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那个时候，我正牵着小朋友的手，指着一颗开满花的树说，“看，桃花。” 　　随后身旁便传来一阵大笑。 　　我转过头，看见一个男孩子，阳光把他的脸映得明晃晃的，光线如此灼亮，我甚至能清晰的看见他鼻梁的左侧沾着一根掉落的睫毛 　　，捋起的衬衫袖口里抽出了一截半长的线头，在和煦的微风里轻轻飘动着。 　　他朝我摆摆手，说了声“嗨”，好像非常熟识的朋友之间那样打招呼。 　　可是我并不认识他。 　　“呵，幸好你还没说成是樱花。”这是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他边说边径自走过来，微笑着抬手拨了拨头顶的花枝。 　　“呃？” 　　“因为现在是四月嘛。” 　　后来我不是没有回想过这一天，在偶尔猝醒过来的深夜里，这么恍惚依稀的一场风景，仿佛有过，却又太不真实。 　　燕燕巢时帘幕卷，莺莺啼处凤楼空。少年薄幸知何处，每夜归来春梦中。

　　三 　　洛祈。 　　洛水，祁山。 　　洛阳水，祁连山。 　　——有这样一个名字的男孩子，会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他的皮肤连一个毛孔都看不见，眼睛黑白分明，瞳仁里似能映出天光水色来。 　　他又总是在笑，好像天底下所有快乐的事情都摆着他面前似的。我看着他，羡慕得心口都在发疼。 　　洛祈在邻省读大学。自从认识以后，只要放假一回来，就每天寻个空时来园里转转，跟我聊些有的没的。我偶尔应他几句，大多时 　　间都是他在说个没停，讲个笑话还要加上表演动作，园里的小朋友和老师都被他逗得笑不停嘴。他自己也很是得意。 　　“唉，像我这么又英俊又肯拿自己开涮的帅哥现在可不多了啊，”洛祈凑到我身后说，我正在水池边洗手绢，顺着他的话就说：“ 　　嗯，你是一支绩优股呗。” 　　洛祈呵呵笑着，又凑近一点问道：“那你还不赶紧的投资一下！” 　　我侧身拉开一点距离，笑着把手上的水滴朝他脸上甩。洛祈也不躲，咧开嘴笑，眼睛和牙齿在阳光下都闪闪的发着光。

　　五 　　等到暑假，洛祈俨然已成了幼儿园的常客，每天午饭后就跑过来，也不怕太阳晒，说是家里空调吹不惯，要来跟小朋友们一起吹风扇比较舒服。理由编得太拙劣，反而懒得去揭破他了。 　　我对其他老师说他是弟弟，他不能否认，但是会背着她们朝我瞪眼以示他的不满。我笑笑当做没看见，不说弟弟还能说是什么。次数多了，洛祈连瞪眼也懒得再瞪，由我去说。他倒是把对我的称呼变来换去的，刚开始跟着小朋友们叫我“唐阿姨”，再熟了点后就叫“唐姑娘”，最近已经开始喊“丫头”了，越来越没大没小，我也无可奈何。 　　今天的午休时间，好不容易将小朋友们一个个安顿上小床，然后将床下的痰盂拿出来，提着准备去清理。刚拐出休息室，就差点和迎面而来的洛祈撞个满怀。 　　“在忙什么啊？”洛祈也被吓了一跳。 　　我歪着头想了一下，咬咬嘴唇，然后回答说：“……资源回收。”

　　的说着：“这种事当然我们男人来做嘛。” 　　我有些失笑，看看男生那肩背，还是罩在格仔衬衫里的薄薄一道线条，却已经开始迫不及待的准备去做承担。洛祈一手提着痰盂，另一只手插在牛仔裤后兜里，闲闲的迈着大步子，倒个痰盂都被他做得好像是去赏景踏青一样。 　　诗书里写，韶华不为少年留，说的是年少的人不懂得珍惜眼前美丽的风景，在我看来，那是因为他们本身就已经在风景里了，所以才毫不自知。

