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 斌
　　心理学书上说到一种变态心理，叫作虐待狂。这里面又可分为两种，一种是喜欢折磨他人的，另一种却喜欢折磨自己，可称为受虐狂。我对前一种比较能够理解，因为我们常有“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的冲动。有次碰到一个当导演的同学，我开玩笑说：“你给派一个小角色，不要台词，只要冲上去扇人一个耳光便算完。”过去的批判稿常有“给……一记响亮的耳光”云云，想必是有一种快感。可惜一直没机会实践：打人耳光，人家也要打你，如果打的是太太，也许因此要闹离婚，后果不堪设想。演电影可以不负责任地打耳光，打完算数，岂不快哉？那同学笑道：“你这是有虐待狂。”
　　然而我自以为对自虐的冲动一直很是隔膜，折磨自己有什么快感？可是渐渐发现，正像正常人身上时常有轻微的虐待狂的冲动(比如我想给人一记耳光)，我们时常也有几分自虐的倾向，只是没有到“狂”而已。G君出差北京，在一家店里看到一种样式漂亮的手表，当即高兴地买下，不料第二天就在另一家店里看到一种更好的，而且价钱更便宜，顿时大感后悔。假如事情到此为止，也就没什么可说。可她此后但凡进商店，脚煞不住车地就要往钟表柜台跑，分明预感到又会看见更好的，而看到了只会更后悔，还是乐此不疲。出差回来后越发着了魔了，碰到熟人就要看看人家的表，看了又必认定人家的好，到最后我发现下意识里她这么做似乎只有一个目的了，就是反复证明自己犯了错误，而这“错误”越来越显出不可饶恕的性质。
　　这真是找不自在，自己跟自己过不去。而找不自在岂不就是自虐的一种轻微的形式？也许不住地后悔，不断地自我谴责能给她某种快感，其情形正如我们身上某处痒了，明知越抓只会越痒，却忍不住要伸手去抓挠，抓了，的确又有几分舒服。汉语里有“痛快”一词，很能说明受虐与快感的辩证关系：“痛”了才快活，或者说，有时候痛苦就是快活，有一首著名的情歌里悠扬地唱“我愿她拿着细细的皮鞭，不断轻轻打在我身上”，让别人不停地抽打自己，这是自虐或曰受虐的冲动无疑了，想象中却是骨软筋舒，心醉神迷——当然必须是“轻轻的”，若要求“重重的”、“狠狠的”，那就真是受虐狂了。
　　我对这发现很得意，有段时间动辄分析熟人的心理，一口咬定他们几乎个个都有潜在的受虐冲动，倒好像在替他们维护心理健康。但是很快我又有新的发现：身上没有一丁点受虐倾向的人，很不讨喜。我和一个朋友差不多同时买了音响，因有高人指点，我的音响搭配得比他好。到他家试听一回，心中窃喜，便邀他来听听我的。不料他不肯，道：“明知道你的音响声音好，再去证明一下，你倒是越发得意了，我回来听着自己的大吃后悔药，岂不是有你说的什么‘受虐狂’？”我百般地引诱，到最后几乎是哀求了，他就是不为所动。
　　那一刻我觉得他的不能稍稍来点自虐，对我简直是一种残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