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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原创】未完成的肖像(卫国战争背景,露中,少许立白)BY 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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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窗户上面全都粘着十字交叉的胶条,这是为了防止空袭时玻璃碎片飞迸伤人。墙上钉着“防空壕”标志的木牌,路边堆放着沙土袋与胶合板。去年修筑的防御工事还留在街道上,那时莫/斯/科已经做好了巷战的准备。所幸,前线的战斗使得这些街垒没有派上用场。对于一个刚从前线回到莫/斯/科的人,目之所及的一切不能不让他百感交集。
这正是王耀在1942年2月13日所见到的。中午,他到莫/斯/科市/委办完/事后,就直奔军医院去了。在那里人家告诉他,伤员布拉金斯基术后恢复得很快,两个小时前刚刚出院走人。“2月17日之前,他要到第62集/团/军报到。”和伊万同病房的一个伤员说道,“不过他说走之前要去姐姐家坐一会儿……”
王耀没再多问一句就离开了病房。他压根就不知道伊万的姐姐家在何处——就算知道又怎么样?也许伊万已经离开莫/斯/科了,战时铁路交通常有种种意外,抓紧时间赶路也是理所当然的。也许伊万上路前会到原来的部/队拐一趟吧,去和战友们道个别——去和他道个别。那时战友们大概也只能说:“王耀今天早晨已经走了……”
霎时间他心平气静了:他们的重逢落空了,重逢之后新的别离也落空了。他已经失去了万尼亚一次,如今就用不着再失去第二次了。千百年来,人们总是怀着极大的热忱去准备种种别离,为的是将来能在独处的时光中慢慢回味这一壶苦酒。可是他们俩却只有那突如其来的一刻钟,还有被卡车发动机的吼叫声淹没了的一句话:
“真想像以前那样抱一抱你啊……可是左手……”
当他走过莫/斯/科河上的大桥时,王耀望见冰封的河流泛着铁一般的光泽,从冰面上升腾起微不可辨的轻烟。他在桥上站了一会儿,觉得自己听见了寒冰下面暗涌着澎湃的春潮。
“这种时候说春天,还未免太早。可我觉得鹤群要飞回莫/斯/科了。”他漫无边际地想着,“只是它们遇不上万尼亚,也遇不上我……”
可是他这会儿竟遇上了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陆海空三军大元帅伊丽莎白•海德薇莉。准确地说,是正从桥的另一边跑过来的她先发现了王耀,然后就欢呼雀跃地飞到他怀里来了。
“我就知道会再遇见你的!我还要给你占卜爱情呢!”
共/产/国/际领/导权被坏人篡/夺了!”伊丽莎白大元帅严肃地说,“跟我一起回匈/牙/利吧,将军同志!”
那兴奋之余却难掩倦意的声音告诉王耀,这个六岁的小姑娘已经走了好长一段路。他很快就从她嘴里套出了前因后果:这家教养各国**者后代的保育院,被伊丽莎白大元帅称作共/产/国/际,领/导人当然是元帅同志自己。可是以保育员薇拉大婶为首的一群大坏蛋篡夺了“共/产/国/际”领/导权,非但不听元帅同志的命令,还经常批/评她。于是今天上午,伊丽莎白大元帅抛下了那群戴围裙和拖鼻涕的将军,踏上了光荣悲壮的逃亡之路。
“我相信你,才会跟你说。”那一双绿莹莹的眼睛眨也不眨地对着他,“我的将军们都被坏蛋们策反了。只有费里西安诺将军答应掩护我,可他却不愿和我一块逃走……”
“真好。”王耀望着那张可爱的小圆脸蛋默默出神,“这会儿她还可以任性……”
元帅同志可不管他在想些什么,只是喜滋滋地继续高谈阔论:“我命令你和我一起回匈/牙/利!我以前跟你说过,我爸爸妈妈都在那里打游击,都是英雄。德/国/鬼/子见了他们就吓跑了……我还有咱们俩的路费,六卢布外加一个镀银顶针……
“可是我要到乌拉尔军事学校去了,后天一早的火车。”王耀蹲下身来,与元帅同志视线平齐,“来,让我送你回保育院吧。”
“我要去找爸爸妈妈!”伊丽莎白大元帅倔强地喊道,“我喜欢他们。将军同志,难道你不愿意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吗?”
