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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芋人出品】原创小说《点苍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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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蘸糖香芋
  • 群众演员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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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凤凰竹落:
是南宫施法骗她,她自己抹去的
请看《点苍山》故事的第一篇
南宫一死,她也就明白过来了

---
《点苍山》故事结束时,湘玉应该恢复了她生命中后十年的全部记忆,但对点苍山的三年已经彻底遗忘。
呵呵,我自己的设想很清楚,但可能写得不是太清楚,引起误解。

---
多谢大家支持《点苍山》!


  • 蘸糖香芋
  • 群众演员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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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物啊
香芋只能写到这里了
唉!


2025-05-24 03:55: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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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蘸糖香芋
  • 群众演员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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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携手并肩,共同杀敌!" 我热血澎湃。 
====================================== 

觉得自己看的时候也是热血澎湃. 

回wulinwaizhuan7:

我脑子里当时的镜头是很sexy的呢! :)


  • 蘸糖香芋
  • 群众演员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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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结束好吗,拜托,我还要看 ,10000度鞠躬 
===
不行了,鞠多少度也没用了,写完了。
抱歉!
我心里也是很想继续的,但再继续下去就会...
不说了,我选择在此结束
谢谢大家!
10000度鞠


  • 蘸糖香芋
  • 群众演员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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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无事生非故事三


  • 蘸糖香芋
  • 群众演员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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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在人声嘈杂中醒过来。天色已经大亮,将我唤离梦境的那些声音我再熟悉不过:大嘴和小郭在为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情拌嘴;无双在催小贝快快吃完早饭跟她出门去学堂;南宫和秀才的声音压得低些,但我也能听得清楚:他们是在商量店面修缮的事情。我最近很奇怪,什么声音都能听得清清楚楚;我的一颗脑袋因此而总是觉得不堪重负的胀痛。

展堂那样好的轻功,他上楼来的脚步声,也清晰地印在我的耳膜上。我撑着自己坐了起来。

“湘玉,”他进门来 - 谢天谢地,没有捧着那个该死的药碗 - 见我已起身,走过来在床沿坐下,“你今天可好些了?他们没有吵到你吧?我真是拿他们没办法,怎么样才能让这群人安静些呢?”

我笑笑。这大概是世界上最办不到的事情 - 教同福客栈里不再叽叽喳喳。“我没事。你昨晚哪里去了,我几次醒过来,没有看见你,真要担心死。”我的头今日格外地痛些,全要怪昨晚没睡好。他以为我不知道他从窗户翻出去,我都知道。他快天亮的时候才从窗户里又翻进来,原地呆站了半天,这才摸上床来钻进被子,轻轻搂了我在胸前。我听着他的呼吸昏睡了会儿,直到现在天光大亮。展堂这两日有很重的心事,我以为他是被我这场病闹的,昨夜里我明白了不是。他还另有心事,却没有对我说。我不像他那样心思深沉曲折,我忍不住,就要问个明白。

“展堂,你有什么事情不跟我说?”

他拉了我的手揣入自己怀中,我的指尖能触摸到他扑通扑通缓慢而笃定跳动着的一颗心。“湘玉,你好好养病就是,什么都不要想。”

我的病。我听厌了这句话,就像我吃厌了大夫们开的各种药方。成婚以来我没有一天不在吃药,只怕吃下去有座山了,却眼见着一天天苍白消瘦下去,我不知道谁更忧心 - 展堂忧心我的病,还是我忧心自己教他忧心。

“展堂,你不跟我说,我心里发慌,怎么养病?”

他呆呆地盯着我看了半天,我的心突然扑腾乱跳 - 我想起昨晚上他翻进窗户来,站在原地半天不动弹。我背对着他侧躺着,屋子里暗幽幽的几乎什么都看不见,但我现在回想起来,当时我什么都看见了,我看见他就站在那里呆呆地看着我,有两滴眼泪无声地滑落脸颊,然后落在地上:啪嗒。啪嗒。

一阵寒气沿着我的背脊往上蹿,直蹿进我的脑袋:我的神啊,我怎么会有这种感觉,竟像是魂灵已经脱离了身体,冷冷地旁观着这个世界。

展堂张开怀抱来搂住了我,我这才察觉自己的身体冷得发抖,教他的声音听在我耳中也微微颤抖起来:“湘玉。湘玉。你不要担心。这是我自己的事情,跟你无关的,啊?乖。”

我忍不住哭出了声:“你这是什么话?以前你可以这样说,现在不可以。”

他还是不说话,只扶我靠在他肩头哭,我直想大哭,狠狠狠狠地哭一场:怎么回事呢?这么多年了,我们受了那么多的苦,终于到了这一天,为什么日子还是不能如愿?还要有什么变故吗?还能有什么变故呢?!

但我连哭的力气都不够用,过了不多会儿,也就只剩靠在他怀里喘气而已。终于,他长叹一声,慢慢说道:

“湘玉,我要出一趟门。”

我惊了一下,直起身体来定定地看他。他在说什么?

“我必须……我要出一趟门。事情办完了我尽快赶回来,你等我。”

“去哪里?”我的脑子嗡的一下,那一瞬间竟然也不痛了,因为整个脑子都空了,连痛都没得痛的地方。

“……我,不能说。”

“去多久?”脑袋里那空荡荡的感觉开始向下蔓延,我的胸膛也成了个空壳,光剩下一颗没着没落的心不知道该往哪儿搁,冲来撞去,只撞得那张空壳青一块紫一块。我觉得自己就要被撞碎了。

“……我,不知道。我尽快回来,一秒钟都不耽搁。你等我。”

然后是肠胃,肠胃好像也空了。再往下,还是空……我想起这短暂的岁月中我们的恩爱,那些甜蜜的夜晚,我们如何无尽缠绵,他在我的身体里,那样饱满充实……现在只剩下空,空,空空一片。什么都没有了,我整个的人,好像已经死了。我已经死了。

“展堂,”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幽幽地张口,声若游丝,“究竟……出了什么事?”

