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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原创】未完成的肖像(卫国战争背景,露中,少许立白)BY 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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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她抽泣着跑出门外的时候,无边无垠的晕眩裹挟着寒冷和剧痛,重新将他捏进了掌心。
“我要死了。”王耀用中文对自己说。
死。当他用祖国的语言说出这个可怕的字眼时,忽然一阵热泪几乎令他窒/息。他一时难以自己,就把脸埋在膝盖里。
从他志愿上前线的那一刻起,他就告诉自己要视死如归。其实那会儿他压根就不相信自己会牺牲——十八岁就死,这是多么无情、多么荒唐、多么不可信啊。可是今天日落时分,他就要被送到村口的绞刑架上去,到沉沉黑/暗与无知无觉中去了。明天,或者后天,罗迦切沃——别廖扎地区就会回到自己人手中,别廖扎村也将迎接自己的儿子伊万•布拉金斯基。也许就是那一双善画的巧手,会把他从绞刑架上解下来。异国他乡的这片土地,会像亲人一样将他拥入深沉的怀抱。
不,那些已经与他不相关了。还是抓紧这最后的一点时间,想一想他思念着的那些人吧。想一想妈妈和妹妹,想一想托里斯和娜塔莎,想一想伊丽莎白大元帅,想一想他在中/国和苏/联的所有伙伴,想一想……万尼亚。这些亲切的面容渐渐地让他心平气和了,于是他抬起头,正好看见布拉金斯卡娅老妈妈走进来。
“好孩子,让我把这些衣服拿去烤一下吧,被他们在外面的雪地上扔了一天,都冻结实了啊……”
“不,好妈妈。”他疲倦地冲她笑了笑,“我已经不觉得冷了。就这样穿上吧。我没有多少时间了。”
妈妈默默地在他身边跪下,解/开反绑着他的绳索。双臂好像已经由于捆绑和寒冷而失去了知觉。她把他搂在怀里,就像对待尚在襁褓中的婴儿一样,小心翼翼地把冻硬了的棉军服套在他的身上。
“能拿进来的也只有军服和军裤了。靴子和大衣被他们给私吞了。他们什么不抢啊,就连我的小闺女娜塔莎在家时最喜欢的那件皮衣,也让他们抢去给那司令官的情/妇了。”她的语气是愤/恨的,泪水却顺着她那衰老的面容流了下来,“我在门口撞见那野丫头,她想把这军装拿给你,我就抢了过来,她也配拿么?那丫头的眼睛好像还跟哭过了似的,呵,总有一天,叫她哭得跟泪人儿似的,叫她后悔一百次一千次,怎么没有在这会儿把她结果了呢?”
“好妈妈……不要再说了……”
当他穿着冻硬了的军服、赤着双脚,被三个德/国/兵押出农舍,赶到冰封雪盖的道路上时,晚霞已经快要没入沉沉的夜色中去了。王耀想起自己第一次遇见伊万时的情景,那会儿也是一个黄昏,伊万骑在科斯嘉背上向他奔驰而来,那黄金似的骑手和黄金似的骏马啊……
路上的冰凌像碎玻璃一样割着他的脚底,可他已经不觉得冷和痛了。只是巨大的神/经性眩晕还在持续不断地折磨着他。赶快,赶快走到绞刑架上去吧。只是不要在路上晕倒过去,不要让敌人以为他害怕得昏掉了。这条通往他生命终点的道路,正是当年小男孩万尼亚学走路、去上学、去森林里玩耍的道路呵。此时此刻,他觉得伊万的全部童年和少年的时光,都在道路两旁凝望着他,为的是要看一看,他在最严峻的考验面前是怎样的一个人。
快了,快了,绕过前面那个拐角处的树丛,就是绞刑架了。他似乎感到了某种轻松,可是千万不要如释重负地晕倒过去啊,就算这最后几步,也要靠自己的双脚走过去。
当他们刚刚绕过拐角的时候,只见那昏暗的树丛中有匕/首的银光飞快地闪了几下,押/解他的三个士兵连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就倒在了地上。他那本已对一切知觉麻木了的身躯,却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一个坚/实而温暖的怀抱。紧绷在心头的那一根弦轻轻地发出一声脆响,他终于任性地昏了过去。



50楼2011-09-25 2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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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二)
    伊万极少向别人谈起那个夜晚。说起来简直像是胡扯:在不能开/枪引起敌人警觉的前提下,他竟然胆大包天地只用一把匕/首,神不知鬼不觉地干掉三个德/国/兵——而他们甚至都还没反应过来!然后还要怀抱着这不省人事的小家伙,拼命跑向村外的森林——这条通往森林的道路啊,童年时他觉得它短得可以忽略不计,可在那永生难忘的一夜,他却觉得它几乎没有尽头。
    后来的战斗生涯中,伊万立过不少功,可像那一夜那般玩命的事情,却再也没有第二次。因为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人带着一身刑伤,赤着双足从他心口走过;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人用那黑白分明的眸子模模糊糊地望他一眼,然后任性地倒进他的怀抱里去。
    当他快要跑进森林的时候,从村子的方向传来警报、口令和一大群人渐渐逼近的脚步声。“进森林!”带头的一声吆喝,让伊万略微放下的心重又紧揪了起来——那是季姆卡的声音。这家伙为了侵略者的悬赏,亲手将儿时的好友米什卡送上了绞架,如今又带领着敌兵来追捕另一个儿时好友万尼亚了。
    走投无路的空前悲愤感,顿时笼罩了伊万的心:森林里众多藏身之处,当年在这里玩打仗游戏的小男孩们哪一个不知道啊!何况季姆卡还总跟万尼亚一拨儿……
    “谁跟你这兔崽子是一拨儿的!”伊万低声骂了句,就在这时,他想起了一个最后的据点:儿时他每次藏在那里的时候,再鬼灵精怪的小伙伴也找不到他。他怀着孩子的一点私心,向所有的伙伴藏下了这个秘密,却怎么都想不到这会在多年之后救下他和他心爱的人的命。
    “就让米什卡吊在绞刑架上吧!就让叶戈罗夫躺在村口吧!就让耀被拷/打得奄奄一息吧!就让我怀抱着他,被你撵得躲躲藏藏吧!将来所有人的结局都比你好!你吆喝吧,搜寻吧,带着侵略者在自己的家乡耍威风吧。等我们打回别廖扎村,我第一个就把你结果掉。”伊万钻进这最后的藏身之处,全身心都浸在巨大的仇/恨里,“到时候你死无葬身之地!别廖扎村的泥土是容不下你的……”
    他觉得自己好像俄/罗/斯大地的最后一个儿子,背着大地上的最后一杆步/枪,守在大地上的最后一个据点里,而他在这孤注一掷的战斗中的全部希望,就静静地躺在他的怀中。
    伊万怀着在他是极少见的温柔,轻轻地把王耀放在自己盘坐的两/腿上,脱掉自己的军大衣,解/开棉军服的衣扣,小心地从王耀身上除去冻硬了的、没有任何御寒作用的军服,将那冻得发僵的躯体紧/贴在自己温暖的臂膀里,然后重又把军大衣披在他们两个人的身上,系上扣子。这些动作仅仅持续了很短的时间,却足够他看清那几乎不能蔽体的衬衣下面的累累伤口。
    之前在米哈雷奇老爹的小屋里,王耀换衣服时那孩子般的动作蓦然浮现在他脑海中。他心如刀绞,将自己的脸庞轻轻地摩挲着王耀那失去了血色的面颊。
    “你呀,你呀……”他的嘴唇贴在王耀的耳朵边上,“你怎么受得了啊……”
    直到这时他才发现,王耀躺在他怀里显得那样娇/小,简直就像婴儿躺在摇篮里一样。那黑发浓/密的头颅靠在他的左肩上,清秀的面容埋在他的脖颈里。他的左臂从军大衣下面绕过去拢着耀的身/子,右手在另一侧轻柔地揉/搓/着那冰冷赤/裸的双足。至于王耀的一双手,则被他细心地贴在自己暖和的胸膛上。
    伊万现在没有办法给怀里的人包扎伤口,尽力让这伤痕累累的冻僵了的躯体暖和起来,就是他此时能做到的一切。他往那冰凉的面容上呼着热气,“我知道你醒过来只能感觉到痛苦,可是你不要一直这样昏迷着……”他几乎是在王耀的嘴角边低低乞求着,“也许在昏迷中,非/人的折磨还在重复着吧?只要你醒过来,看见我,你就能知道那一切已经结束了……”
    仿佛是为了让昏迷不醒的王耀安心似的,伊万将左手从怀中人的衬衣下摆伸进去,轻轻/抚/着那柔韧削瘦的腰身,将自己的存在和温暖传给王耀。他没有在左腰那一块摸/到伤口,所以他才敢这样做。
    


