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风雪喧嚷。看，流星在飞翔。我的心向我呼唤，去动/荡的远方。
——题记
（1）
王耀一直数不清，自己究竟活了多少岁。生活沿着既定的轨道缓缓向前，从来都循规蹈矩，从来都稳重矜持。就这样，他平稳地度过了漫长的岁月。
突然有一天，他发现到处是血，到处是泪，到处是火——“我不会死的。”他一次次挣扎着站起，对自己说，“我已经活了这么多年，还要继续活下去，直到永远……”
后来，那个叫伊万•布拉金斯基的青年，在漫天的风雪中，将一颗鲜红的星郑重地放进他的手心。
他听见伊万在他身边唱歌：“时刻挂在我们心上，是一个平凡的愿望，愿亲爱的家乡美好，愿祖国呀万年长。听，风雪喧嚷，看，流星在飞翔。我的心向我呼唤，去动/荡的远方……”
王耀记住了这歌儿的名字——歌唱动/荡的青春。
（2）
新的生活开始了。王耀像个青年人一样，热望着认识世界，改造世界。他有时间，有力量，有燃烧的信念。他渴望生活，渴望在天上飞。长久以来被沉重的过去所压抑着的热忱，仿佛春天的第一股潮水，从冰封雪盖下迸发了。
他有那么多想做的事情……他不仅要抚平伤痕，还要播种粮食、建造工厂和教育孩子们。在这马不停蹄的生活中，伊万•布拉金斯基陪伴在他身旁。
“布拉金斯基！伊万！万尼亚！万涅奇卡……”在工休的时候，王耀拿起一本俄语课本扇着风，像说绕口令一样翻来覆去地嘟囔着。
“怎么了，王？”伊万愣了片刻，嘴角勾起一丝丝戏谑。
“你家的语言真不好学，绕来绕去的变格把我的头都搞晕了。就连你的名字都有那么多种叫法……”
“王，你真的明白刚才喊我的那一串名字都是什么意思么？”
“这个我还真没深究过。反正不都是你么？”
“好，就用你的名字来解释一下。”伊万勉强忍住笑，“按你刚才喊我的顺序——王！耀！小耀！小耀耀……”
“再乱喊我就拿铁锅砸你了啊！”
“是你先乱喊的，王同志！”
“哪怕灾殃接着灾殃，也不能叫我们颓唐，让我们来结成朋友，我们永远有力量……”
这不是在金碧辉煌的歌剧院里，而是在大规模建设的工地上。两个青年在伊万的小手风琴伴奏下，在劳动的间隙纵情歌唱。他们穿着朴实的工作服，王耀的肩头甚至还披着破旧的军大衣。可是青年人那结实匀称的身材、明朗热情的眼睛和朝气蓬勃的笑容，生来就胜过一切繁琐的华衣美服。
古老的峨冠博带早已压在了衣柜深处。身上这件昔日的戎装，还残留着当年战火硝烟的气息。仿佛还是在昨天，他穿着它跋山涉水、南征北战。可是现在，他已经穿着它在和平劳动的岗位上穿梭了。从麦地到稻田，从水库到大桥，从油井到工厂，在他的帽子上始终闪耀着一颗明艳的星，正是伊万当初在暴风雪中赠给他的那一颗。她就在他的头顶上静静地燃烧，照耀着他前进的方向。
“布拉金斯基同志！伊万！你看着我发什么愣？”觉察到伊万的手风琴开始走调了，王耀不满地朝朋友背上砸了一拳。
“啊，看着你这件军大衣，我想念我那件了。”伊万又露出了王耀所熟知的狡黠的笑，“它从1917年就陪着我，从伏/尔/加到乌/拉/尔再到西/伯/利/亚。现在看着你，倒是让我想念当年了呢。”
“瞧你说的，倒好像你比我大上许多岁一样。”
“青春可不是以年龄来计算的啊。不然你早就是老头子了，王！”
“哎呀，我这是怎么啦？明明活了那么多岁。可现在我却觉得自己像个青年人。”王耀站起身来，向着天空展开双臂，仿佛想要拥抱未来的所有日子：“这是怎样的一种生活啊。自从和你交上了朋友，一天想记一百篇日记，想写一百首诗，想唱一百首歌！”


“夏天过来玩吧，我家要举办世界青年联欢节。”伊万跟着他一起站了起来，不经意地补上一句，“可要换一件帅气点的衣服来啊。”
（3）
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是那样静悄悄，静悄悄。在远处的夜空中，克/里/姆/林/宫顶端的一颗巨星，闪耀着鲜艳夺目的光芒。