他的脸上已经满是泪水,但他残酷地沉默着。

我绝望了。“你去吧。”

他终于开口说话:“湘玉,你等我。”

“好。”

他暗淡的眼睛里闪出一丝光亮:“好。说定了。你等我。我一定很快就回来。”

我知道我在撒谎。我再不能活着见他。我从小到大,从没有对一件事情有如此的确定。

不知从哪里涌来一股热泪的大潮,在我空荡荡的身体里翻滚如巨浪,但我的双眼像两道铁闸,把它们死死锁在体内。

“展堂,我……我等你。”

他紧紧搂住我,我们都不再言语,屋子里静得可怕,我听见楼下的喧嚣已经渐渐平息,无双已经带着小贝出了门,大嘴去了菜市场,小郭在打扫后院,南宫去找砌墙的师傅,秀才在翻账本。啪嗒。啪嗒。是展堂的泪滴在床沿上。啪嗒。啪嗒。


  • 蘸糖香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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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天我心情低落得很,跟小六一起走在街上,他还在努力逗我发笑,我万般不耐烦,训了他一句:“小六你别胡闹了好不好,这都什么时候了!”

他立刻把一张嘴紧紧闭上,陪我默默走了好远,我有些后悔想道歉,还未及张口,他先说话:“无双,我看今天镇上太平得很,我一个人巡街足矣!你回去歇着罢!”

我心里惭愧又感激。小六真是好人,看出我记挂着家里的事情,根本无心保护治安。也是,你说家中那些人,莫说师兄心里不安,连我都不放心把湘玉姐交给他们照料呢!

我三步并两步地赶回了客栈,店里稀稀落落随便坐了两三个散客,秀才和小郭还打着精神在招呼客人,真难为他们。不见南宫。他人呢?

我冲秀才他俩点点头,就奔楼上的房间去,来到楼梯口的时候却听见湘玉姐的屋子里传来南宫的说话声:“师姐,万万不可!”

我屏了气息蹑脚走近门口,里头两人似乎意见分歧,僵持不下。湘玉姐最后说了一句:“南宫,你若还当我是你师姐……”

南宫想是呼啦一下站了起来,带倒一只椅子摔在地上扑通一声响。“师姐,你和白大哥,你俩的恩情,若能报答分毫,败柳粉身碎骨也是甘愿!不是我不帮你,这事确乎不妥……你再想想!”

湘玉姐的声音一字一字清清楚楚,没有半点回转余地:“不用再想。你去收拾东西罢,明天一早就动身。”

南宫又磨蹭了会儿,终知无法,苦着一张脸走出房门,我趁机往里张望,不料也被坐在桌边的湘玉姐瞥见,她居然对我微微一笑 - 我的天,我已经差不多快忘了这店里的人笑起来是什么模样! - 招手说:“无双,快进来!”

南宫看了我一眼,摇摇头,挥手让我进了屋,转身走向楼道尽头自己的房间 - 我想他是回屋生闷气去了,他这人遇事就这样的脾气,倒是跟我蛮像。我走到桌边,扶起他刚才带倒的椅子,坐定后看见湘玉姐是在缝制小贝的衣裳,这是她婚前就开始做的一件新衣,却迟迟未能完工,现在还差半只袖子。她把针线推到了我的跟前:“无双,我实在不行了。这件衣裳明早前一定要赶出来。你帮我缝完这袖口。”

我没费什么功夫就弄妥当,她接过去看了又看,叹了口气道:“不服不行,我这辈子,无论如何做不成这样的。无双,我要带小贝回衡山,那里全是她的师兄弟,没有姊妹,没有姑姨。你答应我,每年为她做夏秋冬各一套衣裳给送去。”

她说这话的口气像是跟大嘴在讨论晚餐吃什么菜,话语的态度和所说的内容反差那样剧烈,我半天没有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忽而恍然:刚才她就是在和南宫商量这个!我的天啊,这怎么可以!

“湘玉姐,”我慌忙抓住她,好像怕她此刻就要起身,“不可以。”

“无双,”她微微笑着看我,“我意已决。好不容易说服了南宫护送我们姑嫂这一路,拜托你不要让我再费精神劝你一遍。嗯?”

“不可以,你是病人,这一路颠簸哪里受得了?再说为什么要送小贝回去?我今早刚送她去上学,她根本不知道有这事!她根本不想回衡山!”

“谁?谁要回衡山?”小郭的嗓门在我身后亮起来,我真如同得了救兵,站起来回身拉住她的胳膊:

“小郭,快帮我劝劝湘玉姐。她说要带小贝回衡山!”

小郭脸色也变:“掌柜的,你让我们省省心!”

湘玉姐不笑了,扶着桌沿站了起来,我和小郭一齐迈步上前想扶住她,没料到她抬起胳膊来做了个阻拦的手势,把我们二人定在原地。“小郭,无双,我累了,你们出去罢。这件事情已经定了。”

有句话冲上我的喉头,我使出浑身的力气来把它咽了下去。小郭到底比我冒失,一跺脚便喊出了声:“哎哟姐姐,你要是路上有个三长两短,老白回来问我们要人,我们拿谁给他?!”

湘玉姐站在桌边晃了一晃,旋即又站稳了,张口答话的声音弱得几乎听不见,语气却是镇定坚决:“好了。我说过,这件事情已经定了,你们出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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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晚上临睡的时候,师姐把小贝叫进自己屋里,她姑嫂二人这一夜如何说话,我们不得而知。店里剩下的人,再加一个小六一个老邢,坐在大堂里想商量出个办法来,终于还是无计可施。这些人当中我多少算是个外人,但也只有我认识小时候那个师姐。如果真是能从小看到老的话,我想我对她的了解也不比众人差。别看她柔柔弱弱的样子,心骨却硬得很,一旦主意拿定了,谁都没法劝她回头。老白或许可以,但他不在。我自知于人事颇不通达,对这件事情是怎么也想不明白,但我看见无双姑娘和小郭都对他那样大的怨气,大嘴也是,连秀才也在生他的气,于是知道想不明白的不光我自己。

如此一夜无眠。第二天清晨,大家都早早起来,老邢想是就在小六那儿借过了一宿,一大清早也跟小六一起出现在大堂里。我心中不快,寻思干啥呀这是,真当是生离死别啊,不放心我还能把师姐的人平安送回来吗?想到这里又更慌,生怕一语成谶,只好反复对自己说:败柳,你不是一个迷信的人。

师姐牵着小贝,两人手里各挎了一只小布包下楼来,问我马车到了没有,我答说约好了时辰,应该马上就到了。她点点头,也就在桌边坐下,安静地等着。众人围着她俩,都有些手足无措,她却笑了。“你们呆在这里做什么,干活去,待会儿就该有客人过来了。”

小郭红着眼睛挨着她坐下。“掌柜的,你再想想。你一走,老白又不在,这个店可该乱成啥样?你不管我,我可得闯出什么祸事来!”