　　六 　　转眼邻近暑假了，幼儿园虽然不放假，期末考也还是有的。我在休息室扎奖励用的小红花。把红色的皱纹纸对叠几折，用剪刀把边缘剪成锯齿状，再用棉线从中间系紧，把两端的皱纸聚拢展开，就做好了。现在是上课时间，休息室里就我和洛祈两人，他在一旁帮忙扎棉线。 　　我正疑惑他今天怎么有点过分安静了，就听到他喊了我一声。 　　“喂，丫头。” 　　洛祈把头上反扣着的棒球帽戴正了，觉得挡了视线，还是把帽舌又拉回脑后，然后扶住下巴，故意把眼睛眯起，装作一副放电的样子不停的抖着眉毛，问我：“你觉得本少爷怎么样啊？” 　　我好笑的看着他。 　　聪明，自信，乐观，幽默，守礼……我知道有很多的很多的褒义形容词，都是可以用来形容这个男孩，那些都是我非常喜欢，并且非常希望自己能够拥有的特质，却全部被他轻松的获得。 　　甚至于博学的父亲，娴淑的母亲，以及厚裕的家世，如此良好的背景。 　　

　　 　　就像那种在丰沃的黑土地上成长起来的金黄的向日葵，华美璀璨，媲美骄阳。 　　他是我的憧憬。 　　“挺好啊，”我摆出郑重的脸色，继续低头扎花，说，“又帅又肯拿自己开涮。” 　　洛祈干咳一声，有点涨红了脸，继续端起他的少爷派头，哼哼着说： 　　“本少爷觉得你也还凑合咯，矮是矮了点好歹不胖，呆是呆了点好歹不傻，平是平了点——唉哟！” 　　我毫不客气伸手给了他脑门一个爆栗，洛祈边揉边继续赖笑道：“好歹还是不丑的。” 　　“哼。” 　　我装作生气的把脸转向一边，继续扎着小红花，任凭他说什么都不答话。洛祈急了，忙说：“我刚开玩笑的，其实你很好的，真的！你挺文静的，不像别的女生吵得要死，样子也乖乖的，待人又温柔，有时候闹点笑话也特别可爱，跟你待在一起就感觉很舒服， 　　就……”洛祈顿了顿，声音越讲越小，“就还想再多待一会儿，想一直待着……”

这下连我的耳朵都要热起来了。 　　见我低着头不说话，洛祈更加窘迫，随口扯了个理由就匆忙告辞了。我还来不及起身送送，他就溜得没影儿了。 　　我不禁有些苦笑，看着桌上一堆儿红艳艳的纸花，觉得那红都快比得上洛祈离开时那耳朵的颜色了。

　　七 　　今天是我农历生日。下班后早早回家，母亲备好了一桌饭菜正等着我。 　　父亲离世得早，母亲一个人把我养大很不容易。在我们这个流言是非一天就能传遍整个城镇的小地方，母亲为了我吃了不少苦。我自认不算争气，便尽量少惹她生气。母亲性格好强，又是个急性子，我的性格却刚好跟她相反，再怎么磨合，总还是难免有些磕碰。 　　今天又照旧在餐桌上数落我：“别家的姑娘个个春风满面，你看看你，一天到晚死气沉沉。”从幼时起就念叨至今。我随便吃了几口，便放下碗筷，起身离桌时母亲皱紧眉头又瞪我一眼，“吃这么少，我看你是要成仙了！” 　　我脚步一顿，突然想起洛祈笑得眯眯的一双眉眼，他那刻故作神秘的倾身向前，说：“唐姑娘你很特别。” 　　“有什么特别，我又不是美女。”我瞟他一眼。 　　“确实不算是美女，”他转转眼珠，说完这半句候了候，见我没什么反应，再眯眼盯住我的脸，才慢悠悠接着说，“不过，——是 　　仙女。” 　　我此刻想起，抿了抿嘴角，想笑又笑不出来。 　　大学那几年的生日，我都是过的公历。第一年的生日，我们寝室和外系的一个男生寝室聚餐联谊，我就是在那天认识的萧应南。

　　时光轻轻一晃，就是四年。 　　甜蜜过，也痛苦过，那些争吵那些关怀都是真真切切的，说了伤人的话，字句就跟刀子刻在皮肉上一样的疼；一个默契的眼神，也仿佛带着暖热的温度。我拉住他的手，任由他带着我穿越四季，世界仿佛只有那一条笔直向前的美丽大道，我以为我和萧应南就这样携手走下去，直到宇宙洪荒的尽头…… 　　正躺在床上恍神，突然听到窗户外面传来的敲击声，我爬起拉开窗帘一看，洛祈正举着根树枝站在林道上，咧开一口白牙冲我笑呢 　　。 　　我站在窗前足足呆了半分钟不知如何反应，母亲正好过来问我睡了没，我回过神来忙答说睡了睡了，关了灯闩好门，就打开窗户， 　　偷偷的爬了出去。 　　我们潜进了邻近的一所高中。夜间的学校静谧无声，我和洛祈在跑道上慢慢的散步。我走在他前方，隔着几步的距