“我非常羡慕你,元帅同志,你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
一直埋藏于心的温柔与惆怅,终于再也抑制不住地奔涌到他的声音中来了。就连不可一世的伊丽莎白大元帅,也只能无/言/以/对地望着他那双忧郁的眼睛。一瞬间她那双绿莹莹的眼睛像是捕捉到了什么,圆滚滚的小手伸到他的脖子上去,触/碰着靠近锁骨的一块皮肤。



70楼2011-09-26 10: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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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你有妈妈……”
    “那么,你就要必须要做一个比我更勇敢的人。丽莎,你明白吗?”
    ……他离开前最后一次回头望向保育院前这个小小的身影,系在她身上的女式披肩——母亲留给女儿的唯一的纪念,好像古代那些英勇无畏的元帅们的斗篷。他耳中仿佛还能听到伊丽莎白大元帅临别时对他说的话,那时她已经在笑了:
    “其实没关系的!你看,我爸爸妈妈总是一块儿战斗,最后也是一块儿上/刑场的。所以啊,他们俩在我心里是永远在一块儿的,相爱的人肯定是在一块儿的……”
    (三十四)
    如果那天黄昏,伊万能够从姐姐家卧室的窗口望一望。那么他就能看见,在街对面的保育院门前,站着他所日思夜想的那个人。可是直到王耀和伊丽莎白大元帅吻别,离开这条街道的时候,他也还背对着窗口,毫无觉察。人们往往就是这样擦肩而过的。
    姐姐和外甥女,还有妈妈——她不久前从别廖扎乡下来到莫/斯/科,照料即将生产的女儿——全都为他的造访而惊喜不已。她们还埋怨他,为什么住院这些天竟然瞒着家人,直到伤愈归队的前夕才不声不响地拐了过来。“因为我想一个人静一静。”伊万歉疚地解释。
    本来他只想待上个把小时就走,可是竟然从上午一直坐到了薄暮。他心里明白,只要一离开这里,他就会径直赶往原连队的驻地,再抱一抱那挺秀而瘦削的身躯,再吻一吻那沉思而孤寂的、黑白分明的眼睛。然后就以军人的方式,头也不回地大踏步离开。
    不,万尼亚,切莫辜负那块弹片的美意。这位不请自来的贵客一头扎进了他的左肩,赠给他们一个仓促的离别,为的就是让他们来不及一起细细咀嚼痛苦。对那些注定要分离的人们来说,独自体会痛苦绝对要比彼此倾诉好过得多。命运正是基于这份考虑,派来了一枚小小的弹片,它待他们不薄。
    命运也不会给他倒/行/逆/施的机会。王耀是要被调走的,兴许这会儿已经上路了。这还是在他出院前两天,一个刚刚负伤住院的原连队战友告诉他的。
    “我是幸福的人,因为我想要做到的事情,全都能称心如意地做成!”
    这样一份金贵的孩子气的骄傲,自从他明白王耀迟早要离开他的那一天起,就再也没有出现在他的身上。
    伊万正是怀着这样的心情,以成年男子的口吻,与坐在他身边的母亲和姐姐谈话,并且毫不躲避她们敏锐老到、充满怜惜的女性目光。姐姐轻轻地叹了口气:“万涅奇卡……也许我以后还是叫你万尼亚吧,你到底是个大人了……”
    他的目光落在姐姐头顶的墙上,那里挂着她结婚时的照片。照片上,姐姐穿着她最喜欢的那件连衣裙,比弟弟记忆中的任何时候都更快乐和美丽,在她身边是年轻英俊的飞行员安德烈•奥尔洛夫。七年前正是这个美男子,轻而易举地就把姐姐带到莫斯科来了。
    “安德烈!”他对着相片上姐夫那双开朗快活的眼睛,默默地喊道,“你才是称心如意的人啊……”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小柳芭像往常一样,迫不及待地飞过去开门。邮递员的影子在门外闪了一下,然后柳芭就喜气洋洋地挥着一封信,转身准备向他们跑过来——刹那间伊万看得一清二楚,普通的战地书信是要叠成三角形的,可这封信却装在长方形的白信封里。
    “站住!”