    51楼2011-09-26 1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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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5-06-21 16:5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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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他看见那秀气的长眉微微皱起,密密的睫毛剧烈地抖动着,从那红肿的嘴角漏出一丝明显是非常痛苦的呻/吟。他一下子慌了神,手忙脚乱地掀起军大衣,撩/起王耀左腰的衬衣一看——在看似完好的表皮下面,是军靴踢打留下的一大块紫黑色的淤血。他一时心痛欲裂,也不管怀中人听不听得见,一遍遍地轻声重复着:
      “我不知道……原谅我吧……”
      就在这时,他看见那双马儿一样乌溜溜的眼睛缓缓地睁开了。
      “是你啊……万尼亚!万涅奇卡……”
      这个名字被父母、姐妹、亲友们呼唤过多少次啊,可是此刻他好像生平第一次听见似的。伊万勉强抑制住热烈地亲/吻这刚苏醒的可爱脸庞的冲动,腾出一只手来,拂开被冷汗粘在额头上的那一缕黑发,然后将手紧紧地贴在王耀的脸颊上。
      “是我。我在这里,你在我的怀里……他们怎么也找不到我们……”他好像刚学会说话的小孩子那样,怀着莫大的热情,俯在王耀耳边不住嘴地说,“可是我怎么都找得到你……他们打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你在我家,鞭/子的声音连路上都听得见……我还数着鞭/子的次数。”他的声音停住了片刻,好像极力压抑着什么似的,“我熬了整整一天,晚上才有机会把你抢回来……”
      “你到底不听我的话。”王耀虚弱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我跟你说过的,一有情况你马上回去……”
      他霍然抬起头来,紫罗兰色的眼睛半是责难、半是心疼地望着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
      “伊万大魔王已经向你妥协了一次,就不要再指望他向你妥协第二次。”
      他看见王耀喘了口气,仿佛是积聚了全身的力量般,竭力做出一副严肃的样子对他说:
      “可你把自己也断送啦……你带着我怎么走啊?听我说,好万涅奇卡……把我留在这儿,自己回去……”
      下面的话没有机会说完……因为被伊万的手一下子堵了回去。他以刚好让王耀开不了口的力度,轻轻地将自己的左手蒙在王耀的嘴上。他看见那双乌溜溜的眼睛蓦然睁大了,怀里的人微不可辨地挣扎着,想要从他的禁/锢中解脱出来。
      ——可是你哪里有那个力气啊!他那惶恐而无助的模样落在伊万的眼睛里,不禁让他又好气、又好笑、又心疼。他的手毫不让步地停在那里,王耀急促的呼吸气流扑到他的手指上,好像扑到他心里最柔/软的地方一样。他的眼神变得深邃而庄重了。原本只是想惩罚一下王耀的动作,渐渐变成了深沉的怜惜和责难。
      他看见怀中人的眼睛里好像有什么在闪动,随即,掌心灵敏地感觉到了一个细小的亲/吻。蓦然涌上心头的一阵柔情告诉他:王耀向他投降了。
      他把手从怀中人的嘴上移开,将自己温暖的嘴唇紧紧地贴了上去,纵情地吻着。
      (二十三)
      当伊万终于愿意结束这个吻时,他抬起头来,想将怀中人的模样看个分明。可是,刚刚一直温顺地任他亲/吻的王耀,此刻却把整张脸紧紧地贴在他胸前。
      于是他就着王耀的姿/势,重新俯下头去,他的嘴唇正好贴在王耀滚/烫的耳朵边:
      “我的黑眼睛的小傻/瓜呵,我的不听话的小白马!”
      就算这不听话的小白马不让他看见自己此刻的模样吧。可是隔着一层薄薄的衬衣,他的整个胸膛都感觉得到那紧/贴在他心口的面庞。这面庞早就化作一副有生命的肖像画,在这几个月的相识中一点一滴地画在了他的心口。但他的手却始终没办法将这面容描绘在纸上。
      因为他的心并不是那么慷慨大方,它不愿意将珍藏着的最美好的事物,分享给颜料、纸笔甚至是自己的双手。
      当伊万听见敌人离开森林、返回村落去的时候,他就怀抱着王耀,钻出藏身之处,向着护林员的小屋赶去了——眼前的一幕令他头晕目眩:看来,季姆卡带着敌兵没有找到伊万,却在这小屋里发现米哈雷奇老爹在照顾重伤的卡列金中尉,然后就毫不留情地枪/杀了他们。
      “账簿上也要添上这两笔……”伊万一字一句地说道,就在这时,他感到胸前的衬衣染上了温/热的水迹。他腾出一只手,轻轻地抬起王耀依旧埋在他心窝的脸庞,在那紧闭着的泪湿的眼帘上怜惜地吻了两下。
      


      52楼2011-09-26 1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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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这就带你回去。”
        于是他从尚未熄灭的火炉边上拿起老爹缝补好的、王耀去别廖扎村前换下的军大衣,小心地将王耀裹好。他一时在老爹的衣箱里找不到多余的靴子,就翻了两条厚实的围巾出来,包在王耀的赤脚上。然后,他系上自己棉军服的衣扣,穿好自己的军大衣,重新将这显得格外娇/小的躯体抱在胸前,就大踏步地迈进了深蓝色夜岚所弥漫着的森林中去。
        当他走到森林的另一边,准备返回营地的时候,伊万转过身来,向着这阴影、雪洞和黑色针叶树枝所构成的沉沉酣睡的宏伟世界点头致敬。这是他自己的森林呵。当他怀抱着心爱的人,被叛/徒追得无处躲藏时,故乡的森林没有出卖他。从前,在和平的年代里,森林陪伴着他长大。现在,在被敌人占领的痛苦的日子里,他不再是森林的主人了,却依旧是它忠实的、勇敢的儿子。
        “我会打回来的。”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有力,“因为我是幸福的人——我想做什么,全都能称心如意地做成!”
        他想当画家,就考上了美术学院;他想骑马,就学会了骑马;他想救出王耀,就救出了王耀。现在,他想抱着心爱的人回到自己人那里去——他就一定能回得去。
        多年以后,伊万甚至都回想不起来,当时他在归途上有没有遇见敌人的阻击——就算有,他也以事后想来是匪夷所思的力量给克服掉了吧。他只记得自己怀抱着王耀,行进在辽阔无垠的俄/罗/斯雪原上。他还记得,那一夜的星星好像无数晶莹的眼睛。
        在自己人所在之处的遥远的地平线上,天青色的雪原仿佛和青玉般的夜空融为了一体。伊万一个人的双脚,在雪地里留下属于他们两个人的一长串足迹;头顶光彩夺目的银河,也正像一串繁星铺成的脚印一样,在至高至远之处,向着前方、向着自己人的方向伸延去了。
        “万尼亚……万涅奇卡!”
        一瞬间他停住了脚步,王耀正从他怀里定定地望着他,从那夜一样的黑眼睛里映出璀璨的群星来。他抑制住吻一吻怀里这小小星空的冲动,加快了脚步赶路。
        “你说吧,我听着哪!”
        “你还记得那个晚上么……你到我们步兵连营地的那一夜,托里斯在给大家讲天上的星星……”
        “我记得,他说夜晚是属于我们侦察兵的,那天上的银河,就是我们侦察兵的道路。”
        “万涅奇卡,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你可别笑我,大地上有那么多为了正义事业而战斗的侦察兵战士,他们该留下多少足迹啊……可是我觉得,无论他们后来有没有牺牲,那些脚印都会变成天上的星星,银河正是这样出现的……”
        “我和你想的一样。”伊万轻轻地笑了,“你看那银河,就是往自己人的方向伸展的啊。”
        “那里面有巴甫利克、萨沙、卡雷舍夫、叶戈罗夫、卡列金中尉……”
        “还有我和你……”
        星星们听了一夜他们的对话。当他们返回到自己人那里去的时候,所有的星星都已睡意朦胧地合上了眼睛。
        人们七手八脚地照料着王耀,准备把他送到卫生营里去。伊万到师部报告了小分队的活动后,婉拒了师长让他留下休息的指示。他正好赶上了预定的进攻时间,这是很令他骄傲的。
        “还在森林里的时候我就说过。”他一边收拾行装,一边对自己说,“等我把耀送回来,转身就再打过去。这时我要以主人的身份回到村里,我要亲自见证和执行将要发生的一切——活着的人怎样得到幸福,牺牲的人怎样得到安葬。理应死无葬身之地的人怎样被送到他们应得的结局里去。”
        