离，洛祈唤我， 　　我回转身看向他，脚步没停，变成了倒走。 　　“你那样走当心绊倒。”洛祈笑着提醒。 　　“没事，你可以提醒我后面的状况啊。”我微笑着将手伸向他。 　　我看着他仰起下颌微微欣喜的神态——毕竟还是年少，得到一颗意外中的糖果就能开心半天。洛祈轻轻抓着我手指，嘴里尽管嚷嚷着“信赖我可是罪孽啊”，眼神却一直盯着我身后的地面，即使如此，我还是在无意中硌到一粒石子，崴了鞋跟，跌坐到地上。 　　洛祈一脸懊恼的奔过来拉我起身。 　　我干脆拍拍旁边的地面，朝洛祈一笑，说：“来来，坐下来听姐姐讲个故事。”

　　八 　　这是我两年以来第一次主动跟别人提起萧应南，这个名字曾经对我那么重要，如今再念起竟也如陌生人一般生拙。 　　大学里恋爱得再轰烈，一到毕业都要面临最现实的问题——将来怎么办？ 　　我们那只是个二流大学，文凭在社会上毫无竞争力，母亲为了我的出路问题没少劳力费心，一有什么消息就马上打电话跟我讲。我回家去幼儿园上班的事情定下来后，萧应南也告诉我说他已经决定回北方的家乡创业。 　　他问我，要不要跟他走。 　　我的家乡和他的家乡在地图的两端，恋爱时我们经常讨论坐飞机要多久，坐火车的话又要多久，现在这些数字成了硬邦邦的嘲笑我们的事实。

　　跟他走，然后呢？——去到那个陌生的寒冷的城市谋职，运气好能做个小白领朝五晚九，运气不好也许连房租都交不起——他有才华，能成功，一夜发达也许是明天的事，也许是十年之后的事，但是我不想去赌，我只想过跟大多数人一样的生活，有份稳定工作，找个可靠的人，结婚，生子，然后终老。萧应南不会理解这些。 　　我一直没有给他答复，萧应南说让我多考虑一下。到了吃散伙饭的那晚，大家都抓住大学最后的时光肆无忌惮的吃喝玩闹。散场后，我撇下众人独个往回走，萧应南追出来大声叫我，我听见了，但是没有回头。 　　第二天我就踏上了回家的火车，我知道萧应南也是这一天走。我知道，昨晚是我最后一次机会，去选择一场义无反顾的冒险，可是我亲手把它放弃了，于是我连后悔的资格都一并放弃。 　　萧应南就这样消失在我的生活中，逝去得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

　　洛祈一直安安静静的，直到我长长的吐口气说“说完了”，他还是没有说话。我们两个就这样沉默的并肩坐在操场上，头顶是墨蓝的星空，风吹过操场旁的梧桐树发出沙沙的声音。 　　终于能把这些说出来让我觉得轻松了不少，我很感谢洛祈。 　　洛祈突然伸手过来揉住我的头，认真的说：“唐忆忆，我觉得你是个好女孩，你一定能得到想要的幸福的。”我转过脸看向他，他用胳膊勾过我脖子，跟我轻轻碰了下额头，继续说：“相信我，好吗？” 　　我觉得眼眶酸涩，却不能点头，我不是不相信洛祈，我只是，不能相信自己。

　　九 　　母亲终于还是听说了洛祈的事情，果不其然的大发脾气。 　　“你要注意自己的身份，这个事情传出去像个什么样子嘛！” 　　我停住筷子，忍不住反驳一句问：“我做什么错事了？”是不是只是年长了几岁，我就成了拐卖未成年人的罪犯和变态了？ 　　“你还有理了！是不是要等到人家戳到你鼻子尖了你才晓得羞啊？你是要气死我啊！正经介绍的那几个不好好相处，尽搞些个不正经的！”母亲把碗重重一放，起身回房间把门用力关上。 　　我静静的在餐桌前坐了半天，咽下口中嚼得烂涩的饭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