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天才是时代的产物，可是即使是凡才也是时代的影子；天才不忠于自己也会忠于时代，凡天才要忠于时代先得忠于自己。也许故事已经在两千年中讲尽，但是相同的故事都有不同的内涵；绘画里的山水人体与静物年年有无数的相同的作品，而竟有如许不同的表现。这正是反映我们千篇一律的人生，里面活跃的到底还是不同的生命。文艺是不同的忏悔与祈祷。可以代表忠诚的忏悔祈祷的就是文艺。
我说，我所有的也许只是对我的生命在人生中跋涉的故事。但是人生是什么呢？我们还不是为一个偶然的机缘而改变了整个人生的途径，也因而会改变了我们生命里最个别的性格？你难道要我告诉你那你生中无数机遇一步步带我走进奇怪的途径的历程么？
你说，那么你可是相信中国课命的迷信，以为一个人出生的时辰注定了一生的穷达顺逆与贫富呢？
我说，我也许不相信这个；可是我不可能不相信，如果我的生辰不同，我一定不是我现在的生命了。因为“我”原是由一定的时间与地点所定，换一个时地，其所产生的生命当然不会是我了。
你说，那么你是不是定命论者呢？以为你的一生早已为命运所定，或者为神所安排了，你的一举一动你都可以不负责任的。
我说，可是在许多场合中，正是我的意志制造了给命运袭击的机会。如果我要说什么，那就是这个，这倒不是善恶与是非的道德问题，而是对我没有珍贵我自己的生命的一种忏悔，但是忏悔有什么用呢？已逝的生命是绝无法挽回的，我们的补赎只有求于将来，但是将来的重获并无补于我过去的所要。我曾经处心积虑要对一个倚势凌人的人要报仇，可是当我可以达到目的，忽而发现我的仇人已经变成潦倒穷巷，萎劳无能的生命时，我再无意复仇，我后悔的是我浪费的长长的时间里的处心积虑了。我也曾为一个贪慕钱财的女子而专心求利，但当我有足够的钱财可以压倒我情敌时，我发现她正在小巷中捧着干瘪的乳头在喂孩子；我当是后悔的也只是我浪费的孜孜为利的心计。一切我们生活的准备，事业的计划都是如此，因为这些都是假定生命是静止的的。在流动的生命之中，一切的准备与计划都会落空，重获已失的东西总不是你所要的，然而人是多么看重已失的东西呢？
你说，那么你就把这个告诉我吧，这正是你在人生中的尝试与失败。
我说，我也许没有作什么尝试，也没有失败，我的一生只是追寻已失的东西，而得到则总是多了一个已失的东西。我不知道我生我知以前神与命运是怎么安排了的，在我生我知以后，我的生命就是这样追寻中浪费了。
你说，这就值得你细细的回忆与忏悔。……
… …
我说：我们这一代已经在长长的抗战中过去了。世界已属于下一代。下一代的爱情不会是我们这一代的爱情，下一代的生活也不会是我们这一代的生活。然而我们的生命仍是彼此关系着，逝去者向一个大生命里去，继来者向一个大生命里来。
你说，你真的相信，一切生物来是生命之海而复归于生命之海么？
我说，否则生命就更没有什么意义了。
你说，人生既然不过是故事创造与遗忘。可是你的生命是诗的抒写与歌诵。你真的以为综错的复杂的人生像一件艺术品、一首诗、一曲交响乐一样有前后呼应、首尾调和、完整而对称的组织么？
我说，这因为一切艺术品不过是反映人生；艺术的完整性正是生命的完整性。一首小歌，一首小诗像是短促的生命；一曲复杂的交响乐，一部宏伟的小说像一个冗长的生命。每个生命都有他自己的节奏。
我说，一株小草的发芽生长与死亡，是一个充满了希望、追求、幻灭、挣扎的欢欣、悲哀、痛苦的乐曲；一朵花的发芽结蕾盛开以至于凋谢，也是一个充满了希望、追求、幻灭、挣扎的欢欣、悲哀、痛苦的诗篇。生命的表现千变万化，有的像电闪，光亮而短促；有的像星光，幽微而永常；有的像烛光，遇风而灭；有的像烟火，放尽而消失。千变万化的艺术形式只是反映这些不同的生命而已。
你说，你的生命是灿烂多姿的，但是你的心灵并不充实。
我说，充实的心灵就要晏然自足，有充实的心灵，他的生命才能够安详平淡。只有心灵的不安才有生命的波澜。
你说，在你丰富的生活中，你的生命的波澜不过是爱与欲的矛盾，取与给的激撞，占有与奉献的冲突。
我说，这因为我是人，而我们是在人间。神可以有纯粹的爱，我则只有带欲的爱；神可以有单纯的给，我的给则常依着取；天堂也许有圣净的奉献，而人间永远渗杂着占有。
你说，有血有肉有生命的故事就是人生。有叹息有低喟有笑有泪的人生就是故事。神使人创造故事，魔鬼使人创造谣言；故事发于爱，谣言发于恨。
