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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雪蚁BY虫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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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楼王子专位


1楼2011-08-21 15:07回复
    “啪!”又是一记耳光,依旧打在左脸上。只听辛达年阴阳怪气地啐道:“不长记性的东西!是哪个让你去那地方了?教训得太少!”悦来心一惊,这老东西早就交代过:“叫你去哪里,你只管去!那是什么地方,叫什么名儿,干吗的,全都不用你管,更不准随便提起。”于是又叩头认错,直到辛达年厌烦地冲他嚷:“还不快去!”悦来才退了出去。
    一路紧着步子,地上没了雪便好走许多。悦来肚里骂着,脚下却不敢马虎,总算走到了御马监。守门的侍卫认得他是辛公公的人,之前又收过他银子,马上放了行。悦来想直接去找上次说过话的喂马老太监王富贵,却遍寻不见,问了人说是走开去办差,一会儿就来的。
    这样啊,悦来心想只好先四处逛逛了,只要不是擅闯养马的地方,应该没有关系。御马监一向冷清,皇家牧场设得远,只有遇上随侍皇族或是骑试这样的事才有点活气。悦来瞧着左右无人,便好奇地往深处走,不知不觉偏僻起来,走到一座院前,抬头看看没有匾额,想来不会是什么重要的处所,便一抬腿跨了进去。
    院里静得很,一间独屋透着颓败的气息,五月的阳光不算太辣,树阴一遮就更显得凄凉。这里住着什么人呢?悦来站在屋前,有点置身宫外的恍惚感,忽然听到“叭嚓”的断裂声,不禁脱口问道:“谁!?”
    从墙角的槐树后面走出一个人来。他穿着一身青色长袍,系着下等太监的腰带,手上拿着一根断枝,扶着树干站在树影下。
    小少爷无谓的笑容和小太监耳后的黑痣,远远近近的记忆一下子苏醒了。
    方泗水。这个名字在悦来的脑海里翻腾……
    “你……”虽然开了口,悦来却并不清楚该说什么。那个小太监没有理睬他,只是轻轻丢掉了手中的断枝,朝悦来身后的屋子走去。
    “你是方泗水吗?”听到悦来的问话,小太监的背影明显地颤动了一下。他慢慢侧过脸,冷冷道:“你认错人了。”
    但这个动作反而使那颗不祥的黑痣愈加醒目。悦来先是一愣,然后狡黠地笑了起来:“没有认错!我看见了,你耳朵后面的痣……”
    没想到悦来的话一出口,小太监就反射性地用手掩了掩左耳,又迅速地放下了,从他的眼里射出充满敌意的目光,然后他恼怒且狼狈地推开了眼前的房门,闪身进屋插上了门闩。
    悦来在原地呆了半晌。他被小太监的反应吓住了。“呃……”他低下头,又猛地抬起头,“难道真的是!真的是……”悦来虽然心有怀疑,但他并未想到自己玩笑般的猜测竟会是现实,如今他真是震惊得不敢相信了。悦来想起了那双敌视自己的眼睛,开始后悔自己莽撞的行为。
    于是他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房门,默默地离开了。
    泗水听到悦来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了。他微倚在门框上,如潮的愁绪翻飞而来,又忽然休止。他害怕回想,回想那些痛苦,所有的痛苦,精神上的,肉体上的……
    “别靠近!也别认出我!所有知道我存在的人,任何人!都别再出现了……”泗水在心里这样呐喊着。
    因为班布尔善的权势,御马监的人都不来为难他,老太监王富贵更是主动要求做他的受训师父,甚至让他独住一个院子,也不叫他干活。但泗水对此并不在意,因为他已经对一切都不在意了。
    “为什么我还活着?”他问,随即想起了父亲的眼泪,于是他闭起了双眼。
    生活大概就是如此吧,过于平静时就会有不速之客前来敲开你的房门。
    傍晚时分,门外的动静引起了泗水的注意。只听屋外有人轻道:“方泗水,在吧?我是白天的……赶明儿!你还记得吧,你十岁生日时给我一袋糕饼,我就是那个小乞丐……哎呀,不说这些屁事儿了!总之快开门吧!”泗水本想不理,怎料悦来胡搅蛮缠,站在外面哼起小曲来。泗水厌烦不已,无可奈何,只得上前开了门,问道:“我已经说过你认错人了……”
    “你让我进去再说!”泗水来不及阻止,他已经闪身溜进屋里。
    


    6楼2011-08-21 15: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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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5-05-26 01:22: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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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什么好看,两只苹果罢了。何况还有封条,不能擅动。”
      悦来抿嘴笑道:“这封纸不过是个摆设,能揭开的,因为这不是吃的。”说着他就打开了果盒盖子。
      “啊!”泗水被悦来的叫声一吓,忙问:“怎么了?”