        53楼2011-09-26 1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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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四)
          冬季的前线道路总是这样:刚刚被炮弹翻出了冰雪下的黑土,很快又被沉重的装甲车履带和无数双军靴碾压得坑坑洼洼。卫生营的卡车就沿着这泥泞不堪的路,跟在部/队的后面前进。
          脊背上的刑伤迫圞使王耀大部分时间都趴在担架上。他比其他伤员都要心平气和,总是老老实实地呆在卫生营的帐篷里,或是跟着卡车转移。他将两臂交叉平放在担架的枕头上,略略垫起身圞子,望向不久前还被敌人占据、如今已经被自己人夺回来的土地。一种温柔而惆怅的宁圞静弥漫在他心头,使得他像婴儿那样时常沉浸在混沌的朦胧中。
          当卡车从别廖扎村近旁的森林边上驶过时,一阵热流从心头直涌上他的面颊。他一时手足无措,就借着俯趴的姿/势,一下子将脸埋进手臂里去。可脑海里一个调皮的小声音却不识相地提醒他:那天夜里,当伊万的嘴唇恋恋不舍地从他嘴上移开时,他也正是在羞得不知所措的状况下,就势将滚/烫的脸颊藏在伊万的怀里,弄得好像是他自己投怀送抱一样。
          “难道我那一夜还不够软弱吗?”王耀又羞又恼地埋怨着自己,依旧将脸埋在两臂之间。他觉得颠簸着他的不是这行驶在泥路上的卡车,而是一种甜/蜜、惊惶、惆怅与无力感交织着的感情。它就像那一晚伊万的怀抱一样,紧紧地环绕着他,令他挣扎不得。
          许久以来他一直在挣扎。正像他在侦察时对自己说的那样:这大魔圞王好像钻进他心里,将他自入伍以来就力图隐藏于心的、最柔/软的一面揭了开。终于,在那一夜,伊万的手百般爱怜却又毫不让步地蒙住他的嘴,不让他说话的时候,他投降了。
          “我是爱着的……”他想起了自己受/刑时怎样回答德/军少校的话,于是仍然像受/刑时那样欢欢喜喜地笑了起来。
          当十二月快要过去的时候,战线已经向前推进很远了。在过去十天的阶段性胜利之后,战争双方重又陷入暂时的相持。于是卫生营就在距部/队驻地十几公里的地方驻扎下来。
          较之那些被地雷炸伤、被子弹击中、被炮火轰伤的兵士,王耀的刑伤到底不算重。另外多亏他身圞体底子一向很好,卫生营的护圞士长在最近一次给他换药的时候宣圞称:再歇个三天他就可以归队了。“恋爱了吧,小家伙?”护圞士长冷不丁地问他。当王耀有点儿发窘地问她为何下次结论的时候,她怀着老于此道的女性的骄傲,冲着他眨眨眼睛,“因为你这几天都像喝多了一样。要不是在你身上闻不到酒气,我简直都要向主/任医生告你一状。”
          自从被送进卫生营以来,王耀只象征性地喝过一次酒。前两天来了位首/长,给王耀颁发了一枚勋章:由于“白鹤”在收复罗迦切沃——别廖扎地区的重要贡献,小分队全体活着和牺圞牲的成员都得到了褒奖。按照军/队的传统,王耀要将勋章放在伏特加里面,然后将酒一饮而尽。“喝吧,年轻人,希望这不是最后一枚。”
          王耀小心翼翼地喝着这杯意义非凡的伏特加,勋章的尖角不时轻刺着他的嘴唇,蓦然间他想起了自己第一次喝伏特加时被呛到的难堪:那时伊万忍着笑拍他的背,帮他顺气儿……
          耀走出卫生营的帐篷,近旁躺着一截被炮火连根拔倒在地的雪松。他拂去了树干上的积雪,坐在上圞面。他发现身边的树皮上刻着一个心形,里面有两个歪歪扭扭的字母:“И”和“Я”。
          也许在和平的战前时光,曾有一对愉快的恋人来到这里,那时他们大概相信,爱情会像这高大的雪松一样长久,于是就在树干上刻下了彼此名字的开头。犹如在梦中一样,王耀久久地凝视着这小小的痕迹。直到从他的指缝里,落下了被他攥在手心融化了的一把雪水。
          “万——尼——亚!”
          他听见有人在呼唤。
          “万——尼——亚!”
          他没有抬头,眼睛仍旧出神地望着晶莹的雪水下面的两个字母。
          “伤员同志,您看见万尼亚了吗?”他听出来是卫生营里一个女护圞士的声音,“就是那个被炸伤肩膀的万尼亚•季莫菲耶夫,一大清早不知晃悠到哪去了。”
          


          54楼2011-09-26 1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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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这时,林神将画板往身边一放,不紧不慢地站起身来:
            “我的不听话的小白马,你还要在那里藏多久啊?”
            王耀一下子觉得自己像个被当场抓/住了错的小孩子。他竭力摆出一副军人的姿态,迎着伊万走过去,却发现不知所措的两手压根没有地方放。于是他就像大人物们讲话前那样清清嗓子——寒暄寒暄许久不见?感谢感谢救命之恩?好像都不合适。自从伊万将他一路抱回来后,还真找不到可以说的话。
            仿佛有一只愉快的小火星,从伊万的一只眼睛跳到另一只眼睛里:
            “卫生营到底不是个可以长住的地方!”伊万响亮地笑了一声,“你那侦察兵的本事都休养掉了吧?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地偷看了我半天,可你一来我就感觉到了!”
            这话激起了王耀一点不满和淘气的心思。为了证明自己还是个合格的侦察兵——同时也为了在休养之后找个人练练手,王耀猛地抓/住伊万的肩臂,想要用平日的看家功夫教训一下。可是随着一阵突如其来的天圞旋圞地圞转,被仰面摔到地上的那一个竟是他自己。
            也许那不能定义为摔。因为伊万的臂膊始终小心地环着王耀的脊背,不让他碰到冻硬了的地面。伊万只是就势揽住他的后背和腿弯,虚张声势地往地上一晃,然后就把他抱到怀里去了,就像当初抱着他走在雪原上一个样。
            “向你道个歉吧,你还是有点本事的。”伊万笑嘻嘻地贴着他的耳朵说,温暖的呼吸几乎让他打了个战栗,“可是别忘了,我也会抓俘虏啊!”
            当身圞子刚陷到这个坚圞实宽阔的怀抱中时,一瞬间所有的树枝上都绽出绿油油的新叶,所有的叶片后面都传出清灵灵的鸟鸣,在王耀的眼前耳畔像风一样旋圞转呼啸。他就这样茫然若失地躺了片刻,直到听见“俘虏”这个词的时候,才在蓦然的恼/羞/成/怒中急得满脸通红。他一声不吭,试图挣圞脱开伊万的钳制,却发现这个怀抱比他想象中更有力。
            “你简直是头熊瞎子!”他终于开口埋怨道,“哪来的这么大力气!”
            “那天晚上是你有伤在身。”伊万好整以暇地俯视着他,“可这会儿你该明白了,就算你完全恢复了,你也还是挣圞脱不了。”
            这蛮不讲圞理而又略带嘲弄意味的语气,可真把王耀惹恼了。正当他打算竭尽全力挣圞脱开来时,伊万忽然直圞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你要是再不听话,我现在就这么把你抱到营地上去。”
            “你要是敢那么做,就别指望我以后再和你说话。”
            “啊——啊——”伊万拖着长腔,依旧一脸嘲笑地望着他,“那就走着瞧吧,反正全师都知道,那天你是我一路抱回来的。”
            于是王耀立刻不声不响也不动弹了。他不知道自己是否真敢一辈子不和伊万说话,但他明白伊万是真敢把他抱到营地上去的。他自暴自弃地把脸往外面一扭,闭上眼睛,但伊万快快活活的笑声还是闯进了他的耳朵。
            “你呀,你呀……”伊万终于肯把他放下来,让他背靠在白杨树上,两手扶着他的肩膀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忽然毫无预兆地,伊万一下子把嘴唇贴到他的嘴唇上,怀着几乎不顾一切的热情,久久地吻着,就好像那林海雪原中的一夜般。
            王耀不知道这个吻持续了多久,事圞实上,伊万刚一开始吻他,他就什么都不太记得了。他只记得伊万终于把他放开时,忽然又望着他笑得前仰后合,直到最后大笑着跑出了树林为止。
            王耀一个人留在这棵白杨树下。他从脚边拾起被伊万遗落下的画板,发现他自己的模样儿正从上圞面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你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他坐下来,久久地捧着这幅画,久久地对着它埋怨着。
            (二十六)
            艰苦岁月里的柔情往往与怜圞悯相依相伴。在这种情况下,一个人愈是热爱自己的心上人,愈会觉得心上人像是牺/牲/品,总有一天要献给某种伟大而庄严的事物。
            白天剩下的时间里,王耀都没再和伊万说话。当夜幕降圞临,战士们围在篝火四周的时候,他才挨着伊万坐了下来。就在人群的最外面,离篝火最远的地方。
            


