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下午,荷西回家来,进门就说:“三毛,看见了没有?”“什么事?今天没出去.”我擦著脖子上淌著的汗闷闷的问著他.
“来,上车,我们去看.”荷西神色凝重的拉了我就走.
他闷声不响的开著车,绕著镇上外围的建筑走,一片洪流似的血字,像决堤的河水一般在所有看得见的墙上泛滥著.“怎么?”我呆掉了.
“你仔细看看.”
——西班牙狗滚出我们的土地————撒哈拉万岁,游击队万岁,巴西里万岁————不要摩洛哥,不要西班牙,民族自决万岁————西班牙强盗!强盗!凶手!————我们爱巴西里!西班牙滚出去——这一道一道白墙,流著血,向我们扑过来,一句一句阴森森的控诉,在烈日下使人冷汗如浆,这好似一个正在安稳睡大觉的人,醒来突然发觉被人用刺刀比著似的惊慌失措.“游击队回来了?”我轻轻的问荷西.
“不必回来,镇上的沙哈拉威,那一个不是向著他们的.”“镇里面也涂满了?”
“连军营的墙上,一夜之间,都涂上了,这个哨也不知是怎么放的.”
恐惧突然抓住了我们,车子开过的街道,看见每一个沙哈位威人,都使我心惊肉跳,草木皆兵.
我们没有回家,荷西将车开到公司的咖啡馆去.
公司的同事们聚了黑压压的一屋,彼此招呼的笑容,竟是那么的僵硬,沉睡的夏日,在这时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每一个人的表情,除了惊慌和紧张之外,又带了或多或少受了侮辱的羞愧和难堪.
“联合国观察团要来了,他们当然要干一场,拚了命也要表达他们对撒哈拉意见.”
“巴西里听说受的是西班牙教有,一直念到法学院毕业,在西班牙好多年,怎么回来打游击,反对起我们来了?”“公司到底怎么办?我们是守是散?”
“我的太太明天就送走了,不等乱了起来.”
“听说不止是他们自己游击队,摩洛哥那边早也混进来了好多.”
四周一片模糊的说话声忽高忽低的传来,说的却似瞎子摸象似的不著边际.
“妈的,这批家伙,饭不会吃,屎不会拉,也妄想要独立,我们西班牙太宽大了.照我说,他们敢骂我们,我们就可以把他们打死,呸!才七万多人,机关枪扫死也不麻烦,当年希特勒怎么对待犹太人……”
突然有一个不认识的西班牙老粗,捶著台子站了起来,涨红著脸,激动的演说著,他说得口沫横飞,气得双眼要炸了似的弹出著,两手又挥又举,恨不能表达他的愤怒.“宰个沙哈拉威,跟杀了一条狗没有两样.狗也比他们强,还知道向给饭吃的人摇尾巴……”
“哦——哦——”我听他说得不像人话,本来向著西班牙人的心,被他偏激的言论撞得偏了方向,荷西呆住了,仰头望著那人.
四周竟有大半的人听了这人的疯话,居然拍手鼓掌叫好起来.
那个人咽了一下口水,拿起杯子来喝了一大口酒,突然看见我,他马上又说:“殖民龘主义又不是只有我们西班牙,人家香港的华人,巴不得讨好英国,这么多年来,唯命是从,这种榜样,沙哈拉威人是看不见,我们是看得见……”
我还没有跳起来,荷西一拍桌子,砰的一声巨响,站起来就要上去揪那个人打架.
大家突然都看著我们.
我死命的拉了荷西往外走,“他不过是个老粗,没有见识,你何苦跟他计较.”
“这个疯子乱说什么,你还叫我走?不受异族统治的人,照他说,就该像苍蝇一样一批一批死掉,你们台湾当年怎么抗龘日的?他知道吗?”荷西叫嚷起来,我跺了脚推他出门.“荷西,我也不赞成殖民龘主义,可是我们在西班牙这面,有什么好说的,你跟自己人冲突起来,总也落个不爱国的名声,又有什么好处呢?”
“这种害群之马……唉,怎能怪沙哈拉威不喜欢我们.”荷西竟然感伤起来.
“我们是两边不讨好,那边给游击队叫狗,这边听了自己人的话又要暴跳,唉!天哪!”
“本来可以和平解决的事,如果不是摩洛哥要瓜分他们,也不会急成这个样子要独立了.”
“观察团马上要来,三毛,你要不要离开一阵,躲过了动乱再回来?”
“我?”我哈哈的冷笑了起来.
“我不走,西班牙占领一天,我留一天,西班牙走了,我还可能不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