      “这果子不对劲!怎么都是烂的?”
      “烂的?!”泗水凑过去看,果然是两个烂苹果!
      “老东西没理由害我们……”悦来抚着额头道。
      “潘延德!”两人忽然异口同声。
      泗水皱着眉道:“这两个果子是辛公公负责挑选的,潘延德使出这招调包计,有意陷害辛公公。”
      “娘的!姓潘的***不是东西!”
      “现在不是骂他的时候。辛公公吩咐了我们早膳前送到敬事房,要是耽误了可就糟了。”
      两人各自想了一下,悦来开口道:“要不你先把盒子送去,我赶回去挑两个好果子再换回来。奉迎礼筹备物品很多,一样样查验想来需要花些时间。在我赶回来之前,你尽量拖延时间……”
      “这样的话,还是换一换比较合适。我不如你滑头,你去应付梁大总管,我回去一趟。”
      “你身子这么弱,跑得快吗?”
      “你小瞧我?”
      “……那好吧。一路小心。”
      泗水点了点头便转身跑了起来。悦来迟疑了一下,向前走去。
      自从大总管吴良辅被太皇太后下旨殉葬顺治帝,梁九功这个小人物便渐渐抬头,凭着生就的一脸忠厚相和那弥勒佛般的笑容,他攀到了今天的地位。这次康熙的大婚全权交由他去筹办,这差使虽美且肥,却也是重担压肩,怎会轻松?战战兢兢安排过来,从纳彩礼到大征礼,费了他多少心力!这最隆重繁杂的奉迎礼就在眼前,后头还跟着朝见、庆贺颁诏、筵宴等等等等。每念及此,生性谨慎的梁九功的心便七上八下的,不得安宁。
      捏了捏眉头,梁九功继续打量着面前装有金银小如意和米谷的宝瓶,耳中听到了传报:“司礼监果房!平安祥乐捧果送至!待验!”
      “唔……来得倒早。”梁九功抬头瞧了下来人,又低头道:“拿过来放这儿,你那是要件,我马上就给验了。”
      悦来嘴上应着声,心里直犯嘀咕:“竟然还通报送验的东西!这样就混不过去了……他倒嫌来得早了,早知道就走慢点,等等泗水……”眼看梁九功放下了手中如意,正要伸手去揭果盒上的封条,悦来心里一急,不自然地走了上去,躬身道:“公公这几日辛苦了,小的是果房贾悦来,特代师父向公公您问个吉祥。”悦来盘算着一般人听到这话必定要问他师父是谁,正好借此拖延时间。不料梁九功满肚惴惴,耳里除了皇帝大婚之事,其他一概听而不闻。他只是机械化地“嗯”了一声,然后手脚麻利地除去了封条。悦来不禁额头冒汗……
      “公公!公公!”慌忙进来的是侍侯梁九功的小太监。
      “泗水来了?”悦来的心又是一紧。
      梁九功回转身道:“什么事这么大呼小叫?”
      “公公,太、太皇太后驾到!”
      “什么!”悦来和梁九功各自吃了一惊。还没等他们作出反应,那位贵气逼人的女性已经踏了进来。
      “奴才给太皇太后请安,太皇太后吉祥。”梁九功和悦来连忙跪倒叩拜。
      “快起来吧。九功啊,听说这回奉迎礼有不少稀罕物,我巴望得紧,特意来瞧瞧。”太皇太后慈眉善目地笑道。悦来刚想依言起身,却见身前的梁大总管一动没动,于是重又跪正。只听梁九功叩头道:“老佛爷,您大老远地过来,奴才可是当真受不起啊!您若是想看这些物件儿,吩咐一声,奴才一定忙不迭给您送去,这……”
      “行了行了。九功,你老毛病又犯了不是?”老太后说着,身旁的宫女搀着她坐下,“我是玄烨的皇玛嬷,怎么?关心一下自己亲孙儿的大婚,又要折了你的寿?快别这么跪着扫人兴!赶紧起来!”