师姐却扭脸对秀才说:“秀才,我不在你就是掌柜的,要骂小郭,只想着是替我在骂就是,不必怕她。”

秀才一张脸哭也不成笑也不成,扭得说不出地难看。小郭又拉扯她袖子:“我也拦不住你,那你就带我一路去。路上多个会武功的人,护着你们安全些……”

师姐在她头上拍了一下:“大嘴和秀才不要人护了吗?我若不在,你们难倒不过日子了?总要一样过下去的。”

别人怎么想我不知道,但我看见就站在我身旁的无双姑娘听了这话扑簌簌地落下一串泪珠来,怕师姐看见又赶紧擦干净。那一刻我便知道,师姐此去,怕是真的不能再回来了。

然而这一路上出奇地安好,走了两天后,我渐渐确信自己此前是在胡思乱想。该是这沿途的风景和新鲜空气帮了忙,我眼见着她的气色竟慢慢好起来。小贝也开心得不行,一路吱哇乱叫上窜下跳的,师姐说这娃儿生性调皮多动,四年多来没有出过七侠镇,早闷坏了。我们多是晚间加紧赶路,白天里却常走走停停,看见好的风景也就缓下,车夫载着师姐慢慢前行,我带了小贝去山间湖边摘些野花打只麻雀儿什么的再撒欢撵他们去 - 我的轻功不比当年的师姐,但功底也不差,小贝也跟老白和无双学了些身手。就这样连我自己也跟小贝一样欢欣雀跃起来。他们都说我是老气横秋的一个人,也是,我小小年纪就进了点苍山,生活在残花和师姐的阴影之下,几时这样自在快活过!这样多好!我也不喜欢那个老气横秋的败柳,真希望无双姑娘能够看见我现在这个样子。


2025-05-24 03:49: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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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终于下决心跟娄知县告了个长假,撇下小六不管,自顾自呆在店里了。师兄临行前那番嘱托,虽被我抢白噎了回去,但其实我跟他一样放不下一颗心。南宫送湘玉姐和小贝去了衡山,我没法照应着她俩了,这个店要是再垮下去,可就真彻底完蛋。师兄回来,或是湘玉姐回来,或是 - 我天天都在这么盼啊 - 他们俩能一起都回来 - 总要还能看见这个家安然无恙才好。秀才太面,大嘴太憨,小郭 - 小郭,唉,现在倒也不可以说她太懒,因为所有的人都竟日一幅懒洋洋没精打采的模样。我再不管,干脆散伙得了!

散了伙,他们总算各人都有个去处,秀才有他的功名要考,小郭有京城的家可回,大嘴在李家沟还有老母,就连南宫,也还有个点苍山。我呢?这里是我唯一的家了。别人可以甩手,我不能。

我便这样担起了师兄和南宫那份活儿,好在这店也比他们在的时候冷清许多,一日下来,比跟着小六在街上走还轻松些。小郭告诉我秀才有过一种理论,说这店里缺谁都不怕,少哪个都能照样做生意,惟独若是少了掌柜的坐在大堂里,每日的流水就锐减近一半;若这样连着好几日,就成“门可罗雀”状了。我觉着这么说也未免太夸张,于是去找秀才求证,他那幅较劲样儿!把四年多的账本都翻了出来,灰扑扑的呛得我直咳嗽。他坚持要从头到尾证明给我看,我却一点儿都不想看,一点儿都不想。我用不着这证明,我清清楚楚看在眼里。我成天都在跟自己捉迷藏,躲着那份惶恐之心,躲着那个恐怖的念头,躲都躲不开,秀才你还揭这话题做什么呢!为此我生他的气,气了整整一天,第二天才缓过劲来,羞愧地在心里承认这话题原本是我自己挑起来。

日子就这样慢悠悠地过了一天又一天,我掐着指头数,估计就这两日,南宫他们该到衡山了。

这天一清早,我和小郭各拿把扫帚,她扫西街,我扫东街。我扫了几步就来到小米那张破席前,看见它还是空空的,很积了些灰尘,不禁感物伤情起来。“门可罗雀”,可不是,连跟大头钉一样钉在这墙角的小米这些日子也没了踪影。我的一颗心空得发慌,竟为这张冷清清的破席忧虑再三,怕它风吹日晒散了架,又怕被谁给捡了去教小米回来找不着。我弯腰把它卷起来收好,正要拿回店里去,听见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喊:“唉,我的席子,你拿哪儿去!”

我扭头看见小米,一不留神差点儿掉泪。总算还有一个人知道回来!

我擦擦眼角,定睛再看,看见小米身边还有个白净的少年,装束甚是奇怪,显然也是丐帮,但比小米齐整洁净得多,不知道的真以为是寻常贫苦人家子弟,而他那样小小年纪,怎么竟比小米还多出好几袋来!是我弄错了吗?大概师兄以前给我讲江湖帮派中的各种规矩,我没能记牢。那少年上下打量了我两眼,也不言语,拔脚就往店里进,小米紧跟在他后面,我还没反应过来,他们已经进了大堂。

哎哟,真以为同福少了掌柜的,再无章法了吗?我气得扔了扫帚,抢身拦在他们前面,不准他们靠近那张桌子。小郭不知什么时候也已站在我身边,手里一根扫帚条横在胸前,高声地喊:“唉你们出去出去别不懂规矩!”

那丐帮少年神情严肃,冲着我俩急急地问:“湘玉姐呢?我找她。”

嗯?谁啊这是?我扭头看小郭,她也正拿一双大眼睛疑惑地瞪着我。那少年颇不耐烦,伸手就要从我们二人之间拨开一条道来往里走,小郭挑起扫帚反拨了一下却几乎被他带个趔趄,登时大怒,一招排山倒海就挥了过去。我也跟着她怒起来:湘玉姐,谁是你的湘玉姐,也是你这么叫的吗?眼见小米伸胳膊架住了小郭的排山倒海,那少年拔腿又要往里走,也顾不得想,葵花点穴手直奔他胸膛而去,不料被他身子一闪呼地一下绕过,我暗自惊叹一声“好功夫!”