            57楼2011-09-26 1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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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篝火旁渐渐响起了低哑的议论:
              “大概卡列金家里人写这封信的时候,阵亡通知书还没寄到……”
              “他家住在列/宁/格/勒。你知道那里现在被围困,寄封信多不容易……”
              “他才二十二岁……”
              刚才那位像父圞亲一样跟娜塔莎说话的年长战士,从邮递员手中接过信,对着寄信人的姓名看了好一会儿,然后将它递到脸色惨白的娜塔莎手里:
              “给我们读一读吧,姑娘!你看,给卡列金中尉写信的人,也叫娜塔莎啊。”
              娜塔莎颤圞抖的手圞指几乎拿不住这张薄薄的信纸。她深呼吸了两下,借着篝火的光圞芒读道:
              “我最最亲爱的人啊!我在被围困的故乡城市给你写信。日子非常艰圞难,每天都有人因食物和燃料短缺而死去。可是你要知道,你的未婚妻娜塔莎仍在努力地活着,对你仍然像战前那样忠圞实……”娜塔莎喘了口气,抓圞住胸口,竭力维持着自己素来的泰然自若,“……愿我的爱情和希望护佑着你!就让这爱情和希望飞到你的身边,把脸紧/贴在你那疲惫的面容上,告诉你:这就是我,是你的娜塔莎!假如你受了伤,谁要是在那时照顾你,鼓励你,那个人也就是我——是你的娜塔莎!假如死神临到你的头上,这时哪怕你心中还有最后一点儿力量,那也就是我,我一定要把你救活,让你能够回到我的身边……”
              娜塔莎读不下去了。本不愿在众人面前流/出的泪水,顺着她的面庞落到手中,那个和她同名的姑娘所写的信上。
              “卡列金中尉在任务中负了重伤。”伊万忽然用沉得吓人的声音说,“可他本可以活下来的。我们把他留给一位老护林员照料,可是一个叛/徒——还是我儿时的朋友——带着敌人搜/查了护林员的小屋,把他们两人枪/杀了。”
              “这封信应该送到博物馆去,告诉将来的人们,什么是战争。”另一个战士开了口。
              更多的人只是沉默着。战争已经进行了半年的时光,战士们已经见过了太多的牺圞牲。可是此时此刻,一位已故战友的未婚妻的来信,却把前所未有的沉痛压在了每个人的心上。
              不知什么时候,仿佛凝结不动的空气里,响起了娜塔莎的歌声。
              战前她曾经计划过:在音乐学院的入学考圞试上,她就要唱这支古老的俄罗斯歌谣——《北方的星》。可是如今,在如此沉痛的气氛中,她为什么要唱呢?她自己也不知道。
              “一座高高的楼,里面房子紧相连。在其中有一间,光线最明亮……”
              就在这时她听见了琴声……有人在拉着手风琴为她伴奏,金色的火光在蓝色的夜幕中勾勒出他的形象——是托里斯•罗里纳提斯。她从来没见过他弹手风琴。虽然他的音调并不很准,但他毕竟会弹她最喜欢的这支歌啊。
              “里面住着未婚妻,她比谁都可爱,好像北方的星,比群星更光圞辉……”
              所有人都在默默地坐着倾听。整片营地上只有两个人站着——她和他……壮丽的银河铺展在他们的头顶,就像这年轻的天文学家曾说过的:星星是我们侦察兵的道路……就在他的头顶上空有一颗特别明亮的星,像沾满了霜花似的泛着冷光。有如一个高傲的姑娘,怀着天真而冷淡的神情遥望着这片饱经战火摧/残的大地。
              “她在痛苦里怀念远方人,她那一颗颗的泪珠,滴落在她订婚的戒指上……”
              面颊为什么又感觉到了不争气的泪水呢?娜塔莎一向是讨厌哭的啊。也许是为了被战争耽搁了的音乐学院的梦想;为了自己注定要在军大衣里度过的青春;为了那个从未谋面的也叫娜塔莎的姑娘;为了再也不能回到未婚妻身边的侦察兵中尉卡列金;为了营地上这些也许明天就会牺圞牲的战士……
              “未婚夫出门去,到那遥远地方,要等多少时光,他才能回家乡……”
              也许,还为了这个为她拉手风琴伴奏的青年。她仿佛觉得,那颗明亮的星星向他投下的光圞辉是那样冰冷。他默默地站在那清冽的光华下面,好像一座被人遗忘了的灯塔。
              “等到春天来临,他就要回来了,快乐将随着太阳升起!”
              当她终于唱完的时候,娜塔莎低低地说了一声:“请原谅!”就飞快地跑回掩蔽部里去了,不让任何人看见她。
              


              59楼2011-09-26 1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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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七)
                “她在爱着,只是她自己还不知道。”伊万若有所思地目送着妹妹的背影。
                “也许她是知道的,只是她自己不愿承认……”
                他一直放在王耀掌心下的那只手,轻轻地捏成了拳头:
                “为什么?”
                王耀一直扣在他手腕上的那只手,慢慢地舒展了开去:
                “在战争的岁月里,爱情给人带来的痛苦,也许远远大于它所能给予的幸福。”
                “战争是不请自来的,爱情也是。”他的目光依旧越过人群,停留在熊熊的篝火上,“它们想要来的时候,没人阻圞挡得了。”
                “战争刚爆发的时候,我们就知道要对它反圞抗到底。”王耀忽然挣圞脱开他的手,起身走开了,“……可是对爱情呢?”
                身旁突如其来的空圞虚感迫圞使他跟着王耀一直走到营地边上。当黑黝黝的杨树林就在眼前的时候,王耀蓦然转回身来。他一时收不住脚步,差点迎面撞了上去。借着漫天的星辉,而非已经遗落在身后很远的篝火,这天夜晚伊万终于第一次细细端详着王耀的面孔。
                这不是白天在杨树林里,无可奈何地任他取笑的王耀;也不是在罗迦切沃——别廖扎的林海雪原中,温顺羞涩地任他爱怜的王耀;甚至也不是互诉衷肠之前他所欣赏的“好朋友”王耀。一种异乎寻常的气质几乎让这张脸判若两人。直到一年以后,当伊万惊异地发现自己竟然手脚齐全地活过了斯/大/林/格/勒战役,他才明白过来:只有硬从鬼门关被拉回来、刚刚回到生活中的人,才会有这样的神情。
                可是现在他能做的,只是将两手放在王耀的肩上,沉声说:“别这样!”
                我本来以为你会去安慰娜塔莎的。”王耀答非所问地说,“作为男人,很明白怎么控/制自己。可是姑娘家究竟不一样。”
                隐然有一丝落寞爬上伊万心头,他发现此时王耀的所思所想压根不在他们彼此身上:
                “就让娜塔申卡自己长一长吧。如果是从前那样的日子,作哥圞哥的倒还可以宠宠她。可这是在战争时期……她自己也在部/队里,以后有更残酷的事情等着她啊。”
                他觉得王耀眉心那一道皱纹简直像是马刀劈出来的深沟,并随着王耀严肃的声音飞快地变宽变长,差点就要赶上装甲车履带在雪地上轧出的沟壑:
                “万尼亚……在娜塔莎来我们连之前,有过另一个卫生员。我记得很清楚,10月19日那天,我们连里的男人谁都没被打死。可是她,一个姑娘家,却牺圞牲了……当我们在泥泞的田野上给她挖墓坑时,这样的念头就老折圞磨着我。”那双夜一样深沉的眸子忽然直圞视着伊万,好像要将他整个吞没进去,“将来等我上了年纪,要是有人来质圞问我:‘为什么你一个男人活下来了,可是那些本该被你们保卫着的姑娘们,却被子弹打死,或是在被围困、被占领的土地上耗尽青春呢?’那时我可怎么回答……”
                这话听在伊万耳朵里,让他很想把王耀拥进怀里好好安慰一下。可他这会儿真不敢,尽管他们之前曾那样亲圞密过。因为他也在想那些本应幸福的姑娘:被百感交集所折圞磨着的妹妹;在被围困的城市里苦等牺圞牲者归来的未婚妻;在秋天的田野上牺圞牲的步兵连前任卫生员……假如他能够看圞透王耀的所有想法,那么他就能听到另一个姑娘的哭诉:“可是你们在哪里?你们为什么还不打过来?我不是那些坚强的姑娘,我吃不了苦,可是让我拿什么相信你们能打回来呢?”
                他无/言/以/对。仿佛王耀在他所不知道的那段时间里飞快地长大了。他觉得自己现在能给王耀的就只有一双默默倾听的耳朵。
                “看着你妹妹,我常常就想起我家的春燕……她还不识字的时候,就听得出日/本/轰/炸/机的声音,知道什么时候该就地卧倒。”温柔中带有心疼的神情霎时间浮现在王耀的面容上,“过了年她该满十二岁了。我常常就做梦:也许等我回到故乡的时候,和平就会来到我那饱经战乱的祖国?如果没有,我情愿自己再扛上几年枪,几年都无所谓!要是能让我妹妹长成大姑娘后不再遇到战争,当哥圞哥的人是什么都可以做的……”
                