“多美啊，好像一团小小的火焰。”
王耀想起了伊万曾给他讲过的一个故事：莫斯科住着一个小姑娘，每天晚上都要从窗口望一望那颗鲜红的星，只要星星还在燃烧，祖国就还在工作。然后小姑娘就能安心地睡着了。后来，小姑娘长大了，在卫国战争中献出了年轻的生命，而她的儿子在临睡之前，也要到窗口去望一望……
伊万仿佛看穿了他的所思所想：“你放心，耀，她将永远闪耀着，就像你的名字一样……”
“你知道，在过去那些日子里，我耽误了太多……我现在没有时间休息，我要播种粮食、建筑桥梁、冶炼钢铁，还要教育孩子们。我有太多事要去做……”
“我知道。”伊万浓密的眉头微微皱起，“我过去也是这么想的。我家的青年人谈恋爱时，就会彼此勉励：等到建设胜利以后。可是很快就打仗了，然后他们就告诉彼此：等到战争胜利以后……”他垂下头，不说话了。王耀怜惜地把自己的手放在他的肩膀上。王耀知道，伊万家那些出生于1921—1925年的小伙子们——活到战后的只有百分之三。每当伊万提到那些没有从战场上回来的人，他的眼神就会变得像长夜一样深沉悠远。
“等到一切都胜利了，一些美好的事情也早已消逝了。”伊万长叹一声，抬头望向高高的夜空，“耀，你也看见了，我们家每一对青年人结婚的时候，都会到无名烈士墓去，在长明火前献上一束花……”
王耀忽然紧紧地握住了朋友的手，两双眼睛相对凝望：“我家里也有这样的事情，差不多就在和你家同时……我也想念他们，那些没有长大的孩子、没有终老的青年，没有成为妻子的未婚妻……他们把自己的生命献给了我，我的肩头担负着他们未曾实现的理想，我要抓紧生活。伊万，你明白吗？”
“不，耀，生活中不仅有繁忙的建设，也有美好的感情带来的欢乐。”伊万摇摇头，“我们活着，不仅是为了践行他们未曾实现的理想，也是为了享受他们所未曾体会到的幸福……”
“听，远处有人在唱歌。”仿佛是为了打破这局促不安的沉默，伊万开口说道，“简直就像屠格涅夫的书里写的一样……”
“是我家的几个年轻人，到你家来学习的留学生。那个叫沈岩的小伙子，似乎和你家的瓦丽娅很要好呢。”王耀怀着长辈似的温柔神情，微歪着着头，不经意地听着依稀传来的歌声，“青春多么美好啊。”
仿佛有一星愉快的小火花，从伊万的一只眼睛跳到另一只：“真好，我也想像他们一样唱歌了呢。”
“来，那我们就《歌唱动/荡的青春》吧！”王耀中气十足地喊了一声，伊万不由得笑了出来：“瞧你！那首歌最好留在白天唱，留在劳动和建设的时候。而现在我想为你——我亲爱的朋友，唱一支歌……”
在辽阔而灿烂的银河下面，响起了伊万低沉而舒畅的歌声：
“深夜花园里，四处静悄悄，
树叶儿也不再沙沙响。
夜色多美好，令我心神往，
在这迷人的晚上。
小河静静流，微微泛波浪。
明月照水面闪银光。
依稀听得到，有人轻声唱，
多么幽静的晚上……”
“怎么不唱下去了……万尼亚？”一直默默看着他的王耀，终于在伊万突兀的沉默后开了口。
“我……我还没想好后面的歌词应该怎么讲……你就让我在心里想一想吧。”
王耀理解地冲他笑笑，抬起双眼，望向头顶铺展在他们青春岁月之上的浩瀚星空——刹那间他希望：假如能让这静谧的夜晚，在莫斯科郊外的这座花园上空停滞不动，而明天永不再来，那该有多好啊……他为自己这种“贪图安逸”的幻想而羞愧起来，于是垂下了眼睛。


伊万站起来了。王耀觉得他的神情犹如头顶的天空一样冰冷坚硬。他向着另一个方向走去了……在那条荆棘点缀着血花的漫漫长路上，只留下了王耀一个人。
只有那颗巨大的星，仍然在无边的夜空中闪耀着。十二月的风雪迷茫了王耀的视线，不知为什么他竟怜惜起当年那个小姑娘——在那个童话一样的故事里，小姑娘入睡前总要望一望燃烧的星……