    伊万用可怕的声音大喊道,随即大步上前,将信从吓呆了的外甥女手里夺过来——这会儿他已经看见了信封上的战地邮戳,还有用打字机印出来的地址。他粗/暴地撕/开封口,刚刚读完第一行字,就痉挛似的将信纸揉进了手心。
    “回来!”他扑到窗前,冲着暮色苍茫的街道挥舞着拳头,恶狠狠地喊着,“寄错门了!我们家不收这种信……”
    可是邮递员已经从邻近的一个单元里出来,跨上自行车,逃命似的跑掉了。从邻近的单元里传出了撕心裂肺的哭号声。
    他无力地转回身来,发现姐姐僵卧在床铺上,面如死灰。妈妈白发苍苍的头颅贴在女儿的脸旁,呜呜咽咽地絮叨着什么。只有小柳芭睁大了一双眼睛,惊恐万状地瞪着他。他攥紧的拳头松开了,揉成一团的信纸滑落到地板上。这是一封不可能寄错的信。这封信无法揉皱,无法修改,无法撕碎,无法烧毁。这是一纸永恒的证明——“英勇牺牲”。
    


    72楼2011-09-26 10: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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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5-06-21 16:53: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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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伊万腾出一只手来,硬是把王耀的脸扳向自己。在那略显苍白的面颊上还残留着被头发压出的一缕缕极细的印痕。
      “怎么眼圈儿红了,中尉同志?就你这样子,将来哪个兵会听你命令啊?”
      “我一定能再遇见你的。”他听见王耀闷声说道,“我一定要在战争结束前陪在你身边,因为战后我是一定要回到祖国去的……”
      伊万小心地将右臂从王耀的肩背后面伸过去,带着这瘦削的身躯一起坐了起来。左手轻轻地梳理着刚刚弄乱/了的黑发。
      “真的?”
      “我进的是步兵学校,出来后也还是侦察兵中尉。万涅奇卡。天上的银河是侦察兵的道路,你以为我会离开它吗……”
      伊万•布拉金斯基,他嫉妒这间小小的学生宿舍,嫉妒这台灯、窗帘、书桌和这小小的单人床铺。在他所不知道的那段岁月里,正是它们陪伴了王耀整整三年的青春岁月——可是他自己,从认识王耀的第一天,到这不知何时才能重逢的别离前夕,也只有不到半年的时光。他甚至嫉妒书架上那些不朽的名字:达尔文、孟德尔、施莱登、林奈、巴甫洛夫……就在这些伟大的生物学家的著作中间,夹着一本极普通的学生笔记本,伊万将它抽了出来。
      “那是我战前写的日记,万尼亚。”
      “那我可要看个清楚,你在我不知道的这三年里都干了些什么!”伊万促狭地扬了扬手中的日记本。他本来只是想逗一下王耀,却真没想到王耀相当慷慨地点了点头。怀着恶作剧未遂的尴尬,他果真赌气地将日记从头翻到尾,竟然找不到一个他认识的字。
      王耀再也抑制不住地大笑起来。
      “你呀!你呀……”他笑得几乎直不起腰来,“小时候春燕总抢我的日记看,可那会儿她还不识字哪!你跟她简直一个样……”
      “那你读一段给我听吧!就读这一页就好。不要翻译成俄语,我想听一听你祖国的语言。”
      “其实我也翻译不了。因为这是诗歌啊……”
      王耀站起身来,向着伊万投来深邃的一瞥。于是在莫/斯/科这间普通的学生宿舍里,响起了来自遥远东方的声音:
      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
      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
      少小去乡邑,扬声沙漠垂。
      宿昔秉良弓,楛矢何参差。
      ……
      王耀朗诵着,仿佛这诗歌是从他心里奔流出来,仿佛这诗歌就是他本身。伊万静静地听着这抑扬顿挫的异国语言。在恋人那庄重、自然、毫不造作的声音里,那个远在东南、从未谋面的古老国度,向着他展开了饱经苦难却依旧不屈的臂膀。
      “不,这样的人是不会死的。”伊万默默地对自己说,“难道这首诗会死去吗?”