                60楼2011-09-26 10: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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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5-06-21 16:46: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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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他并不知道:罗斯托娃最后还是和皮埃尔在一起了。
                  第二天一大早,王耀就到师长的掩蔽部里去了。他必须就五天前的一件事情作出答复。当他还在卫生营里的时候,那位给他颁发奖章的首/长和他谈过一次。按首/长的说法:作为前来苏/联学习的、异国**者的后代,王耀完全有权圞利——或者说是有义务留在后方。
                  “别以为我在侮圞辱您的军人荣誉,年轻人。”首/长这么跟他说,“您应该留在后方,继续学习。您想考哪所学校,就考哪所学校。将来好回去建设你的祖国。”
                  当时他这样回答:他的父圞亲是牺圞牲在反击日/本/法/西/斯的战场上的,如今他身在苏/联,与德/国/法/西/斯战斗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况且在这里累积的军事经验,也可以让他回国后致力于祖国解/放的战场上。可是首/长的食指却不以为然地敲了敲桌子:“**总有一天会胜利,战争总有一天会结束,您的祖国需要建设,然后您打算干什么呢?”
                  “以后有的是时间学习。”那时他还在嘴硬,“在战争结束之前,我决不背叛军人的职责。”
                  “那我们就送您去军事学校。共/产/国/际要求为您这样的**后代提圞供各种便利。很快您就可以获得中尉军衔。然后您还可以回到苏/联/红/军的部/队里继续战斗,将来回国战斗时也更有经验。您想进什么兵种的学校都行。航空学校、坦/克学校、炮兵学校都可以。”首/长离开前这样说道,“我建议您还是不要在步兵了。您自己也知道,前线上再苦苦不过步兵,死起来简直像嗑瓜子一样容易……我给您五天的考虑时间。”
                  五天来王耀常常在想这件事情。回到后方继续学习,难道这对他一点吸引力都没有吗?组/织上送他赴苏前讲得很清楚:就是让他学习去的。不然他们早就放圞任他去东北,参加父圞亲生前的队伍去了。当他在莫/斯/科的中学学科竞赛中拿了生物学第一名,却在作文中写自己的理想是成为父圞亲那样的军人时,班主圞任问他:“为什么?”他的回答是:“因为我的祖国需要这样。”
                  “那是责任,不是理想!王,你自己有真正想圞做的事情吗?”
                  就在那时他开始明白:自己真正想要成为的是一位生物学家……可是现在,他还是坚圞持认为,战争的时候一个人不应该有别的选择。前线上多少人是直接从教室的板凳上来到这里的啊……那么进军事学校呢?如果把个人发展和将来报效祖国相结合,这无疑是最有利的。
                  ——等上三个月或者六个月,当他从军事学校毕业后,基本上是不可能再回到原来的部/队里来了。
                  “就让我为自己考虑一下吧……”
                  当王耀从师长的掩蔽部里出来的时候,他一眼就望见远处站着的、好像一株苍松的伊万•布拉金斯基。这位从前的骑兵战士——现在的步兵侦察员将两手插在军大衣口袋里,不知为何,王耀总觉得它们在那里已经攥成了两个紧紧的拳头。
                  伊万一定知道他为何要去师长的掩蔽部——伊万想要知道的事情,怎么会有不知道的啊!
                  “万尼亚!”
                  他一直跑到这个苍松似的青年跟前,两手伸到伊万军大衣的口袋里。果然不出他所料,他怜惜地将那一对拳头轻轻地掰圞开,十指交握,小心翼翼地将它们从口袋里牵出来。
                  “万尼亚……战争结束前我哪儿也不去!我就留在步兵连,和大家在一起……和你在一起!”他踮起脚尖,尽量平视着伊万那双饱含忧愁的眼睛,“所以,高兴点儿吧!笑一个,笑一个吧!你不是一直都爱笑吗?”
                  最后这句话他几乎是用哄小孩的语气说出来的——就像从前他哄眼泪汪汪的春燕小妹妹一样。伊万将自己的手用圞力挣圞脱出来,以快得令人难以察觉的动作抚了一下落在他肩上的那一束黑发。
                  “认识你之前我一直都爱笑的!倒是自从见过你这匹不听话的小白马,又是要跟你闹别扭,又是要悔圞恨交加地去找你。又是要玩命地把半死不活的你抢回来,又是要心焦地等你伤愈归队……然后还要害怕你哪一天会离开……”伊万狠狠地跺了一下脚,“要笑一个还真不容易!”
                  “唉,万尼亚,可别这样。天上的银河是侦察兵的足迹,你以为我会离开这条道路,去走别的路吗……你还记得吗?我那天夜里跟你说过的……”他说不下去了,想到那天晚上,王耀的脸不争气地红了起来。
                  “耀,你爱怎样做,就怎样做吧……你和我其实是一样的人,永远忠圞实于自己……”
                  “伊万•布拉金斯基,你可要听好了。这世界上有四样最美好的事物,我将永远为之忠圞实。”王耀定定地看着面前的人,一字一句地说,“祖国、军人荣誉、生物学家的理想,还有你。你在我心中只有一个很小的位置,却是不可替代的……”
                  


                  63楼2011-09-26 10: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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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九)
                    “莫/斯/科在广播,莫/斯/科在广播……1942年1月7日战报……”
                    门铃刚响过第一声,柳芭·奥尔洛娃就像小鸟儿似的飞了过去。一刹那工夫,两只小手就各扬着一封信,飞回了仍在收听战报广播的妈妈身边。
                    “妈妈!”柳芭喊道,“爸爸又从前线来信啦!”
                    两封信都折成三角形,这确实是战时前线来信的标志。可是妈妈看了一眼信封,却笑着摇摇头:“嗳,宝贝儿,这可不是爸爸。这是娜塔莎小姨和万尼亚舅舅寄来的信。”
                    柳芭喜欢娜塔莎小姨,因为小姨模样儿长得美,歌唱得也好听。柳芭也喜欢万尼亚舅舅,因为舅舅画画不得了。柳芭一直把舅舅战前给她画的一幅肖像挂在床头,用她自己的话形容,那可是“比真柳芭还要像柳芭”。当然啦,还因为舅舅长得帅……
                    “再帅也比不上爸爸。”每次想到这里,柳芭总要严肃地补充一句。世界上没有人能比得上她的爸爸、空/军上尉安德烈·奥尔洛夫。听老人们说,七年前爸爸还是个航空学校的学生,到别廖扎村度暑假,全村的姑娘有事没事都到他窗外晃悠。最后爸爸就把妈妈带到莫/斯/科来了。他们走的时候,十二岁的娜塔莎小姨拉着长脸,因为这美男子压根没注意到她。十四岁的万尼亚舅舅倒很开心,因为这美男子在村里把他的风头都抢完了。
                    “妈妈,信里写了些什么呀?”看着妈妈拆开其中一封信,柳芭好奇地问道。可妈妈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将来信读给柳芭听。她的眼神里先是闪过一丝诧异,然后现出一点笑意来:“宝贝儿,你还小,你还不懂哪。信里写的是爱情。”
                    柳芭霎时委屈起来:她都快五岁了。半年前爸爸上前线的时候还特意叮嘱:“柳芭,你是大孩子了,一定要关心妈妈和她肚子里的小弟弟或小妹妹。”半年过去,眼看着柳芭就要当姐姐了,可妈妈竟然还拿她当小丫头看!
                    “爸爸都说我是大孩子了!”柳芭不满地喊道,“街对面保育院里的伊丽莎白大元帅,上个星期还提拔我当将军呢。爱情我也懂,我经常跟保育院里的小朋友一起讨论……”
                    “去找你的伊丽莎白大元帅玩吧,亲爱的柳芭将军,妈妈要写回信……”
                    当女儿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外的时候,冬妮娅•奥尔洛娃换了个姿势,让自己和腹中的胎儿都能更舒服一些,然后细细端详着手中这张已开封的信纸。要不是寄信人写着娜塔丽娅•布拉金斯卡娅,她还真不相信这是出于一向严谨的妹妹之手。
                    信写得相当不像话:字迹潦草、涂涂抹抹、语无伦次。唯一一句没有语法错误的话,是末尾一句:“我要完了,亲姐姐,救救我,告诉我该怎么办吧……”
                    就是这样一封信,做大姐的人到底也看明白了。“没想到娜塔莎这丫头也有坠入情网的一天啊。”冬妮娅思忖着,“看这封信,好像还死撑着不想承认。不过看这句话,好像有点承认的意思,却又在害怕……万尼亚也真是,跟她在一个部/队里,也不会开导开导她……”
                    这时她才想起万尼亚的信还没拆开,但她自认为能猜出信里写了点什么。因为她以前收到的弟弟的前线来信都差不多:“活着,健康,保重,万尼亚。”很明显,万尼亚故意要拿出一副沉稳老练、惜字如金的军人气势来。
                    “他就是个傻小子。还是不要指望他劝娜塔莎了。”冬妮娅一边拆弟弟的信,一边怀着大姐姐常有的优越感和宠溺心想道,“他自己都没正经谈过恋爱……战前他倒是跟人家传传纸条、逛逛公园什么的,可那算个啥呀……”
                    信刚一拆开,可把冬妮娅吓了一跳:一堆带着字迹的碎纸片纷纷扬扬地落到了桌面上。“这家伙到底想干嘛?”冬妮娅起初还在埋怨弟弟的鬼花样,但她很快从这些零碎字迹推测,万尼亚这封信远比他之前那些千篇一律的简报要营养丰富。
                    于是她决定玩一玩这个拼图游戏。一刻钟后,她又好气又好笑地望着这勉强成型的信纸,心里却模模糊糊地升腾起一阵惆怅。
                    在这封信里,弟弟一开始引用了《战争与和平》里的几句话——而且引用得莫名其妙。然后他就突然义/愤/填/膺地控诉起战争了,用词之庄重简直可以发到报纸上去。接下来他开始坦白自己的嫉妒心。在冬妮娅的记忆里,她那自视甚高的弟弟还从没有这样热切地嫉妒过谁。
                    