秀才的声音从我们身后传来:“小米!小芋头!”

那个“小芋头”轻轻一跃就从我眼前消失了,秀才又喊:“芙妹,莫打了,自己人!”

小郭跟小米又过了几招,终于心虚,跳回到秀才身边呼呼喘气:“侯哥这小孩儿谁啊这是?”

“小芋头”拉住了秀才的胳膊:“秀才,我要见湘玉姐!要紧事情。”

我和小米也围了上来,秀才被几个人围在中间,满脸惶惑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半天说不出话。“小芋头”急了,三下两下跳上了楼,又三下两下跳下来,焦急地问:“秀才,我湘玉姐呢?”

我看秀才脸都白了,莫非他跟我一样,害怕从“小芋头”嘴里说出的是关于师兄的消息?一定是,一定是关于师兄的消息。他在哪里?他怎么啦?老天!我这些天光顾着害怕湘玉姐那边出什么事,竟然忘了还有一个人会出事!

秀才终于说:“她……她不在。回衡山了。小芋头,到底什么事?”

“小芋头”问:“她什么时候走的?”

“七、八天了。”

“什么时候回来?”

“我们……不知道。”

“小芋头”面色凝重看了看小米,我顺着他的目光,吃惊地发现小米一身庄重地站在那里,完全没有了平日里邋遢闲散的模样。“小芋头”跟他交换了个眼神,转身对秀才行礼道:“秀才,我们还有要事,这就赶路去了。这里是些上好的药材,给我湘玉姐的。诸位多保重!”说着从贴身衣袋掏出个布扎的小袋塞在秀才手里,我们几个人还兀自愣着,他已经带了小米出同福往西街一路下去,很快就不见身影。

“这个‘小芋头’,究竟什么人啊?”小郭比我先回过神,诧异地问道。

秀才愣愣地看着大门,怅然说道:“想不到,想不到。唉,你俩过来,我慢慢跟你们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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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我回到草庐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湘玉正站在柴门外,静静凝视着山下苍茫茫一片青黛色。我走上前去,脚步很轻却还是教她听见,回转头来看着我。

我不好意思地拍了拍衣服上的灰。“湘玉,你昨晚睡得可好?”我此时细看她的脸,已经没有了那天上山时的病态,却还带着深深的倦意,还有眉间那一股……什么呢?我竟没有言辞可以描绘。

“小宝,你在这里多久了?”

我不知道她这几天来都想明白了哪些事情,我自己是摸爬滚打了差不多半年,才渐渐弄明白究竟怎么回事。她比我好运气,一来这里先碰上个领路……唉,领路鬼。

“四年多了,我死后就一直在这里。”

“昨晚,你说去后山办事情?”她眼睛里闪了一闪,指了指我一身的土。“办的什么事情?”

我心里纳闷,怎么教她这样一问,我好像是做了件亏心事一样心虚起来?啊呀她若真做了我的妻子,想必我会是一个妻管严!

“哦,呵呵,昨晚后山来了伙小毛贼,教我给挡回去了。”

她惊讶地看着我。“怎么挡?他们是人,我们是……我试过,根本没有办法做任何事情。”

我拉她来到一块大石边。“你说得没错,我们没有办法对他们做任何事。但你看,我可以搬动这里的石头,”我费劲地把那石头摇了一摇,“还有这树,”我又抱住身旁一颗大树晃了一晃。“那破棚子不就是我盖的吗?一开始不懂得怎么用力,那叫费劲,差点儿没折腾得我又死一次。昨晚那月黑风高夜的,我弄了块石头拦在路上要紧处,那贼头儿一不留神绊个跟头,叽里咕咚滚下山去,当场就断了一条腿。哈哈哈……”

这样的事情我做了无数次,还从未能说给人知道,这一说教我心里那个畅快啊,四年多来第一次笑出了声!

她看着我的乌亮乌亮一双眼睛里也有一丝笑意,眉间那股说不清的东西也散了些去,我看在眼里,心中莫名地欢喜,简直比我昨晚看着那贼头儿滚下山去还欢喜。“湘玉,你慢慢就会发现,这里虽说冷清了些,却也有好些好玩的事情……”

她低下眼睛去静静地想。那个怪异的画面又在我眼前晃了一下,她在那个世界里就是这样,喜欢低下眼睛静静地想事情,别人弄不明白的,她慢慢想着想着就明白了。过了一会儿她抬眼缓缓说道:“原来这几年,你一直守在这里。”

这真是,往事不堪回首啊,我叹了口气。“唉,这辈子做人造的孽,等不及下辈子了,做鬼的时候先弥补些罢。”

她在那块大石头上坐下,慢悠悠地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着我说:“我如今亲眼见了衡山,也觉难以置信,想陆师兄纵有天大的本事,要把那样一个烂摊……”说到这里突然停住,抱歉地看了看我,想一想又继续说:“要能让它恢复得……”又停住,思来想去这话不好说。我乐了:“湘玉,你还怕碍着我的面子?我自己闯的那些祸,我知道。当年哪里是个烂摊子嘛,根本连烂摊子也没有了。陆师兄真不容易。”

“原来有你在背后帮他。”

“那是!不过要我说啊,衡山能有今天,头功都不能计在那陆一鸣头上!要计在你和我岳丈大人……”几个字脱了口我才觉察这话不对头,啊呀该死!呸!本已经是个死人,该怎么着才好?说出这样没头没脑的话来!我大窘,脸上呼地一下热得发烫。原来我们做鬼的,不光会饿、会疼、会受伤会生病,连脸红不好意思也会的。我这几年做的都是孤鬼,这一点竟然不知道。

她却笑起来,这次笑得挺光明正大,从眼角到眉梢到嘴唇到整个面庞地洋溢开来:“呀,小宝!我差点儿忘了你是我什么人!”

我被她笑得更加不好意思。“湘玉你别误会,任我是你什么人,那也是在那个世界里的事,跟这里毫无关系。这里再没有那件事。”

她收敛了笑容,顿了一顿,一脸严肃地对我说:“我又嫁人了,你可知道?”

我挠挠脑袋。“知道、知道。可怜那个陆一鸣,两个月前从七侠镇回来,连着几夜来后山坐着喝闷酒。”

她几乎要把两颗眼珠子瞪出来。“你说什么?”