      王耀向前迈了一步,他的面容一瞬间被这诗歌照亮了。
      ……
      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
      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
      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
      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诗里写的是什么啊?”伊万低低地问,“耀,写的是什么啊?”
      “是我。”
      (三十八)
      “和我猜的一样。”伊万凝视着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虽然我一个字也听不懂。”
      “你用不着去听懂这诗。”他转过身去,背对着伊万,“你只要知道,这写的就是我……”
      伊万走到他背后,将左臂绕过王耀的前胸,将这瘦削的肩背拢到自己怀里来。右手从书桌上拿起自己进门后就放在那里的一卷画,左手轻轻拗开王耀微握的拳头,将画卷放进他的手心里。
      “当然是你,怎么可能不是你啊!”
      画卷在王耀的手里展开了。
      “是的,万涅奇卡……这就是我。”王耀的肩背在他怀里微微地颤抖着,“这就是我!”
      “画你,我只用了一夜。那时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这就是他!这就是生命!这就是昨天夜里,在对逝者的哀悼和对新生的迎接中作出的、心上人的肖像。那一夜天地间的一切灵气,都来到了年轻画家身处的斗室之中,在他眼前、笔下和心底凝聚成心上人的模样。那一夜年轻的画家还不知道,黎明将安排他们重逢,而下一个黎明又将赠他们以离别。
      


      79楼2011-09-26 1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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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段怎么也审核不上来,图片伺候。
        图很大所以请打开……手机党见谅。



        84楼2011-09-26 1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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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十四)
            一生只能年轻一次。话是这么说。但是有些人是永远年轻的,比如那些没有从战场上回来的男女青年,比如街心公园里青铜铸成的普希金。
            住在普希金公园附近的人们,常常能看见这样一对散步的老人。老爷爷的右腿并不很方便,但他坚持不坐轮椅,于是老奶奶就总轻轻地扶着他的右侧。很多人认识他们:德高望重的天文学家托里斯•罗里纳提斯和歌剧演员娜塔丽娅•罗里纳提斯。没错,可那是他们中年以后的声誉。在他们生命最青春、最俊美、最热情、最富于力量的时候,他是一名侦察兵,她是一名卫生兵。
            他们婚后长期住在莫/斯/科市郊,托里斯工作的天文台。退休后,长子菲利克斯将他们接到市内一起住,就在普希金公园附近,如今这个大家庭已经有了第四代儿孙。当伟大的卫国战争胜利六十周/年之际,普/京总统在一次面向青少年的发言中说:“……向这些老兵们问一问战争年代的事情吧,孩子们,因为你们是最后一代能够亲耳听见他们讲述的……”
            孩子们想从他们那里挖出一些传奇般的故事,但声名赫赫的英雄毕竟是少数。老兵中更多的是他们这样的人:忠实地履行了军人责任的普通一兵。因而在他们的言谈举止中,更多地保留着可以称之为“人民情感”的、最淳朴的气质。
            2005年5月9日,红场上隆重地举行了纪/念六十周/年胜利日的阅/兵。活动开始前,普/京总统说:“……5月9日曾经是,将来也是一个神圣的日子。这个日子将使我们所有的人变得崇高,这个日子使我们的心灵充满了最复杂的感情,既有喜悦,又有悲伤、痛苦以及感激……”