                    64楼2011-09-26 10: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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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亲爱的姐姐。”他写道,“我知道你看了心里不好过,毕竟安德烈也在前线上。可是我必须明明白白地说:我嫉妒你,因为你遇到爱人的时候,战争还没有爆发。我嫉妒小柳芭,因为她遇到爱人的时候,就再也不会有战争了。我嫉妒那些生活在五十年后、六十年后、七十年后的年轻人。我真想活到那个时候,对着他们的眼睛说:‘别忘了我,你们这些幸福的人!’”
                      在这一段后面,弟弟粗/暴地涂抹掉了一大段话。接下来的字迹几乎潦草得难以辨认:“有时候我就想:我不仅仅是在保卫莫/斯/科,同时也在保卫着住在莫/斯/科的姐姐和外甥女,保卫着那些尚未出生的人——啊,我在保卫着我所嫉妒的人们,这说起来难免委屈……我为什么不委屈呢?我刚一长大,战争就好像特意为我准备着似的,迎着我来了。呸,战争倒待我不薄,给了我一个爱人。我可不敢说世界上就没有比这更好的爱人,但就算再好,我也不会拿这个爱人去换。姐姐,难道你会拿自己的安德烈,去换一个哪怕再好不过的别人吗?”
                      “我怎么会去换啊!万尼亚!”读到这里,冬妮娅竟不由自主地开口说道。此刻,她觉得弟弟就坐在房间里,紫罗兰色的眼睛嫉妒地、痛苦地望着她——她能够理解,却怎么都无法将这样的神情,同那骄傲而快乐的万尼亚联/系起来呵。
                      她长叹一口气,继续读着这撕碎了的信纸:
                      “……你可别以为我怕死。我的爱人是个勇敢的人,我也是个勇敢的人,一点也不比你的雄鹰安德烈差。我只是太愿意生活了……是啊,不可能永远打仗,总有一天我还得回到生活中的。可是我反倒害怕那期待已久的和平生活了。你明白吗,姐姐?打仗的时候,我知道爱人就在身边,就算是死神降临我也能将爱人夺回来。死神都不能将我们分开,可是和平却可以……”
                      在信的末尾,弟弟用很粗的笔画龙飞凤舞地写了一行大字:
                      “不要为我担心!二十年来你知道我是个怎样的人!”
                      “我知道……”冬妮娅低低地说,“我知道你是个勇敢的人,我知道你写完后肯定就把这信撕得粉碎,我也知道你肯定还要把这撕碎的信寄给你姐姐看……”
                      这时,她感到腹中有一只小脚轻轻地踢了一下。她怀着女性的全部温柔,轻轻地抚摩着这个小小的、温暖的、躁动不安的生命。用万尼亚在信中的话形容,就是“尚未出生的人”。
                      “你刚才都听见了吧?这是万尼亚舅舅的信,他说他在保卫着你,他还说他嫉妒你哪……”
                      (三十)
                      当冬妮娅和柳芭在莫/斯/科市内收听战报广播的时候,1942年1月初,苏/军在西郊战略方向的反击乃告完成,德/军已撤退到距莫/斯/科100到250公里以外。纳/粹/德/国不可战胜的神话,在莫/斯/科城下被打破了。
                      “莫/斯/科一碰必死!”每个人都这么说,“拿/破/仑办不到的事情,希/特/勒也别想!”
                      1月8日,西方面军、加/里/宁方面军和布/良/斯/克方面军开始了收复维/亚/济/马的进攻战役。当战士们将心灵的绝大部分,都献给连天加夜的枪声、炮声、脚步声和“乌拉”声时,却始终在心底为个人的情感留一个小小的位置。虽小,却不可替代。
                      就算是姐姐眼中的傻小子,也不着痕迹地觉察到了妹妹的变化:在那线条逐渐柔和起来的面庞上,两道秀眉变得更长了,就好像白鹤起飞时舒展开来的翅膀。她仍不爱笑,可是眉梢眼底却盈着稚气十足的温柔。她并不以这样的温柔看着谁,而是越过近前的一切,望向头顶遥远的蓝天。这使得她整个人也犹如冬季的天空一般,澄澈、明朗而惆怅。
                      伊万早就见过这种神情。那还是在七年前,英俊的飞行员安德烈•奥尔洛夫徘徊在布拉金斯基家窗外的时候。可是直到现在,当同样的神情又出现在托里斯和娜塔莎脸上之际,他才明白:恋人们的神情并不分别属于他们自己,而是接受了彼此的馈赠。当初他在安德烈脸上,看见的是姐姐的神情;而他在姐姐的脸上,则发现了安德烈。
                      


                      65楼2011-09-26 10: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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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托里斯和娜塔莎在战斗中都忠于职守。可是新年以来的这些日子,只要隆隆的枪炮声刚一停息,土黄的硝烟刚一散去,他们的脸上就会不约而同地现出这种澄澈、明朗而惆怅的神情。他们既不望着战友,也不望着彼此——事实上,他们这些天几乎都没说过话,但那完全是无关紧要的。
                        这些天伊万也没有机会和王耀独处。只有当一天的战斗任务结束,疲惫不堪的战士们彼此依偎着入睡之际,他才有机会靠在王耀身边。他睡不着的时候,就偷偷睁眼望一望身边的人——然后就更睡不着了。
                        从前他睡眠一向很实,可现在就算睡着了也总做梦。最要命的是,这些梦完全像是真的:他梦见王耀被一颗子弹击倒在地;梦见王耀被爆/炸的气浪掀到天上去;梦见王耀踏上开往军事学校的列车;梦见王耀回到中/国,还给他寄了一张和某个中/国姑娘的结婚照。
                        他就这样一次次冷汗淋漓地惊醒过来。微微侧脸,他看见王耀熟睡的清秀脸庞靠在他身边,映着远处地平线上大火燃烧的反光,美得简直不像是真的。他伸出手来,小心而又焦灼地碰碰王耀那即使在睡梦中也还紧握着步/枪的双手,感觉到了金属的冰凉与手指的温暖。于是他暂时安下心来了。
                        他以极轻柔的动作,小心翼翼地确认着身边人的存在。他一会儿撩起落在苍白额头上的那缕黑发,一会儿展平眉心中间那道浅浅的皱纹,一会儿又把手温存地贴在王耀的左腰——那一夜看见的一大块紫黑色淤血,就没在伊万的心头消散过。
                        越是这样怜爱,他心里就越是五味杂陈。最后他简直想揪住王耀的胸口,粗/暴地摇醒过来,对着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大嚷几句狠话。就像前一阵子他在给姐姐的信里写的那样——要对着生活在七十年以后的年轻人的眼睛,大喊:“别忘了我啊,你们这些幸福的人!”
                        他难以自/制,只好把自己那愤/恨得几乎抽/搐的脸庞,埋进王耀垂在他肩上的浓/密黑发里去,一起藏起来的是姐姐所想象不到的痛苦和嫉妒。他就这样等待着天明,等待着下令进攻的时刻,那时他就可以表现出向来引以为荣的快乐和勇敢了。
                        大火在地平线上熊熊燃烧了一夜,衬着远处爆/炸的光芒,显得又残酷又美丽。
                        终于有一天,伊万等到了可以两人独处的时间。可是还没等他开口,王耀就向他使了个眼色。于是他们就踏着坑坑洼洼的沟壑和烧焦了的金属碎片,一前一后地向着营地边上的小树林走去了——这当然不是那片见证了幸福的杨树林,但俄罗斯的田野上,树林总是有的。
                        “心里不好受就直接说吧……”王耀略为嗔怒地望着他,“像这几天夜里那样,算个什么……”
                        伊万却没有丝毫做错事要悔改的意思:“我还以为你一直都睡着了呢。”
                        “被你那么一摆弄,谁都得醒。”王耀的两颊微微泛红,“要是让别人看见了呢?”
                        “让别人看见了也是你活该。谁叫你醒了还不把我推开的。”
                        话音刚落,他就不出所料地看见了王耀又羞又气的表情。他心里清楚得很:自己本来就够难受了,在这种情况下说正经话只会让自己更不好过。赶快,趁着他们吵起来之前,赶快再说点调笑的话吧。虽然他懊恼地发现这笑话一点都不高明。
                        可预想中的顶嘴并没有降临。他只听见王耀轻叹一声,然后就拉住了他的手:
                        “其实我一直等着你自己把我叫醒哪……至少这会让你好受点儿。”
                        他愣住了,随后一把将王耀紧紧地拥进了怀里。力气之大几乎让怀中人皱眉。
                        “原谅我吧……我没叫醒你,只是想让你多睡会儿……”
                        “你看,我们俩都不是太坏的人。”他听见怀里传出一个模模糊糊的声音,“甚至可以说是好人,可是好人偏偏也会让彼此难过。”
                        “让我们谈点别的事情吧。”不知过了多久,王耀从他怀里挣脱开来,解开胸前的衣扣,从衬衣口袋里掏出一块折叠平整的纸张,“你这家伙!把画落在树林里,这些天提也不提。要不是我捡回来……”
                        “因为我知道你肯定会捡回来。”伊万感念地展开纸张,王耀的模样儿正在上面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万尼亚……你还记得吗?很久以前你就说过:画别人都可以,可我的模样,你是怎么都画不出来的……为什么现在倒画出来了?”
                        “因为意中人的肖像和别人的都不一样……别人的模样随便画画就行。”他背过身去,左手不自在地抠着身边的树皮,“起初你就在离我不远的营地上,我很放心,结果画不出来。可后来你半死不活地去了卫生营,我天天算你归队的日期,最后受不了了,非得画一个你出来才好!”
                        他猛地回转身来,两手重重地按在王耀的肩膀上,阴沉地说:“你都不知道,要给自己的意中人画幅肖像,是一件多么折磨人的事情!”
                        