      梁九功这才慢悠悠勉强强地起来了,悦来也跟着他起身。在梁九功给老太后奉茶的空挡,悦来心中暗想:“这马屁有几等拍法。明着拍是下等,绕着拍是中等,暗着拍那才是上等。眼前这梁大总管可说是个中高手,看他言辞平白,举动笨拙,叫人瞧着就觉得他脸上写了个‘诚’字,再加上他的这张脸,朴实真挚,又和善亲切,这么一搭配,就根本不是在溜须奉承,而是在说真心话。他这马屁功夫真恐怕是拍遍天下无敌手了……哎呀!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两条小命还不一定保得住呢!泗水要是这会来,那真是跳进火坑了……”
      


      13楼2011-08-21 2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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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在悦来胡思乱想时,只听太皇太后道:“哎,差点儿忘了。苏麻,去把门外那提盒的叫进来。”她身旁的老宫女应了一声就出去了。
        悦来一看,心中连声叫苦。跟着苏麻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泗水。
        “太皇太后吉祥。”泗水跪下行了礼。
        “起来吧。我半道上遇见他正往这儿赶,就带上他一块儿来了。对了,你送来的是什么呀?说来听听。”悦来的心跳又开始加快了。
        泗水从容地站起身道:“是平安祥乐一对捧果。”
        “糟了!”悦来在心里绝望地大叫。
        梁九功奇怪道:“刚才那盒也是捧果,怎么又来一盒?”
        悦来正暗叹他兄弟二人命比纸薄,却听泗水平静答道:“回公公的话,这是辛达年公公吩咐加送来的,说是这一对比原先那对更好,特命奴才加急送来。”
        老太后点头道:“嗯……这辛达年倒是个有心办差的人。”
        悦来听了大松一口气,偷偷朝泗水眨了眨眼赞他说得好。两人正庆幸时,太皇太后冷不丁说道:“说这对比原先的好,我倒要比比怎么个好法儿。这对果子是皇后拿在手里的,今天既然来了,我就亲自给验验。把那两个果盒都拿来。”
        “吓?!”悦来和泗水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梁九功上前劝道:“老佛爷,这万万使不得。这些东西奴才还没验过,可能有危险……”
        “九功!”老太后皱了皱眉,“我老太婆今天非要见识见识!谁也别想拦着我!”
        梁九功还欲出言阻止,一旁苏麻轻道:“梁公公,你就别说了吧。老祖宗的脾气你还不知道吗?拦是拦不住的。”
        “可不是!还是苏麻了解我。”
        这边说得热闹,悦来和泗水却犹如怀揣着一块冰,整个人都凉了。等一下老太后一揭盖,那对烂苹果见了天日,他二人就别想有命回去交差了。泗水本就心如止水,只道天意难违。悦来心里却已是呜呼哀哉老半天了:“老天爷你也太不是东西了!让我生成个要饭的也就罢了,连我进了宫想转运都不帮帮忙!惨哪惨……”想归想,两人还是各自呈上了自己的果盒。
        “我瞧瞧,我先瞧哪个呢?”老太后的手指在半空游移了一阵,终于打开了悦来手中的盒子。
        这正是那盒烂掉的苹果。
        悦来和泗水都不敢抬头,也无法知道太皇太后此时的表情。但心细如发的梁九功没有漏过她那一霎那的皱眉,他顿时惊觉了:“祸事了。”
        然而就在众人屏息等待判决时,那个辅佐了三代皇帝的杰出女政治家却悠然地笑出了声。太皇太后边笑边道:“这两个不也挺好的吗?弃之不用的尚且如此喜人,想必加送来的更是上上之选。”
        悦来和泗水低着头,悄悄互望一眼,各自纳闷。老太后不可能没有看见那两个烂苹果啊,怎么非但没有怪罪,反而欢喜起来了?
        这两个卑贱的奴才自然无从知道,他们忙着布置的这场盛大婚礼背后有着怎样凶险的内幕。这是一场政治婚姻,康熙年幼,大权旁落,各王爷虎视皇座已久。太皇太后亲自去首辅索尼府上提亲,希望能倚靠他力挽狂澜。在这复杂的背景下,任何细小的事情都可能落人口实,挑起轩然大波。太皇太后当然心存疑窦,但权衡之下,她决定将此事暂且搁置。可是,她也起了杀意,那是一种政治家必需的残忍。
        之后的事就很顺利了。太皇太后对奉迎礼的筹备大加赞赏,竟还夸了辛达年几句,说了声:“赏。”
        悦来和泗水从敬事房里走出来,仿佛去鬼门关溜达了一回,身子回来了,魂却还在那里徘徊……
        悦来忽然喃喃道:“我们没事,我们没事吧?”