            这一天,当威/武的现役军人和现代化武/器列队出场完毕后,从原苏/联各加/盟国挑选出来的两千六百名卫国战争老兵分乘一百三十辆军车,在最高的礼遇中驶过红场。这其中就有八十二岁的娜塔莎,她哭了。尽管风姿绰约的歌剧演员娜塔莎在艺术生涯中收到过无数掌声和鲜花,但是只有耄耋之年的这一次,是献给那个风尘仆仆的卫生兵娜塔莎啊……
            当庆典结束的时候,娜塔莎从兜里掏出一张小纸条。这是托里斯在她出门之前塞给她的,再三叮嘱她到这时才能打开。“这老傻/瓜!”老太太对着纸条上的话哭笑不得,“一把年纪了,还学小青年订约会……”
          613楼
            晚霞仿佛一座火焰的瀑布从天边直泻而下,将长椅上的他们俩都镀上了一层黄金的冠冕,不远处屹立着庄严的普希金青铜像。若不是公园里到处洋溢着节日之夜的欢乐气氛,这一切简直就像那个遥远的1941年秋夕,十九岁的侦察兵托里斯第一次把十八岁的卫生兵娜塔莎约出来的时候……
            “娜塔莎……娜塔申卡,你听我说……”他就像六十多年前那样,激动得结结巴巴,“今天是我们结婚五十九周/年纪/念……”
            “你老糊涂了,托里斯,明明已经六十三年了。”
            “没错,我记得很清楚,我们是在1946年结的婚,正好是胜利节一周/年的时候……”
            剩下的话被托里斯咽了回去,因为娜塔莎紧紧地抓住了他的双手,就像当年她教训那个傻里傻气的侦察兵一样,略带嘲笑意味地开了口:“罗里纳提斯同志,我们明明是1942年2月14日结的婚,就在莫/斯/科的十月车站。以后可不要再为这事和我顶嘴,你看,我力气可大了……”
            当然,在他面前,她样样儿都对。素来好脾气的他笑着点了点头,就像青年时代那样,温柔而惆怅地望着不远处,那永远年轻的普希金:“六十多年了……就像昨天一样!娜塔莎,你知道么?1941年秋天,我第一次把你约到这里的时候,我总觉得有人躲在普希金身后,看着我们……”
            “我也是。战后每次从这儿过,我都觉得有两个人躲在普希金身后看我们……躲了六十多年。”她伸出沟壑丛生的小手,向着诗人指了指,“现在我也觉得,他们就在那儿,而且和当初一样年轻。托里斯,这种事你相信吗?”
          


          85楼2011-09-26 1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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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十五)
              伏尔加河在白杨村外拐了个弯,就像母亲将婴孩护在弯曲的臂肘间。这静谧、美丽而富庶的村落,简直令人难以设想六十多年前,当法/西/斯占领军刚从这里被赶走的时候,伏尔加母亲的臂膀里只是一片被鲜血浸透的焦土。
              “在斯/大/林/格/勒城外,为了争夺白杨村,我们和敌人整整拉锯战了一个星期。”当年迈的布拉金斯基教授在家人和贝什米特女士的陪伴下,踏上白杨村的土地时,沧海桑田的变化令他百感交集,“原来战争已经结束六十多年了……”
              战争已经结束了六十六年,而他,已经有六十九年没有见到王耀了。
              “您是来找那个中/国人的?是的,他一直是那么年轻,他就在我家里,我可以带您去……”
              给他们带路的妇女走得很快,一路上默默无语。教授后来都回想不起自己那时的心情怎样。他只记得,当他刚一走进这妇女的家中,客厅正墙上的一幅肖像,就像一只伶俐的小鸟,一下子扎进了他的心头。
              这正是那幅真正画龙点睛的杰作,如同他的青春和爱情一样不可复制。简直像活人一样,尤其是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一如七十年前一样庄严、明朗、温柔、坦率,一如七十年前一样年轻。
              “这就是生命!”教授听见贝什米特女士在他身边激动地念叨着,“这就是生命啊……”
              “我的外婆,尼娜•瓦西里耶芙娜•萨莫伊洛娃,卫国战争时是沃尔霍夫方面军的一名卫生员。1945年,她从前线带回了这幅肖像。”这位主妇将一封信递到教授的手中,“去年她临终时叮嘱我们:若是有谁来问过这画中人,就把这信给他。”
            ……
              ……我想把这肖像的故事写下来。不仅因为它是我从前线带回的唯一纪/念,更因为正在渐渐离开人世的我们这一代人,有责任给子孙后代留下一些永志不忘的记忆。