                        66楼2011-09-26 10: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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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十一)
                          王耀伸出双手,一下子扣住了伊万搭在自己肩膀上的双腕。手指感觉到了脉搏那强/健有力的跳跃,这霎时让王耀想起了遥远的童年时代,妈妈教他怎样给自己把脉。他永远也忘不了那一瞬间的惊诧、欣喜与感动:如果说在外婆的墓地上,他生平第一次认识到大地给予和接纳生命的魅力;那么,从血液的永无止境的奔腾里,他生平第一次认识到:自己是这生生不息的大地的一部分,因而自己和大地一样不老不死。
                          他真舍不得将手从伊万的腕上移开!
                          “万尼亚!你就是生命!”他用小男孩那样嘹亮的声音说。
                          “研究生物的人才会说这种话。”伊万重又回复了一贯不动声色的玩笑口吻,“我就是个画画儿的,我的任务是把生命表现在纸上,按照我的意思,再给他们第二层生命。”
                          这时王耀才想起,自己那幅肖像画一直捏在伊万手里,不知道该皱成什么样了。他急忙抢过画纸,还好,但是画纸的一个角已经在伊万的手心变得又皱又破,还被汗水浸透了。
                          “瞧你!这么不爱惜!”
                          “等战争结束了,我给你画张更好的。这算个什么啊……”
                          肖像画在一张从学生练习簿撕下来的纸上,大概是部/队收复别廖扎村时,伊万拐回家拿来的。毕竟在前线上不能奢望高级画纸和油墨水彩,但王耀却着实喜欢这简练的铅笔画稿。尤其是画中人那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这是他自己的眼睛,却让他在亲切之余又觉几分新奇。战前他照镜子的时候,从未发现自己有过这般眼神。
                          但他明白,如今的自己不可能有别样的神情。因为他看得见:这些天来托里斯和娜塔莎就是这般模样,万尼亚也是如此——那冬季晴空般澄澈、明朗而惆怅的神情啊……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样踮起脚尖,双手勾住万尼亚的脖子,对着心上人的嘴唇结结实实地吻了上去。他唯一记得的是,当那双结实温暖的手臂环过他腰/际的时候,自己的脸颊忽然像烫得像火烧一样。
                          “你还说画得不好哪!”他不着痕迹地挣脱开来,好不容易才压下刚刚因自己的主动而生发的一阵羞赧,手指在画上点来点去,“你看这眼睛,画得多好……”
                          “你指的地方明明是脖子。”伊万笑着眨眨眼,在王耀眼中这笑容简直像看耍猴一样。为了证明自己不是猴,王耀像大人物讲话前那样清清嗓子,一本正经地说:“你看这眼睛,真是画龙点睛的一笔啊……”
                          俄语中对应“画龙点睛”的表达方式是什么,他一时想不起来,情急之下只好用祖国的语言说出了这个抑扬顿挫的成语。果不其然,他看见伊万迷惑不解地抬抬眉毛,急忙补充一句:“就是画一条龙,再给它点上眼睛,然后它就活了!”
                          “你先告诉我,这‘龙’是什么?”
                          王耀莫名地高兴起来。在这个总把他当小家伙的伊万面前,他终于找到些优越感了:“在我的祖国,龙是传说中的灵物,老百/姓都很尊崇它……说起来不怕你笑话,妈妈曾想给我取名叫小龙……”他滔滔不绝地讲了一大堆关于龙的东西,直到伊万苦着脸求他:“行啦,给我讲讲画龙点睛的故事吧!”
                          “在一千四百多年前——比莫/斯/科公国还早!”他得意地冲伊万扬扬下巴,“那时中/国有一位大画家,画起画来简直像是活的——没准你将来就赶得上他——有一天,他在一座寺庙的墙外画了四条龙,但只有一条龙点上了眼睛。过了片刻,电闪雷鸣,那条点上眼睛的龙就飞走了……”
                          “……为什么?”
                          “因为龙有灵性啊……点上眼睛就飞走了,没点眼睛的还留在墙上。”
                          “耀……后来那条龙飞回来了吗?”
                          “龙是最自/由的,谁能束缚得了龙啊,飞走后就再也没有回来了……”
                          心头刹那间撞起一阵钝痛,王耀看不见自己的脸色变得煞白。只是在那一刻,他感觉自己真的双脚离地、腾飞起来了——伊万一下子揽住他的肩背和腿弯,就像新年前夕在另一片杨树林里那样,将他仰面朝天地抱在怀里了。唉,他们那时多幸福啊……
                          