远方的小白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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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7楼
（6）
王耀依然坚守在自己的道路上，当初伊万将他带上的这条道路。“我不会死的。”他在心底一遍遍告诉自己，“我已经向整个世界宣布，决不再依靠别人……而且我现在也没有什么人可以依靠了。”
生活还在继续着，继续着。
“布拉金斯基！”在一次例会之后，王耀叫住了伊万，“让我们像朋友那样，去花园里走走吧。”
伊万笑着点点头，似乎一点都不觉得意外。这笑容一瞬间让王耀想起许久以前，与青春有关的一些东西……
“布拉金斯基，你还记得沈岩吗？我跟你提到过的那个留学生？”
“王，我当然记得，前几天他和他的妻子一起到我家来了……去看望瓦丽娅……痴情的姑娘！几十年了，她可是一直没结婚。”
“青春的宿愿到底是偿还不了的……”
他们并肩而行，默默无言。终于，伊万开口说道：“耀！或许现在再谈这个，已经不合时宜了。可我还是在想：我们曾经那么肝胆相照……为什么后来竟成了那个样子？”
“也许是因为青春已经远去了吧……后来我们都成熟了，知道以我们的身份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为了家里人考虑，我再也不会像青春时代那样，和你那么亲密了……”王耀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随即补充道：“也永远不会再和别人。”
“我也一样。”伊万郑重其事地回答。
王耀和伊万，他们活在这世上，不是作为普通人而存在的……他们必须对自己的家里人负起责任来。因此，他们必须舍弃像普通人一样互诉衷肠的权利。只有这样，像王耀家的沈岩和伊万家的瓦丽娅那样的普通人，才会获得真正的幸福。
于是为了往昔的热情和痛苦，为了往昔那明朗的青春，为了和平地生活在同一苍穹下的今天，他们像好朋友那样紧紧地握手了。
“我常常想起当初，在那段紧张建设着的岁月里，最让我怀念的，不是趴在工作台前绘制图纸，也不是在炼钢炉边望着钢水奔泻而下。”王耀的面庞上浮现出一丝遥远而温柔的笑意，“而是工休时你那愉快的手风琴声，还有你那本放在行囊里磨破了皮的小说，当初我们总一起读来着，有的段落甚至还能背下来……”
这时，伊万微微抬起头，空气中响起了他低沉而流畅的背诵声：
“啊，青春，无限美好的青春啊！你什么都不在乎，仿佛你拥有世间的一切宝藏。甚至连忧愁也给你以安慰，连悲伤也给你以欢乐。你自信而又大胆，你说，瞧吧！只有我才活着。”
“可是你的日子也在一天天流逝着，”王耀不由自主地接了下去，“消失得无影无踪，数量之多无法计算。一切宛如阳光下的蜡和雪一样……慢慢在融化……”
他的声音骤然停了，心口好像被一把柔软的刀子划了一下。伊万冲他笑笑，继续背诵道：“也许，你的整个魅力的全部秘密，并不在于你无所不能，而在于你相信自己无所不能……”
“伊万……万尼亚，万涅奇卡！”王耀低低地说，“这么多年，我可一直记得这本书，那是你家的屠格涅夫写的……”
“是的，那本书的名字，是《初恋》。”伊万的眼睛越过王耀头顶，望向一望无垠的傍晚的天空。
（7）
一群青年人迎着他们走了过来，有伊万家的，也有王耀家的。年轻而热情的歌声仿佛云雀一样，翻腾着翱翔在高远的天空。会唱这歌的人已经不像从前那么多了——但到底还有人会唱啊。
“你别以为到了终点，别以为风暴已不响，
快走向那伟大目标，去为祖国争荣光。
听，风雪喧嚷，看，流星在飞翔。
我的心向我呼唤，去动/荡的远方。”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