              1944年春天,在收复诺夫哥罗德的战役中,我从战场上拖下一名年轻的侦察兵中尉。他的腹部受了致命伤。可是在弥留之际,他还安慰我:“别哭……死亡并不可怕……死,就是回到妈妈那里去……大地是妈妈……”
              可是我真的扑倒在他身上,放声大哭了。三年来,那么多年轻、漂亮、勇敢的人没能被我救活,我本以为自己再也没有眼泪了……这就是我从他身上收拾到的遗物:军官证;共青团团证;两封已经装好信封、写好地址的信;一张小纸条:“假如我牺牲了,请按照信封上的地址,在胜利的那一天,将它们分别寄给我的亲人和爱人。侦察兵中尉王耀。”
              胜利的那一天我在莫/斯/科,将这两封信寄了出去。一封寄到中/国的延/安,另一封寄到距莫/斯/科150公里的别廖扎村。然后我回到了伏尔加河畔的故乡白杨村,随身携带的只有这青年中尉的一幅肖像。这幅肖像在我怀里揣了一年多,那还是我在给他整理遗容的时候,在衬衣胸前的口袋里发现的。放在一起的还有一张和家人的合影、一张用铅笔绘制的星空图。我把这两样和他一起下葬了,却怎么也舍不得埋下这幅肖像。因为那庄严、明朗、温柔、坦率的神情,还有那黑白分明的眼睛中一缕似有若无的微笑,全都在向我呼唤:埋入大地的不过是他的身躯。他那青年人的美好的灵魂,仍旧活在这幅栩栩如生的肖像里……
            636楼
              我本想把肖像捐献给战争纪/念馆,却实在不忍心让他独自活在冰冷的橱窗里。他是活着的啊,他应该和我一起回家去,尽管我所有的家人都已在法/西/斯占领时期被杀/害了……战后的生活很艰苦,但当我望着墙上的肖像,望着他那双活生生的眼睛,我就得到了最大的宽慰:“小尼娜,好尼娜,坚强点儿吧,要知道你还是有亲人的……”后来我总算结了婚,生儿育女。日日夜夜,年年月月,这位中/国青年就像最亲近的兄弟那样,看着我那被战争毁灭了的家庭怎样重建起来,人丁兴旺……
              几十年来我一直生活在白杨村。当我在田野里劳作的时候,望着这片在敌人铁/蹄下未曾屈服的大地,这片历尽战火却依然顽强地养育儿女的大地,我就会想起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大地是妈妈。能够说出这样的话,他必定是非常了解和热爱大地的。我从书上读过:他的故乡——中/国的大地,就像我们的俄/罗/斯大地一样,饱经苦难,却仍然要在春天开出新的花。
            


            87楼2011-09-26 1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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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懂绘画。可是我总觉得:能够为这样的人作出一幅活生生的肖像,仅凭精湛的画技哪里够啊!随着年岁的增长,我愈来愈坚定地认为:为他作肖像的人,必定对他全部的灵魂怀着深沉的理解和爱恋。因为这永远年轻的侦察兵的面容上,既有战争苦难所造成的沉思与孤寂,也有青春天性造就的、对未来与生命的无限希望与信念——那就是我们那一代人的爱情……
                令渐进暮年的我这一代人宽慰的是:后来的人们没有忘记战争。就拿十多年前来说吧,亲戚家的一个小孩子来做客,那时小家伙还不到三岁,却也对着这肖像出神。两年后我到莫/斯/科看他的时候,他问我:“尼娜奶奶,您家里那位叔叔怎么没过来?”于是我明白:无论一个人有没有经历过战争,这幅肖像对他而言都是活生生的。我没有纠正小孩子那混淆了的记忆,只是说:“孩子,他很好,他一直都跟我们在一起……”
                去年我听说这孩子考上了莫/斯/科的美术学院。我相信,他这一辈子都将是个勇敢的人。因为谁要是能感受得到这肖像的青春生命,谁就永远不会在生活的考验面前屈服。
                孩子们,你们明白吗?这就是生命……
                …… “我回妈妈那儿去了……”
                他在1945年收到的那封信,只有这么短短的一句话。如果他真像尼娜•萨莫伊洛娃所说的那样,对王耀“全部的灵魂怀着深沉的理解和爱恋”,那么他当时就该明白过来了。
                他早就该明白过来了!当初王耀躺在他怀里的时候,就和他说过的:大地是妈妈。
              但是他没有明白。于是作为惩罚,他在1944年春天受的那次震伤,用心绞痛折磨了他一辈子。