        泗水点点头,道:“对,我们还活得好好……”
        泗水的话被悦来突如其来的拥抱打断。只听悦来似哭似笑地道:“太好了,太好了……”
        泗水心中一酸,不禁百感交集。
        这个人,是现在这世上唯一承认我方泗水存在的人了吧。只要有他在,只要有这个人在,我活着就还有意义吧。
        


        14楼2011-08-21 2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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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泗水觉得宽慰了,觉得安心了。他慢慢伸出双手,想去回拥悦来。但他的手刚要触到悦来的衣裳时,悦来一下子松开了紧拥着他的手臂,泗水慌忙把手缩了回来。
          悦来不好意思地扶了扶歪斜的顶子,笑道:“我真是!现在不是轻松的时候,我们快点回去吧!”
          “好。”泗水愣了愣,应了一声。
          夜里,泗水听着同住的太监的鼾声,久久不能入眠。他确实经常失眠,即使睡着了,也会被自己的咳嗽和别人的抱怨吵醒,不过今天是不同的。他坐了起来,没有点灯,只是坐着。扰人的秋虫声从支开的纸窗外传来,这声音虽然不算悦耳,可对于久居深宫的人们来说却如同丝竹之音。
          泗水很沉静,沉静得如同黑夜本身,任何人也无从猜测他心中所想。
          他的手指在炕沿上无声地轻点,一笔一划,写着一个“涞”字。待到无数个“涞”字在他的手下诞生又消失,一夜已过去了。
          皇帝大婚终于平安无事地结束了,宫里又恢复了往日的沉闷。然而这一日,果房发生了一件令人始料不及的大事,大师父辛达年被慎刑司处板刑六十,命丧黄泉。此事透着蹊跷,据说辛达年的罪名是与御马监勾结私自掌控马源,这倒也不假,宫里人或多或少风闻了一点,但向来睁只眼闭只眼。就算上面真要追究,像辛达年这样有点地位的太监最后还是不会真的受刑。
          打板子也分真打和假打。真打时,监刑老爷会吆喝:“使劲地打!往死里打!”,那真是血肉模糊,很可能一命呜呼。若是假打,架势大,落劲小,拍在身上不痛不痒,根本就是装样子。
          “师父平日也曾上下打点过不少银子,这六十大板怎么会真打呢?”悦来念及辛达年的种种好处,眼圈红了。带讯儿的神房太监徐狗子摇头道:“可不是……俺给你透个信儿,你可别到处大嘴巴!”悦来一面心道:“你自己不就是个大嘴巴?”一面点头回应道:“那是那是。你快说!”徐狗子四下一张望,凑过去低声道:“听说,这是老佛爷的意思。”
          “啊!”
          “别喊啊你!”徐狗子用更低的声音道,“说是上回奉迎礼捅下了篓子……”
          悦来立时警觉。要说奉迎礼出的差错,也就是那对捧果了。
          徐狗子继续说着:“唉,可惜啊可惜。本来是稳坐首领太监的人了,这下该你们二师父得意了,俺知道他暗地里在准备摆宴席。对了,你和王敏都是辛达年的人,小心他对付你们……”
          悦来听得心烦,感觉头里头嗡嗡作响起来。
          快刀斩乱麻。太皇太后不知道辛达年背后是否有人指使,也不知道那对烂果子在奉迎时会引起什么骚乱,她只知道辛达年犯了一个如此严重的错误。她无暇查清事实,她有更重要的任务。对她来说,杀一个辛达年根本不算什么,谁当果房首领也都一样。反正,他们都是奴才。
          没过几日,悦来和泗水就被加派了打杂提水的差使,这实际上是对他们的一种降级。天还没亮,两人起床,去水井提水,送往果房各处。开始倒也不算太累,两人互相照应,勉强可以准时交差,各自回到原位工作。也许恨他们过于轻松了,很快武英殿一带每日清晨的擦地用水也归他们负责了。
          武英殿位于果房正南方,要走到那里需要经过冰窖和敬思殿。这样一来,任他二人手脚再勤,也赶不及按时回到果房待差。
          “姥姥的!”悦来把两个大水桶放下,骂道,“师父前脚刚去,姓潘的后脚就绞干脑汁子似地害我们!”泗水正把水桶系上扁担,白了他一眼,轻声道:“你小声点,被人听到更没好果子吃。快些吧,武英殿还等着用水呢!”悦来气鼓鼓的,声音虽小,依旧嘀咕着:“武英殿又不是没人,平日也有蓄水,我就不信他们离了咱们的水就擦不成地了……”泗水叹着气,没有理会他。
