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我们到达七侠镇的时候,天刚蒙蒙亮。离同福越近,我们三个人越是坐立不安。回想刚启程时心情虽然沉郁悲伤,却有一分奇妙难以言述的安稳在,不料此刻那样的心思已荡然无存,人像是被悬在半空飘来荡去,惶恐莫名,最后一晚也就没有找客栈留宿,快马加鞭赶起路来。短短几日过去,我的气力恢复许多,已经能够独立下地行走,但此刻望着窗外七侠镇熟悉的街景在依稀晨光中一一掠过眼前,我忽地又觉得浑身软弱无力,连头都抬不起来。我的天啊,我这就要去见无双姑娘、小郭、秀才和大嘴。我有什么脸去见他们!老白,我有什么脸去见老白!不如他杀了我,杀了我罢,教我心里也好受些,强过如今这般煎熬!
同福客栈大门紧闭,悄无声息。陆师兄和小贝下了马,并肩在门口默默站立良久。终于小贝向前迈了一步,抬手正要敲门,门却吱呀一声开了,里头走出个破衣烂衫的少年,看见门口两个人,惊呆在原地。
小贝也愣住,随即双肩一颤,带着哭腔喊了一声:“小芋哥哥!”
那少年拉住小贝上下打量,又看看陆师兄的装束,最后朝他们身后这两辆车上看过来。我也已经摸爬着下了车,却无力往前迈步,身子一歪靠在车辕上。他把我这一身打扮也一眼看了去,心中终于再无任何否认的余地,浑身颤抖起来,弯腰一把搂住小贝,两个人抱头痛哭。
这哭声在我的脑子里震荡,把我几天来渐渐恢复的心智和体力瞬间震成碎片,我再站不住,双膝一软就坐在了地上。哭,我听见有越来越多的人在哭,我也想跟他们一样放声大哭一场。我从得知噩耗到现在,还从未掉过一滴眼泪!南宫败柳,却也原来是这样一付铁石心肠!或许我若跟他们一样都哭出来就好了,把我心中的悔恨、自责、痛苦、郁闷、绝望……全部化成泪水哭出来就好了!
我哭不出来。我只听见震天的哭声在自己身体里如惊涛骇浪一般激荡,几乎将我撕成碎片,但那里头没有一个是我的声音!
有人沉默着上前来架起我,我知道那是陆师兄,因为我满脑子的哭声里面独独没有他。他架着我进了大门,把我跟只布袋一样放在角落里,又在大门里出出进进好几次,把门外哭成一团的人一个一个拉了进来。我努力睁开眼睛看,看见无双姑娘跟小郭紧紧抱在一处,早已哭成了两个水人儿。大嘴也跟我一样瘫坐在地上,左肩上趴着秀才,右腿上伏着小贝,三个人滚作一团悲号。然后是陆师兄和那个褴褛衣装的少年把师姐的棺木抬了进来,陆师兄回身把大门反锁,扭头看眼前这一班泪人,摇晃几步到了桌边,无声跌坐在长椅上。
我的脖颈已无力气支撑一颗头颅,软软地低垂下去,看不见大堂里发生什么事,但是耳中各样的哭声,几乎是在同一时刻全部停了。我用尽全身力气抬起头。
老白,大堂的正中央站着老白。他何时回来的?怎么是这个样子?头发凌乱,面黄如土,身上衣衫又脏又皱,混着泥土和血痕。所有的人都收了悲声盯着他看,没有一个人能动一下。
他一脸木然走到师姐棺木边,伸手就要去揭棺盖。我看见无双姑娘的身影一闪,像是想扑过去阻拦,被他推在一边几乎跌倒。然后是陆师兄,也要上去阻拦,又被他奋力推开。他扳住棺盖晃了一晃,见不能动,眼中喷出怒火,挥起一掌拍过去,棺盖碎成好几块,砰砰在地上滚了几滚,停在我的面前。
他缓缓伸手进棺中,把师姐抱了出来。
师姐,师姐还是那天我在衡山最后一眼看她时那个样子,眉眼、发鬓、面色、神态……一丝一毫未曾变化。我在那一刻心底有一万个确信她还活着!
我一定是被恶梦魇住,四肢无法动弹,目瞪口呆看着眼前这一幕缓缓进行。
所有的人都呆在原地,时间在那一刻仿佛凝固。我脑子里转过一个闪念,想我们是不是在那一刻全都死了,僵住了,化作了石头。
只有老白是个会动的活人。他将师姐抱在怀里看了又看,忽而一把搂紧,大喊一声:“湘玉!”一口鲜血喷出来,两人一起直直地往下倒,摔在地上扑通一声巨响。
方才死寂的世界在那一刹那又活过来,人影穿梭,大呼小叫,只剩我瘫坐在角落里,迷迷登登看着眼前纷乱的一切。众人七手八脚不知过了多久才把他二人分开,然后有人抬着老白上楼,有人抱起师姐放回棺中。哭声再度响起来,这回我听见连陆师兄也在放声哭。他哭着朝我走过来,从我脚下拾起破散开来的棺盖,颠来倒去,试图要给重新拼凑个完形。忽地一下,我觉得自己头也不昏了,心也不痛了,真真神清气爽。一颗心明亮如镜,平静似水,眼睛雪亮亮,只看着眼前这些乱糟糟奔忙的,全是些蒙昧无明的可怜人。陆师兄,你这是何苦,不过就是几片木头,拼它作甚。人都死了,怎么不是个埋!
有人轻轻拉了拉我的衣襟,我转头去看,心下纳闷:这个时候,如何还有人顾得上理我?
师姐。师姐满脸是泪,坐在我的身边。我略抬头,还看见身侧不远站了一个黑黑胖胖的男子,沉着脸,眉头紧皱看着这混乱的场面。我不认识他,但我在那一刻心底跟明镜儿似的,什么事情不明白。这个就是小贝她哥莫小宝,那个师姐当年在点苍山时,偶尔会跟我提到的她未来的“相公”。我不喜欢他!师姐已经嫁了老白,怎么又跟他在一起?!
我问她:“师姐,你怎么在这里?他们跟我说你已经没了。”
她望着我,眼睛里满满的全是悲哀,扑簌簌又落下一串泪珠来,个个有樱桃那么大。我忽而恍然大悟,心里顿时轻松,哈哈大笑起来:“这么说我也是死了?原来死了有这样好!”
师姐抹着眼泪摇头:“你没有死。你不能死。师姐要拜托你一件事情。”
我一听说自己还活着,心情简直要荡到谷底。活着那样伤心,好辛苦,有什么活头!“师姐,你就让我跟你一起死了罢。我们回点苍山去。”
她还是摇头。“南宫,你死与不死,是你自己的命,由不得师姐。但你活着,要帮师姐做一件事。”
我很气馁。“师姐,我这样百无一用的人,能做什么?”
她扳住我的肩膀,哭成了两潭水的眼睛认真看着我说:“师姐求你,教展堂不要再记得我。”
“啊?……你说什么?”
“南宫,师姐求你,教展堂不要再记得我。这几年的时光,教他都忘了罢。啊?你答应我。”
我刚才澄明的脑子嗡的一下子又混沌了。这是个什么说法?我想坐直了再问问她,却身子一软瘫了下去。有人过来想拉扯我,我拼命要挣脱。不,不要,我不要活,让我死了罢!
我伸手去抓师姐,四顾却再不见她人影。我听见自己大叫了一声“师姐”,然后便是一个陌生的声音在呜哇嚎啕。南宫败柳,原来哭起来是这样难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