我在心里狠狠给了自己一嘴巴。几年没跟人说过话,我完全没了一点儿分寸。嗨,我莫小宝活着的时候又几时懂得待人接物的分寸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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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你不知道啊?我以为……很……明显的嘛……”

她坐在那块石头上又开始低着眼睛想,这回想得时间长些。我就耐心站在一旁看,这神态真挺耐看,越看越舒服。她这低着眼睛想事情的模样我要牢牢地记住才好,下辈子遇着这样一个人,赶紧抓住了,再不松手。她思索良久,终于抬眼的时候,我在她眉间又能看见那股教人揪心的东西。牵挂,对了,它有一个名字,是牵挂。几年前我刚刚做了鬼,游荡在这荒山野岭间的时候,如果也曾遇见个同类,他在我脸上看到的会不会是同样的东西?

“小宝,你在衡山,还会留多久?”

我走过去挨着她坐了下来。“我也不知道。前些天我还在想,这里已经没我什么事了,我应该可以走了罢?没想到这不你就来了。所以啊,原来我在这里的事情还是没有完。”

她开始流泪。“那我呢?我为什么要留在这里?”

“湘玉,我啊,在这里想了差不多有一年才想明白。你说我们是什么?人已经死了,是鬼吗?我看也不是。哪有我们这样的鬼?要说是鬼,衡山这几年里也死了些人,我就再没在这山头遇见过跟我一样的。要不是现在看见你,我真要以为享受这待遇只有我一个。”

她默不做声,大颗大颗的泪珠子顺着脸庞滚落下来,一滴一滴落在前襟上,很快就湿了一大片。我不忍去勾她的伤心事 - 虽说我并不知道惹她伤心、教她牵挂的会是些什么事 - 但这些话迟早要说,我此时不说她日后也得问,不如就一股脑全都说了罢!

“湘玉,你看我现在的模样,可看出些什么异常?”

她继续啪嗒啪嗒地掉泪珠子,并不抬头看我:“你跟几年前不一样。”

哎哟,弄明白这个我可是花了足足三年时间!她这等好眼力,真该去做捕快。或者,那时候他们管这行当叫什么?警察?警察,好像就是警察。这两个字真够古怪。

“是啊,你见过鬼会跟着人一起变老的吗?”

她似乎是扑哧笑了一下,但泪珠子啪嗒啪嗒落得比刚才更密些。我接着说:“所以我的结论是,我们也还不是鬼,我们是原本要死但一口气憋着没死成,却也再回不去那个世界了,莫明其妙就来了这么个地方。要么就是我们小时候听的那些鬼故事都是胡说八道,真正的鬼原就是我们这样子。但无论如何,我只知道我们这样的少之又少。”

她试图去擦脸上的泪,无论如何擦不干,看得我这个心疼。那个世界里什么事呢,教她这样牵挂着走不了?我是自己欠了自己的债要还,她呢?

“湘玉,你是不是也还有什么事情在人世上没有了?”

她仍然呆坐在那里默默垂泪,我在心里对自己说:莫小宝,下辈子也好,下下辈子也好,下下下辈子也好,换作是你,绝不可以惹她这样流泪。

我陪她坐了半天,她终于不再哭,却始终不答我的话。我看今天是别再指望她能冲我笑,只好站起来说:“这样罢湘玉,你坐这儿歇着,我去收拾收拾那破茅屋去。”

我转身走出几步,突然听见她极轻的声音叫住我:“小宝!”

我回头看她,可怜那双乌亮亮的大眼睛此刻红通通地肿着。“小宝,我刚才说你‘跟几年前不一样’,不是说你变老了。”

我的胸口一紧,鼻子一酸,甚至来不及冲她点点头,赶忙转过身去快步走开。绕到茅屋后,一颗热泪终于冲破束缚,滚烫滚烫在我脸上划过。

我于是又知道一件关于我们这样的鬼的事情:我们哪怕不为伤心,也是会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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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师姐的遗愿,是葬在翠微山的回声谷。等我昏了七天醒转过来,陆师兄告诉我这件事,我勉强爬起来对他说:“陆师兄,我跟你一起扶棺过去。”

他紧皱双眉,连连摇头:“南宫兄弟,你照镜子看看自己现在这个样子。你再要出什么事,我可怎么跟你师……”便喉头一哽说不下去了。

我看陆师兄那样魁梧健壮的一个人,好像也生生缩了一圈,面色黑青,眼眶虚肿,心想自己若照镜子,不定看见什么鬼模鬼样的一付躯壳,还是不看的好。“陆师兄,是我送了师姐来,一定也要送她回去。你莫要拦我。”

他懂得我的意思,也就不再阻拦。车已经备好,第二天我们就出发,只有陆师兄、小贝和我三人。小贝为行路已脱去孝服,只在发辫上扎着白带子,又跟我和陆师兄一样换了一身轻便素色衣装,臂上挽了黑绸带。有几位衡山师兄弟说要同行,尤其其中两个,名字分别叫做周敦儒和祝小芸的,在同福见过师姐,当面受过她的恩情,坚持要跟着护送。陆师兄不肯答应,我猜他的心思跟我一样,不想身旁多出些不相干的人,惟愿安安静静送师姐这一路。两相争执不下,最后竟是小贝站出来说话,端起掌门的架子,把几位师兄弟训了回去。

我歪歪地靠在车上看着眼前这一幕,只觉得恍如隔世。小贝,小贝也变了个样子。瘦了,原本红苹果一样圆圆的一张脸,连下巴颏都出来了,人也好像陡然抽了条儿长高许多。衡山上再无别的女孩子,有好几次,我猛然看见她的背影,恍惚一下竟以为回到点苍山、见着当年的师姐,再恍惚一下才能明白过来。如果我还有力气吃惊,那最教我吃惊的是她的言语举止,不再处处是个不懂事的小娃,衡山上下除陆师兄私下里叫她“小贝”,人人尊称她“掌门”,她也绝无当不起的模样。想到这里我一阵心酸,踏入衡山之后第一次觉得有泪水上涌。师姐活着的时候宠爱她,教她知道天真无邪的童年滋味,然后又用这法子教她如何长大、独立担当。该教的竟也都教了。只是这么个教法,未免太残酷。

我们此行备了两辆马车,一辆载着师姐的棺木,另一辆载着行尸走肉一般的我和些许行李物事,陆师兄自己还是那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又为小贝找了匹小白马,二人骑马护着车辆,往七侠镇而来。在路上走了一天后我脑子清楚了些,想起来一件事,在客栈歇夜时问他说:“陆师兄,同福的人可有知道消息?”