          这一日清晨,天边已经泛了红,两人扛着送往武英殿的水急急地走着。忽然前方站出许多太监来,细看都是果房的熟面孔。悦来暗自奇怪:“他们不去干活在这里站着干吗?”他很快感应到了对方的敌意,一下子明白了,他们是来挑架的。
          


          15楼2011-08-21 2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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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悦来知道自己这边不能出手,潘延德的意图很清楚,想逼他俩打架滋事,然后按律以首领的身份惩罚他们,到时候要打要杀就随便他了。
            于是悦来低声对泗水道:“要小心。”然后快几步上前笑道:“几位兄弟,让个道儿,水过来了。”众太监很听话地纷纷朝两边退去,悦来和泗水一前一后走过他们中间。悦来正松一口气,冷不防从一边伸出一只脚来……
            “啊!”悦来被绊倒,泗水则被猛力地推倒。两人跌坐在地上,水桶全部打翻了。
            包围着他们的太监们发出了刺耳的嘲笑声。他俩试图爬起来,却被太监们重新推倒。
            悦来忽然明白过来,潘延德是不肯罢手的,这事总要有个了结。“小爷我也不是好惹的。”他想道,“九个人,硬拼能行吗?泗水怎么办?”还在思考时,一旁的泗水却先跳了起来!
            “泗水!!”随着悦来的一声惊呼,站在最前面的一个太监已被泗水一拳击中了脸,鼻血狂流。众太监齐声喊叫,一下子朝泗水拥了上来。
            “姥姥的!”悦来一下子跃起身,扑向一个太监,抓住他的后领,抬起膝盖往他屁股上就是一下,痛得那太监直骂娘。众人又将目标转移到悦来的身上,他大声喝道:“他娘的来啊!”一脚踢向右边的胖子,紧跟着又是一拳打在对方的下巴上……
            悦来从小无赖惯了,打架确实比较在行。但对方人数实在占优,他又是被围打,终于渐渐招架不住了。眼见悦来慢慢只有挨打的份,泗水心中一急,顺手抄起地上的扁担,猛力朝众太监狠打。他没有目标,只是一个劲地乱打。
            这些太监们毕竟胆小,泗水的气势竟一时吓退了他们。泗水赶紧扑到悦来身旁,又立即扬起手中的扁担对着众人。
            正在僵持之际,泗水突然觉得眼冒金星,后脑勺着了一记闷打,手中的扁担落到地上。原来有一个太监不知什么时候绕到了他们背后偷袭。
            “泗水!”悦来扶住了头晕目眩的泗水。众太监乘机一拥而上……
            雨点般的拳脚落在他们的手上、背上,两人紧紧地抱作一团,互相保护着对方……
            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听到一声:“住手!”两人很快晕了过去。
            等他们醒来时,已被押到果房。
            潘延德尖利的声音响起:“贾悦来,你不是很会说的吗?怎么不言语了?”没有回答。于是他转而说道:“宫中各处所太监口角斗殴,该当何罪?”一旁的太监应声道:“回公公话。依律应由各处所首领监刑,杖六十。”
            “听到没?这是宫里的规矩,可怨不得我。不过你们要是肯求饶,我也是个宽宏大量的人。”潘延德干笑了两声,见二人都没有半点反应,嘴角不禁一抽,猛然叫道,“打!快打!给我往死里打!”
            悦来只觉手脚都被按牢,动弹不得,朝一旁的泗水望去。只见泗水面无表情,他那望着地下没有活气的眼睛让悦来心头一寒。那时泗水站在雪地里漠然地望着天,也是这种眼神。“我是为了让你不再有这种眼神,才把你调过来的!不是像现在这样!这样不是更糟了吗!”悦来心里呐喊着,“不能这样!你我都不能死!我绝不让你死!不让你死!”
            一下一下,板子重重地敲在身上,痛不欲生。
            “妈呀!饶命啊饶命!”一直不声不响的悦来忽然爆发出仿佛绝望又仿佛复活般的叫声。
            “!”一边的泗水用从梦中惊醒似的目光看着他。为什么要求饶?你竟然求饶!向他求饶!为什么?为什么?
            潘延德哈哈笑道:“早该如此了嘛……把板子数减一半好了!”