                伊万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将自己满布皱纹的脸庞紧贴在心上人那永远年轻的脸颊上:“这就是生命……”
                这就是生命。这生命摆脱了人间一切责任和牵挂,化作了终身热爱着的大地的一部分。这大地本来就不是以国境为划分,她从稠李花盛开的伏尔加河平原,一直延伸到黄河岸边的马兰花脚下。
                “请别这样,女士。”伊万笨拙地伸出手来,从伊丽莎白•贝什米特的眼角抹去滚滚而下的泪水,“他不需要眼泪……”
                离开白杨村的时候,伊万将发绳串着的小白马护身符留给了萨莫伊洛娃家的主妇。“我们会珍藏这小白马,就像珍藏墙上这幅肖像一样。”主妇庄重地说,“他一直都是我们家的亲人。”
                幼儿教育专家贝什米特女士,在火车站和他告别了。
                “到了老年,人还是要相信点奇迹的。”她忸怩不安地说,“虽然一生只能年轻一次……教授,我请求您一件事,您能够喊我一声元帅同志吗……”
                他照办了。这位昔日的老侦察兵颤颤巍巍地举起手来,向着昔日的伊丽莎白大元帅行了个庄严的军礼。
                “真好……”她像小姑娘一样笑了起来,尽管绿莹莹的眼睛里还盈着泪花,“我又可以下命令了。士兵同志,我命令你再年轻一次吧……”
                2011年5月8日,伊万•布拉金斯基回到了莫/斯/科的家中。他顾不上休息,久久地坐在那幅未完成的肖像前,凝视着清秀的眉宇下那一双并不存在的眼睛。
                “人一生只能年轻一次。”他说,“可是你已经年轻了这么多年,还要永远、永远地年轻下去……”
                思忖片刻之后,教授提起笔来,在画中人的眉宇下面运笔如飞,生怕时间不够似的。年届九十的他,已经很久没有像今天这样,以少年般的敏捷才思作画了。
                第二天是5月9日。教授托儿子将肖像送到了纪/念画展的会场。黄昏时候,学生们来到布拉金斯基家楼下,又笑又喊,想让他们所尊敬的老师知道:这幅画究竟取得了多大的成功。
                教授在阳台上默默地望着他们。他们一个个都很年轻。
               当校园里的最后一点欢声笑语也散去了的时候,星华璀璨的银河已经高高地铺在了他的头顶,仿佛一串光辉灿烂的足迹,越过雪原般辽阔的夜空,向着远方伸去了。
                “星星就是侦察兵的脚印,银河就是侦察兵的道路啊……”
                心头忽然隐隐作痛,伴随而来的是耳畔的嗡嗡作响。他轻轻地捂住胸口,低声念叨着:
                “看在我这把年纪上,就放过我吧,反正你已经折腾了我六十多年了……”
                他慢慢地走下楼梯,推开门,投身到温润如玉的五月的夜晚中去。耳畔的嗡嗡声逐渐变成了哒哒的马蹄声。世界上只有一匹骏马,能够有这样清脆有力的足音。
                “科斯嘉,好孩子!”他温存地唤道,“亲爱的科斯嘉!”
                蓦然,一个巨大的影子投在她身上。他抬起苍老的眼睛:一匹有着银色长鬃毛的白马正忠实地站在他面前。它筋肉发达,毫无瑕疵,真不愧是传说中能追得上似水流年的千里良驹。他,威风凛凛的骑兵万尼亚,只有这样的白马才配为他的坐骑呵。
                一个永远年轻的侦察兵坐在科斯嘉的背上,向着他伸出手来:
                “来,万尼亚!咱们回自己人那里去吧!”
                茂密的白桦树叶在他头顶簌簌作响,仿佛往昔的所有岁月都从他身上飞走了。
                就像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伊丽莎白大元帅所命令的那样,重新年轻了的侦察兵万涅奇卡,拉住王耀的手,跃上了马鞍,沿着星辉熠熠的侦察兵的道路疾驰而去,追赶那些永远年轻的自己人去了。
              全文完。
              


              88楼2011-09-26 1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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