我说，我所有的也许只是对我的生命在人生中跋涉的故事。但是人生是什么呢？我们还不是为一个偶然的机缘而改变了整个人生的途径，也因而会改变了我们生命里最个别的性格？你难道要我告诉你那你生中无数机遇一步步带我走进奇怪的途径的历程么？
你说，那么你可是相信中国课命的迷信，以为一个人出生的时辰注定了一生的穷达顺逆与贫富呢？
我说，我也许不相信这个；可是我不可能不相信，如果我的生辰不同，我一定不是我现在的生命了。因为“我”原是由一定的时间与地点所定，换一个时地，其所产生的生命当然不会是我了。
你说，那么你是不是定命论者呢？以为你的一生早已为命运所定，或者为神所安排了，你的一举一动你都可以不负责任的。
我说，可是在许多场合中，正是我的意志制造了给命运袭击的机会。如果我要说什么，那就是这个，这倒不是善恶与是非的道德问题，而是对我没有珍贵我自己的生命的一种忏悔，但是忏悔有什么用呢？已逝的生命是绝无法挽回的，我们的补赎只有求于将来，但是将来的重获并无补于我过去的所要。我曾经处心积虑要对一个倚势凌人的人要报仇，可是当我可以达到目的，忽而发现我的仇人已经变成潦倒穷巷，萎劳无能的生命时，我再无意复仇，我后悔的是我浪费的长长的时间里的处心积虑了。我也曾为一个贪慕钱财的女子而专心求利，但当我有足够的钱财可以压倒我情敌时，我发现她正在小巷中捧着干瘪的乳头在喂孩子；我当是后悔的也只是我浪费的孜孜为利的心计。一切我们生活的准备，事业的计划都是如此，因为这些都是假定生命是静止的的。在流动的生命之中，一切的准备与计划都会落空，重获已失的东西总不是你所要的，然而人是多么看重已失的东西呢？
你说，那么你就把这个告诉我吧，这正是你在人生中的尝试与失败。
我说，我也许没有作什么尝试，也没有失败，我的一生只是追寻已失的东西，而得到则总是多了一个已失的东西。我不知道我生我知以前神与命运是怎么安排了的，在我生我知以后，我的生命就是这样追寻中浪费了。
你说，这就值得你细细的回忆与忏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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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我们这一代已经在长长的抗战中过去了。世界已属于下一代。下一代的爱情不会是我们这一代的爱情，下一代的生活也不会是我们这一代的生活。然而我们的生命仍是彼此关系着，逝去者向一个大生命里去，继来者向一个大生命里来。
你说，你真的相信，一切生物来是生命之海而复归于生命之海么？
我说，否则生命就更没有什么意义了。
你说，人生既然不过是故事创造与遗忘。可是你的生命是诗的抒写与歌诵。你真的以为综错的复杂的人生像一件艺术品、一首诗、一曲交响乐一样有前后呼应、首尾调和、完整而对称的组织么？
我说，这因为一切艺术品不过是反映人生；艺术的完整性正是生命的完整性。一首小歌，一首小诗像是短促的生命；一曲复杂的交响乐，一部宏伟的小说像一个冗长的生命。每个生命都有他自己的节奏。
我说，一株小草的发芽生长与死亡，是一个充满了希望、追求、幻灭、挣扎的欢欣、悲哀、痛苦的乐曲；一朵花的发芽结蕾盛开以至于凋谢，也是一个充满了希望、追求、幻灭、挣扎的欢欣、悲哀、痛苦的诗篇。生命的表现千变万化，有的像电闪，光亮而短促；有的像星光，幽微而永常；有的像烛光，遇风而灭；有的像烟火，放尽而消失。千变万化的艺术形式只是反映这些不同的生命而已。
你说，你的生命是灿烂多姿的，但是你的心灵并不充实。
我说，充实的心灵就要晏然自足，有充实的心灵，他的生命才能够安详平淡。只有心灵的不安才有生命的波澜。
你说，在你丰富的生活中，你的生命的波澜不过是爱与欲的矛盾，取与给的激撞，占有与奉献的冲突。
我说，这因为我是人，而我们是在人间。神可以有纯粹的爱，我则只有带欲的爱；神可以有单纯的给，我的给则常依着取；天堂也许有圣净的奉献，而人间永远渗杂着占有。
你说，有血有肉有生命的故事就是人生。有叹息有低喟有笑有泪的人生就是故事。神使人创造故事，魔鬼使人创造谣言；故事发于爱，谣言发于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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