他摇头道:“我早想报与他们知道,但几次提笔,终竟不能落一字一言,只得作罢。南宫兄弟,我看你是通文墨的人,不如请你写一封信简明以告,我找人先行送过去罢。”

说罢取来纸墨便要我写。我蘸了笔后愣愣看着那张纸发了半晌的呆,想来这般无奈,也正是他前几次试图书信时的体会的那样。这话无论怎么说,落成文字也是轻飘飘的没有重量,倒像是对不住师姐素来于我们的情义。终于无言可述,我叹一口气,又把纸墨推还给他。

第二天小贝爬进我的车上,靠在角落里坐了,几分惶惑地对我说:“败柳哥哥,我昨夜里梦见我嫂子了。”

我记得自己昏迷那几天,也是时常梦见她跟我说话。我甚至还依稀记得有一个梦,是她扶着我,喂我喝下一碗苦不堪言的药汤。我现在想起,只觉得当时若非这样,只怕我也回转不来。“小贝,我也有梦到她。我们若想念一个人,这是常有的事情。”

她摇摇头。“这次不一样,我不光梦见她,我还梦见我哥啦。我这些年从不曾梦见过我哥,我都已经不记得他长什么样子。”

我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谁。“哦。那也难说。做梦呢,醒来以后常是什么也记不得。”

她还是摇头。“这个梦我记得可清楚。我嫂子跟我哥,嫂子就还是昨天的模样,我哥却像变了个人,我见了都要不认识,但又清清楚楚知道那就是我哥。”

“他们跟你说什么了?”

她顿了一顿,终于没有回答我的话,反问我说:“你梦见我嫂子,她都跟你说什么?”

我努力地想。那个高烧昏迷中的脑子里,多少记忆是可靠的?我记得她嘱我安心,好好养病,好好活下去 - 有多少是梦,多少又是我自己的臆造呢?所谓梦境,难道不都是我们自己的臆造?

“小贝,总之你要知道,你嫂子跟你哥,他们的心愿,都是为你好。你听他们的话就是。”

她点点头,红着眼睛看着窗外。十天前我们经过的风景,原样未动还在那里。我的眼前闪过师姐跟我说话时脸上那个柔和的笑容,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她笑。我的眼睛湿了。

就在那一霎那,在车窗外,路旁的大树下,两个人影晃了一晃。我的心几乎要炸开来,双手扳住窗沿,把整个身子探出去看,却什么也没有看见。我使劲眨了眨眼睛,把两眶泪水眨了回去,眼前一片清朗开阔,还是那样淡漠无语的风景懒懒地铺陈开,连个鬼影也无。

“败柳哥哥!你做什么?!”小贝把我拉回了车内,摁我坐在地上,“你不要命啦!”

陆师兄策马近前来,沉着脸对小贝说:“小贝,败柳哥哥是个病人,你下来,不要吵他。”

车内又只剩我一人。我躺了下来,呆呆地看着头顶摇摇晃晃的木板。没有,什么都没有,我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感觉。那一定是我烧昏了的脑袋跟我开的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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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店里生意依旧寥落,早早地打了烊,我和小郭还是来到屋顶上坐着看星星。翻来覆去也没几句话好说,不过是数一数师兄走了有几天,湘玉姐他们走了有几天,猜猜他们现在各自都在哪里,说着说着两人也就都沉默了。这夜晚安静得有些可怕,秀才在大堂里读书,怎么也不大声念出来?大嘴呢?大嘴该是睡了?也听不见他打鼾。怎么就安静成这样?教人心里发慌。

就在那时,街上猛然劈劈啪啪响起急促的脚步声,直奔同福客栈方向过来。我和小郭闻声一齐站起。听那脚步声应该有好几个人,步子极快,几乎瞬间就来到门口,然后就是砰砰的撞门。“秀才!大嘴!”

是小芋头!我和小郭争抢着奔下楼去,还在楼梯上的时候就看见秀才已经为小芋头拉开大门,五六个人黑压压一下子涌入大堂。我俩奔下去,我听见身边的小郭惊诧地叫了一声“爹!”顺着她的目光看,我也吓一跳,跟小芋头一起涌进来的那些人里居然还有郭巨侠。但容不得我去想他为什么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我已经分辨出来小芋头肩头背着的那个人是师兄!

师兄,没错,是师兄。我又悲又喜,抢到近前待细看时,见他面色青灰、双目紧闭,吓得我几乎就要哭出来。我听见小郭的声音说:“爹,您怎么在这里?出了什么事?老白他……”

周遭是一片嘈杂混乱,郭巨侠沉稳的声音听在耳里直教人觉得感激莫名:“芙蓉,无双姑娘,你们莫慌,先都坐下。”

我看了师兄那情形,早已没了主张,凡事只能依着他的吩咐去做。小郭,还有秀才,还有刚刚从屋里披上衣裳出来还打着哈欠的大嘴,在郭巨侠面前都忽地一下变成了学童,也不敢说话,也不敢乱动,乖乖坐下。他也不理我们,直去问秀才:“佟掌柜人还在衡山?”见秀才点头,便冲小芋头使个眼色,两人合力把师兄扛进了楼上的房间。我不知道其它人都在猜想些什么,我自己是什么也不敢想,生怕脑子一转就是打消不去的可怖念头,只眼巴巴盯着楼梯口等他们下来。半天未见动静,我于是偷眼打量大堂里站着的另外三个人,一个是小米,一个我认出来是小郭的六师兄追风,也都一言不发,神色肃然张望着楼上房间的那扇门。第三个人站在暗处,那高大身形好生眼熟。我在哪里见过这样一个人呢?哎呀我的天!我居然直到此刻才看见他。

“展大哥?”

他从黑影里走了出来,冲长凳上惊魂未定的我们几个人行礼道:“诸位,展某前次分别时说‘后会有期’,也不料就在今天。”

小郭、秀才、大嘴三个人齐声叫喊起来:

“展侍卫?!”

“你怎么来了这里?”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快说!”

