有人打断了她的术法。


一戎装弟子从天而降。
“姑娘切勿乱动。这里交给我来应付。”那男子微微一笑，如书生般温文儒雅，与身上的戎装全然不符。
他张开双手，轻念法咒，闪电般的光华迅速包围魂依组织的杀手，剑气从男子掌中涌出，在空中卷起血雨。
“你……”杀手满脸诧异，这个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男子，竟通晓如此强的术法，体内的剑气与天地浑然一体，似有着改天换地的神力。
这个人，究竟会是名留青史的圣明君主，抑或是摧毁河山的灭世魔王？
“青……青城……覆……灭……”那个杀手在弥留之际，忽而吐出这句话。
戎装男子为叶弘止血，运输真气给他，同时帮紫衣少女解了身上之毒。
“多谢先生救命之恩。敢问先生尊名？”紫衣少女抱起血泊中的少年，神色竟是复杂。
“在下离风。”戎装男子抱拳，对苏碧痕微微一笑。“先扶他到林间歇息吧。”
“嗯。”少女望着满身血污的青衫少年，眉间染上说不出的悲痛与爱怜。
“离风……阿……和他一样的姓氏呢……”良久，她蓦然自语道。
“什么？”离风略带疑惑地看着她。
“没什么。故人而已。”她向远方望去，目及苍山茫茫。天色渐暗，斜阳染红了枝头，仿佛末日屠劫般的哀愁。
她想，那些过去，也终该尘埃落定了。
韶华百首，不过转瞬。应活在当下。
而今，她唯一的心愿，便是能一生一世伴在青衣少年身旁，一直守护着他。
青衣少年缓缓睁开双眼，因疼痛而不禁蹙眉捂住胸口。
“你醒了？”苏碧痕目光中净是欣喜之情，急切地问道。
“这……”叶弘看了看紫衣少女身旁的男子，甚是疑惑。
那戎装男子微微一笑，“在下离风。叶少侠与苏姑娘于江南救下的女子便是我妻子。我素与魂依组织有仇，本想是私人恩怨自行了断，却不料终是连累他人，幸好来得及时，不然我肯真会一辈子都不安心。”
叶弘虚弱而苍白的脸上浮现出往日那般正气凛然的笑意，“既然如此，我们不如结伴而行，同仇敌忾！”
“正有此意。但少侠的伤尚未痊愈，需找一处地方养伤。”离风从行囊中取出一粒丹红色药丸，“此为金疮药，可暂时减缓疼痛。”
叶弘服下药丸，明显觉得身体好多了，缓缓起身，道“最危险的地方亦是最安全的地方，我们回到青城再从长计议。谅他们也不敢在集市中动手。”
“好。我让素儿在青城客栈等我们。”离风向着天空低唤一声，一只猎鹰落到他跟前。“朱火，把这个给素儿。”
“叶少侠，苏姑娘，我们走吧。”
“此番与魂依组织对峙已久，仅因江湖之上的风雪剑。” 离风敛起往常谦恭的笑，微微蹙眉，“我素有鸿鹄之志，而今兵荒马乱，起义纷纷而起，百姓苦不堪言。便想借风雪剑一统天下，可惜魂依组织受朝廷的雇佣，不断追杀我们。我出生于西荒一带，略通医术与咒法，但我妻子林素却并不懂武功。那日在江南时便是组织中人想逼问素儿我的下落，若非叶少侠与苏姑娘相救，恐怕……”
“当真胡闹！怎可欺凌女子！”叶弘怒斥。
“想不到，昔日的魂依组织竟已跟朝廷勾搭。不过组织向来那般不辨黑白。”紫衣少女嘴角勾了起来，带着魅惑的冷意和轻蔑，反复摩挲手中酒杯。
“想不到最终还是将二位牵连了。实是抱歉，我离某一定誓死保护好二位！”
“离兄言重了。我只想在有生之年目睹风雪剑，我亦怀有天下太平的夙愿，而今听闻离兄有此志向，自当助离兄一臂之力。”


*tbc*

今天回来再看到这篇文章各种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