                          67楼2011-09-26 10: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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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没有挣扎或吵闹,只是将脸庞紧紧地埋在伊万的脖颈,不让伊万看见自己的眼睛。就像在别廖扎村附近的森林里,伊万第一次吻他时那样。
                            “真好,我们到底还是回到这个话题上了。”他听见伊万压着嗓子说道,“你这条小龙到底还是要飞走的吧?可要是我一直这样抱着你,不让你飞走呢?”
                            “我飞不走的……我会一直留在大地上……万涅奇卡,还记得你以前说的话吗……我们俩都是大地上的工作者,将来我们的名字会以大地的名义并列的……大地是母亲啊……”
                            他不做声了,生怕自己再说下去就会放声大哭起来。尽管自从父亲牺牲后,他就再也没有痛哭过。
                            “可是各人有各人的母亲,你想说的是这个吧?”
                            “你不需要去想那些。”他从伊万怀里挣扎着下地——他是多么留恋这个怀抱啊,但是他也明白,再这样躺上一会,他就会彻底缴械投降,“你只要知道我现在和你在一起就好……”
                            战争无时无刻不按自己的方式支配人们的命运。 到了1942年1月下旬,从西/欧调来的德/军若干师,使得维/亚/济/马战线上的双方兵力对比重新有利于敌。战争几乎是凭着惯性推进了。攻势有所减弱,步调有点不稳。眼看着又有一段时间将转入防御了。
                            花名册上不断划去旧的名字,补充进新兵,有些人的名字还没来得及被记住,就被划去了。在最近的一次进攻中,步兵侦察连又一次遭到了惨痛的损失。娜塔莎忙着料理伤员,准备把他们送到卫生营去。王耀、托里斯和其他没受伤的人,一声不吭地在挖墓坑。掘墓人中没有伊万•布拉金斯基,他的左肩负伤了。妹妹刚给他包扎过,现在他抚摸着用绷带挂在身上的左手。紫罗兰色的眼睛阴郁地望着那些把死者安放在墓坑里的生者。
                            王耀刚一忙活完,就来到他身边坐下,默不作声地将一只手放在他的膝盖上。很快,连里从附近的村庄借来了一辆大车,要派一个战士把伤员们护送到卫生营。王耀理所当然地承担了这个任务。伤员们躺在车中的稻草堆上,很快被颠簸得睡着了。只有伊万一个人在车沿上坐直了身子,默默地望着王耀坐在马上赶车的背影,仿佛自己的目光能绕到前面去,迎上那双沉思和孤寂的、黑白分明的眼睛。
                            当卫生营的帐篷出现在眼前的时候,王耀转过身来,轻轻地在他那白金色的头发上揉了一把:“万尼亚!别担心,在卫生营里呆上一阵就能归队的……”
                            王耀并没有立刻返回前沿去,他要等着看一看伊万的伤情究竟如何。王耀所熟悉的那位护士长拆开伊万肩头的绷带,皱起了眉头,和身边的主/任医生交头接耳了一阵,然后宣布:“伤倒是不重,却很麻烦,必须做个手术。我们决定把您送到莫/斯/科的医院里去。”
                            “我哪儿也不去!”伊万忽然大喊起来,“我就留在卫生营,要是你们不治,我马上就回前线!”
                            护士长厉害地挑高了两条纤细的眉毛:“您这人怎么回事?就拿您这位朋友来说吧。”她冲着王耀的方向抬抬下颏,“人家呆在这里的时候可真听话,您倒好……”
                            “万尼亚……”一直默默站在旁边的王耀终于开口说道,“她说的对,肩上的伤不好伺候,一点也惊动不起,而且肩是关节部位,不容易收口……”
                            他们俩心里都明白!如果伤员留在卫生营,那么伤愈后还可以回到原部/队;若是被送到了后方医院……出院后被分配到哪,就很难说了。
                            “对不起。”伊万沉重地呼吸着,闷声说道:“要是我坚持不去医院,会怎么样?”
                            “会拖上好久,勉强好了也会留下病根。”护士长语气复杂地回答,“弄不好还得截肢。您要是还想要这条胳膊,就乖乖去莫/斯/科做手术。”
                            伊万垂下头,不再说话了。他记不清自己是怎样坐上去莫/斯/科的卡车,也记不清自己怎样和王耀告别。他只记得当卡车开出老远的时候,他还在固执地回头张望着——路边那个面色苍白、神情肃穆的王耀,那一句似有似无的耳语似乎还在他耳边回响:
                            


                            68楼2011-09-26 10: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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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5-06-21 16:4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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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会找到你的……因为王耀想要找到的人,没有找不到的。”
                              (三十二)
                              总共只有一刻钟的时间,从护士长做出决定,到伤员们登上前往莫/斯/科的军用卡车。他们俩就在这一刻钟里并肩而坐,其中一个人的一只手,放在另一个人的膝盖上。
                              究竟是谁的手放在谁的膝盖上?想不起来。究竟谁对谁说了些什么?想不起来。这突如其来的别离留给王耀的惟一记忆,是当卡车发动机吼叫起来的时候,伊万突然从卡车挡板后面微微伸出头来,低声说道:
                              “真想像以前那样抱一抱你啊……可是左手……”
                              这可能是他的幻觉。因为他只顾着提醒伊万在车上不要乱动,没太注意伊万到底说了些什么。而伊万的话也很快就被怒吼的发动机盖住,跟卡车一起消失在通往莫/斯/科的道路上了。他一个人留在卫生营的地盘上,迷惑不解,惘然若失。
                              也许,这整个突如其来的别离都是他的幻觉吧。这些日子他竭力不去想别离的事情,尽管别离就横亘在战争胜利后的某一天。因为在那一天到来之前,他们没有时间痛苦,他们惟有相爱的时间。
                              可是就在那一刻钟的工夫,一切都改变了。不,与这确实存在着的可怕的离别相比,伊万•布拉金斯基留给他的全部记忆,才更像是幻觉。仿佛世界上从来就没有过这个人。从来没有人怀着不顾一切的热情吻过他;从来没有人出其不意地将他整个儿抱在怀里;从来没有人将一阵阵令他战栗的呼吸热浪吹进他的耳朵,唤他“我的黑眼睛的小傻瓜呵,我的不听话的小白马”。至于他自己,也从来没有坐在一段被炮火摧倒在地的树干上,出神地凝望着不知何时何人刻下的“И”和“Я”。
                              “万——尼——亚!”他像那天坐在树干上一样,默默地呼喊着,“万尼亚!你到底在哪儿?真的有过你这个人吗?”
                              前线的日子一天天地过,花名册上的姓名一天天地变更。2月10日傍晚,当王耀和托里斯坐在篝火前面啃黑面包的时候,侦察连连长在篝火的另一边坐了下来,点上一支纸烟,吸了一大口。他那两只距离很宽的灰色眼睛阴郁地望着篝火对面的两个战士,用一种完全不像是长官的口吻开了口:
                              “小伙子们……你们都不知道自己是多棒的侦察兵!从战争刚一开始就跟着我,一直到现在,还留着连队里的也只有你们俩啦。”他毫无恶意地冲着营地上的其他人做了个粗/鲁的手势,“那些边打仗边补充进来的战士,到底没有你们看着亲切。”
                              在1941年夏天组成这个连队的第一批步兵侦察员,到了1942年2月几乎伤亡殆尽。连里的“老战士”只剩下了王耀和托里斯•罗里纳提斯。“可就是你们俩也留不住。”话音刚落,连长就起身拖着沉重的步伐离去了。
                              “看来传言是真的。”篝火映在托里斯蔚蓝的眼睛里,好像波罗的海上孤独的灯塔,“我们很快就会被调走了……”
                              王耀这些天也有所耳闻:由于战事需要,连队将进行调整。最有经验的侦察兵——说白了就是他和托里斯,将被调到其他部/队去。这样一来,就算伊万出院后能回到连队里来——尽管这个可能性微乎其微,他们也不可能再在一起战斗了。这个终于被证实了的消息,并没有太让他震惊或难过。心里只剩下无穷无尽的空虚。
                              也许可以作一个乐观的设想:伊万和他会在新的部/队里相遇?不,还是不要这样想,以免幻灭之后更让自己难过。俄/罗/斯土地辽阔,一旦丢失掉一个人,很难再找到。
                              他揽住了托里斯的肩膀。自从传言出现的这些天来,在朋友那明显瘦削下去的面容上,鼻子变尖了,眼睛变大了,嘴角也现出了忧郁的皱纹。
                              “托里斯,好兄弟,我们俩大概也不可能被调到同一个地方吧?”
                              “很难。”托里斯闷声答道,“以后你就听不到我诉说关于娜塔莎的事情了。”
                              “你还会遇到很多好朋友的,托里斯!”
                              “朋友会有很多,可是爱人只有一个……”
                              “……丢失以后就很难、很难再找到了……”
                              “耀,你觉得多长的时间,才会爱上一个人?”
                              “罗密欧和朱丽叶仅仅用了一夜。”
                              “我只用了短短一瞥。十岁的时候,我在波罗的海之滨的公园里,和一个小姑娘擦肩而过。一瞬间我觉得她就是这世上的所有光明和美丽。为此我的好朋友菲利克斯三天不和我说话……”这一晚托里斯的脸上,终于第一次现出了隐隐的笑意,“那一瞥就留在我的记忆里。我花了九年时间,去年终于从人群中再一次认出她来。那就是她——娜塔莎!说起来有些傻气,你相信这样的故事吗?”
                              王耀紧紧地握住了朋友的手:
                              “我相信……我相信!只要你想找一个人,没有找不到的!哪怕很难、很难……”
                              “哪怕已经过去了许多年!我既然已经找到了她一次,就肯定可以再找到她第二次。耀,让我们都快活点吧。总会有重逢的一天的!”托里斯的声音激动得几乎不像是他本人,“真愿意活着啊……为了这个,让我们来干一杯吧!”
                              两只掉漆的搪瓷杯清脆地碰响了一下,两个朋友将前线配给的伏特加一饮而尽。也许他们还能喝更多,但他们确实以为自己醉了。
                              “再见吧,我的朋友,再见。
                              我亲爱的,你永远留在我的心间。
                              命中注定的别离,
                              预示着相逢就在前面……”
                              托里斯用略带醉意的声音,轻轻诵读着诗人谢尔盖•叶赛宁生前最后的几行诗句。王耀像兄弟那样挽着他的胳膊,一声不吭地听了半天,后来忽然就用中文唱起歌来了。
                              当他还在故乡上学堂的时候,就学会和喜欢上了这首歌。以至于到延/安后,新的伙伴都笑话他多愁善感——可是后来,在他去苏/联的那一天,小伙伴们正是唱着这首歌送他走的啊。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斛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他确实没醉,却像喝醉了似的跑着调。刚刚喝下去的伏特加慢慢地涌到脸上来,几乎要呛得他流眼泪。
                              


                              69楼2011-09-26 10: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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