展大哥示意我们轻声,又拉了小米和追风也围在桌前坐定。有那么一瞬间我犹豫了一下是否该把小米轰出去,然后我意识到这样本末倒置缓急不分如何可笑,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稳了稳心神,仔细听展大哥说话。这才知道这一个月来我们囿在七侠镇这方小天地,只顾操心自家里外长短,不晓得天下发生何等大事。我在葵花派中多年,江湖上的纠葛宿怨也都略有听闻,知道六扇门和东厂明里暗里争斗数十年,一直以为有朝一日爆发起来会是如何血雨腥风,竟就这样悄声平息了?我听了还愣着没有完全反应过来,小郭抢先问:“既是如此,为什么不早说给我们知道?教大家白白担了这样久的心惊害怕!”

展大哥轻轻叹气。“郭姑娘,不是我不相信诸位。实在这件事情干系太大,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就连佟掌柜,我和郭大哥也百般嘱咐白少侠,不可教她知道。她知情多一分,就多一分危险。只因东厂鹰爪广布,行事周全隐秘,阴险多诈,你等寻常百姓如何设想也不能尽其万一。这样做实为迫不得已,还望诸位体谅。”

秀才问:“那现在呢?事情可终于了结了?”

展大哥吁了口气。“人事已尽,听天命罢。”

大嘴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你啥意思啊你?”

他苦着脸看看大家,最后目光折回来看着我说:“此事到得今日,已是能够设想的最好结局。只是累得白少侠受此辛苦,险些丧了性命,展某心中万分愧疚。好在他伤虽重,终无性命之忧,好生将养些日子,当能痊愈。”

小郭跳了起来:“哎唷你说得轻巧。就算他没事,掌柜的呢?!出了什么事谁管赔命啊,你赔呀?!”

展大哥面带愧色。“如此确有不妥,只是权衡轻重,不得不依此而行。想佟掌柜平安归来之日,定能体谅白少侠和我们当初……”

小郭把他的话堵了回去:“你这话留着我们掌柜的回来跟她说去,体谅不体谅,你说了算?!”

我心里也有跟小郭一式一样的埋怨,但看见展大哥满脸尴尬,心知他确乎彼时无奈、此刻愧疚,正想设法替他辩解几句,听见身后传来郭巨侠严厉的声音:“芙蓉,如何这等无礼!”

小郭见了她爹,气势顿时弱了几分,已经想好了要驳展大哥的话也咽了回去,垂首站在一边。倒是秀才挺直了腰杆,上前行礼问道:“伯父,有什么吩咐我们做的吗?老白他现在怎样?”

郭巨侠瞪了小郭一眼,转眼看秀才时却还和颜悦色:“秀才,郭伯父还有公务要事,不可多做停留。白贤侄的伤已无大碍,”又转身指了指后面的小芋头,“我留小芋在这里帮着照应,有什么事情你们听他的。知道吗?”

秀才点头,我和大嘴也连连点头,偷眼看小郭,她也不情不愿地点了下头。郭巨侠又将秀才拉过一边细细叮嘱,我也顾不得听,先奔上楼去看师兄,见他还未醒,脸上却已比刚进门时多些血色。我细细从头到脚打量,见他衣衫上还有尘土和血迹,不禁心痛,上前拉住他的手握了一握,冰冰凉中似能感到一丝热气,略微安心。刚要放手,却被他突然抓紧了,睁眼对我叫道:“湘玉!”

我大窘,答应也不是,抽身也不是,正当无计,他猛地直挺挺坐起身来,两眼放光盯着我说:“湘玉!我这就回来,你等我!”

我这才知道他根本于周遭人事一无所知,抽出手来,轻轻抚着他的胸膛推他睡下。他身体好似一个空壳一推就倒,头一沾枕,双眼骨碌碌转了两转,眼皮一搭,又昏死过去。我愣愣在床边站了一会儿,突然间听见身后有人失声痛哭,以为是小郭,满心骇异,待转身看,房间里除了我和床上昏死的师兄,再无别人。

我揉了揉眼睛,又用力摇摇脑袋,侧耳倾听,只听见楼下还有人在轻声说话,是郭巨侠和秀才的声音。

这一晚过的!我累坏了,需要好好睡一觉。

然而我终于还是一夜无眠,反反复复只在想:湘玉姐,湘玉姐她现在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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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点说明:]
一、 与电视版的《武林外传》不同,在《点苍山 续》的时间构架里,故事进展至此,郭巨侠已到过七侠镇,识得同福诸人,也已默许了秀才和小郭的恋情(表面上不大情愿就是)。
二、 关于六扇门与东厂斗争细节,无奈芋头这样一个从不关心政治的人,脑汁绞尽也构想不出来。只知道老白在其中扮演了关键角色,这跟他早年在葵花派的经历有关,跟如今白三娘的身份有关,也跟不久前同福客栈里发生的包大仁事件有关。哪位读者若有兴趣,能为芋头写篇番外,感激不尽!
三、 在芋头的故事里,展堂侍卫不是太监。虽说这一细节无关紧要,但我心里实不想再让无双难堪。


2025-05-24 03:43: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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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我们到达七侠镇的时候,天刚蒙蒙亮。离同福越近,我们三个人越是坐立不安。回想刚启程时心情虽然沉郁悲伤,却有一分奇妙难以言述的安稳在,不料此刻那样的心思已荡然无存,人像是被悬在半空飘来荡去,惶恐莫名,最后一晚也就没有找客栈留宿,快马加鞭赶起路来。短短几日过去,我的气力恢复许多,已经能够独立下地行走,但此刻望着窗外七侠镇熟悉的街景在依稀晨光中一一掠过眼前,我忽地又觉得浑身软弱无力,连头都抬不起来。我的天啊,我这就要去见无双姑娘、小郭、秀才和大嘴。我有什么脸去见他们!老白,我有什么脸去见老白!不如他杀了我,杀了我罢,教我心里也好受些,强过如今这般煎熬!

同福客栈大门紧闭,悄无声息。陆师兄和小贝下了马,并肩在门口默默站立良久。终于小贝向前迈了一步,抬手正要敲门,门却吱呀一声开了,里头走出个破衣烂衫的少年,看见门口两个人,惊呆在原地。

小贝也愣住,随即双肩一颤,带着哭腔喊了一声:“小芋哥哥!”

那少年拉住小贝上下打量,又看看陆师兄的装束,最后朝他们身后这两辆车上看过来。我也已经摸爬着下了车,却无力往前迈步,身子一歪靠在车辕上。他把我这一身打扮也一眼看了去,心中终于再无任何否认的余地,浑身颤抖起来,弯腰一把搂住小贝,两个人抱头痛哭。

这哭声在我的脑子里震荡,把我几天来渐渐恢复的心智和体力瞬间震成碎片,我再站不住,双膝一软就坐在了地上。哭,我听见有越来越多的人在哭,我也想跟他们一样放声大哭一场。我从得知噩耗到现在,还从未掉过一滴眼泪!南宫败柳,却也原来是这样一付铁石心肠!或许我若跟他们一样都哭出来就好了,把我心中的悔恨、自责、痛苦、郁闷、绝望……全部化成泪水哭出来就好了!

我哭不出来。我只听见震天的哭声在自己身体里如惊涛骇浪一般激荡,几乎将我撕成碎片,但那里头没有一个是我的声音!

有人沉默着上前来架起我,我知道那是陆师兄,因为我满脑子的哭声里面独独没有他。他架着我进了大门,把我跟只布袋一样放在角落里,又在大门里出出进进好几次,把门外哭成一团的人一个一个拉了进来。我努力睁开眼睛看,看见无双姑娘跟小郭紧紧抱在一处,早已哭成了两个水人儿。大嘴也跟我一样瘫坐在地上,左肩上趴着秀才,右腿上伏着小贝,三个人滚作一团悲号。然后是陆师兄和那个褴褛衣装的少年把师姐的棺木抬了进来,陆师兄回身把大门反锁,扭头看眼前这一班泪人,摇晃几步到了桌边,无声跌坐在长椅上。

我的脖颈已无力气支撑一颗头颅,软软地低垂下去,看不见大堂里发生什么事,但是耳中各样的哭声,几乎是在同一时刻全部停了。我用尽全身力气抬起头。

老白,大堂的正中央站着老白。他何时回来的?怎么是这个样子?头发凌乱,面黄如土,身上衣衫又脏又皱,混着泥土和血痕。所有的人都收了悲声盯着他看,没有一个人能动一下。

他一脸木然走到师姐棺木边,伸手就要去揭棺盖。我看见无双姑娘的身影一闪,像是想扑过去阻拦,被他推在一边几乎跌倒。然后是陆师兄,也要上去阻拦,又被他奋力推开。他扳住棺盖晃了一晃,见不能动,眼中喷出怒火,挥起一掌拍过去,棺盖碎成好几块,砰砰在地上滚了几滚,停在我的面前。

他缓缓伸手进棺中,把师姐抱了出来。

师姐,师姐还是那天我在衡山最后一眼看她时那个样子,眉眼、发鬓、面色、神态……一丝一毫未曾变化。我在那一刻心底有一万个确信她还活着!

我一定是被恶梦魇住,四肢无法动弹,目瞪口呆看着眼前这一幕缓缓进行。

所有的人都呆在原地,时间在那一刻仿佛凝固。我脑子里转过一个闪念,想我们是不是在那一刻全都死了,僵住了,化作了石头。

只有老白是个会动的活人。他将师姐抱在怀里看了又看,忽而一把搂紧,大喊一声:“湘玉!”一口鲜血喷出来,两人一起直直地往下倒,摔在地上扑通一声巨响。

方才死寂的世界在那一刹那又活过来,人影穿梭,大呼小叫,只剩我瘫坐在角落里,迷迷登登看着眼前纷乱的一切。众人七手八脚不知过了多久才把他二人分开,然后有人抬着老白上楼,有人抱起师姐放回棺中。哭声再度响起来,这回我听见连陆师兄也在放声哭。他哭着朝我走过来,从我脚下拾起破散开来的棺盖,颠来倒去,试图要给重新拼凑个完形。忽地一下,我觉得自己头也不昏了,心也不痛了,真真神清气爽。一颗心明亮如镜,平静似水,眼睛雪亮亮,只看着眼前这些乱糟糟奔忙的,全是些蒙昧无明的可怜人。陆师兄,你这是何苦,不过就是几片木头,拼它作甚。人都死了,怎么不是个埋!

有人轻轻拉了拉我的衣襟,我转头去看,心下纳闷:这个时候,如何还有人顾得上理我?

师姐。师姐满脸是泪,坐在我的身边。我略抬头,还看见身侧不远站了一个黑黑胖胖的男子,沉着脸,眉头紧皱看着这混乱的场面。我不认识他,但我在那一刻心底跟明镜儿似的,什么事情不明白。这个就是小贝她哥莫小宝,那个师姐当年在点苍山时,偶尔会跟我提到的她未来的“相公”。我不喜欢他!师姐已经嫁了老白,怎么又跟他在一起?!

我问她:“师姐,你怎么在这里?他们跟我说你已经没了。” 

她望着我,眼睛里满满的全是悲哀,扑簌簌又落下一串泪珠来,个个有樱桃那么大。我忽而恍然大悟,心里顿时轻松,哈哈大笑起来:“这么说我也是死了?原来死了有这样好!” 

师姐抹着眼泪摇头:“你没有死。你不能死。师姐要拜托你一件事情。”

我一听说自己还活着,心情简直要荡到谷底。活着那样伤心,好辛苦,有什么活头!“师姐,你就让我跟你一起死了罢。我们回点苍山去。”

她还是摇头。“南宫,你死与不死,是你自己的命,由不得师姐。但你活着,要帮师姐做一件事。”

我很气馁。“师姐,我这样百无一用的人,能做什么?”

她扳住我的肩膀,哭成了两潭水的眼睛认真看着我说:“师姐求你,教展堂不要再记得我。”

“啊?……你说什么?”

“南宫,师姐求你,教展堂不要再记得我。这几年的时光,教他都忘了罢。啊?你答应我。”

我刚才澄明的脑子嗡的一下子又混沌了。这是个什么说法?我想坐直了再问问她,却身子一软瘫了下去。有人过来想拉扯我,我拼命要挣脱。不,不要,我不要活,让我死了罢!

我伸手去抓师姐,四顾却再不见她人影。我听见自己大叫了一声“师姐”,然后便是一个陌生的声音在呜哇嚎啕。南宫败柳,原来哭起来是这样难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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