            还有二十板。
            这时,忽然跑进一个人,在潘延德耳边嘀咕了几句。潘延德立即脸色大变,不再说话。只听来人道:“你们认不认错?认错的话,后面的板子就免了。”
            悦来费力地咬出句:“我认……我认!”
            “你呢?”又问泗水。
            泗水咳了两声,轻道:“不认。”悦来连忙同时大叫:“好痛啊!”那人虽未听清泗水的话,却似乎也不在意,对潘延德道:“潘公公,您看他俩都认错了。看在班大人的份上,您就别计较了。”潘延德连连点头道:“是是是。”
            


            16楼2011-08-21 2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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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人道声“告辞”,便要走,经过泗水身边时,弯腰低声道:“方少爷,你爹曾在狱中对我说,希望你好好活下去,你可别辜负他呀。这是班大人最后一回帮你,以后还请好自为之。”
              “……”泗水抬起眼睛,对他冷冷一笑。
              二人艰难地打理好衣裳,一点点挪着步子。一路沉默,一直到泗水问道:“为什么要认错?”
              悦来似乎早料到他会问自己,毫不犹豫地答道:“因为不想死。”
              接着悦来问道:“你为什么不认?”
              “……”泗水仿佛终于认可了悦来的回答,叹气道,“不认不也没事吗?”
              “那是他没听清啊!”
              “……”
              “你呀,真是……哎呦疼!……说你什么好呢?”
              “疼的话就什么也别说,最好。”
              于是两人就都不再说话了。最后悦来突然冒出句:“不会就这么完了,我一定要出人头地!找姓潘的算总帐!”泗水瞪大眼睛看了看他,很快又低下头,艰难地挪动步子。
              一场风波就这样平息了,也许是潘延德感受到了来自大学士的威压,再没有人来欺负二人。但泗水自从被打,身体每况愈下,咳嗽日渐严重,不再适合接触果子,被调去清理杂物,重操累人的体力活儿。没多久,悦来也被莫须有的理由调了过来。把他们调离常见的视野,宣告着潘延德对他们的报复至此结束了。
              “喂,你们俩听说没?俺神房的刘顺安总算给打死了。”说话的是爱传是非的太监徐狗子,自从悦来失了势,只有他一人还经常来找悦来,不过悦来认为他不过是想把小道消息传到各个角落罢了,于是问道:“什么叫‘总算’啊?”徐狗子得意地笑道:“你们不知道吧?刘顺安已经逃出宫三次了,回回都给逮了回来。第一次抓回来打了六十板,被发往吴甸铡草一年。第二次抓回来,打了一百板,竟然不死,又发去铡草两年。嘿,这哥们儿还真有胆子逃第三次,还是判了一百板子,可这回打到五十九,就没气儿了。啧啧……”徐狗子一副感慨万千的样子。
              正听着,泗水忽然冷冷道:“悦来,我们走吧,今天不是要训话吗?”
              徐狗子却不识趣,又道:“训话也是为的这桩事情……”悦来见泗水一脸嫌恶,忙笑道:“狗子,咱们改天再聊,今天真的要赶不及了。”
              潘延德在果房大院里来回踱着步,最后立停在悦来和泗水跟前,开始今天的训话:“最近神房的刘顺安因不守则例,出逃三次均未自觉投回,此乃大逆不道,责板一百一命呜呼。”潘延德自从做了首领,身形日益见宽,猪头大耳,满面油光,显得他的一双鼠眼更加细小。他斜着眼顿了顿,继续说道:“前朝崇祯帝自尽时,身边有个叫王承恩的太监保驾。崇祯帝吊死后,王承恩也吊死在旁边的一棵树上。虽然他是明朝太监,但其忠义之心应为我等楷模……”又说了许多,训话方才结束。
              “罗里罗嗦的,唾沫星子都飞我脸上了。”悦来白着眼道。泗水却摇着头道:“王承恩以死全忠义,奴才永远只是奴才,是皇族的附属,就连皇帝死了也得不到解脱,必定要随之同去。这就是奴才的忠义吗?”
              “泗水……”
              “你放心,我没事。今天是领银米的日子吧,还不快走?”
              北京很快入了冬。整个紫禁城到处都覆着厚厚的积雪,卑贱的奴才们却忙得手心出汗。虽然皇宫的宫殿大多坐北朝南,无论正房、偏房,都有厚厚的墙壁和高高的屋顶,保暖效果较好,但仅靠这些,是远远不够的。
              于是就有了暖阁。在宫殿内方砖下面挖出火道,添火的火门建在殿外廊子下面,约一人多深,上覆木盖。揭开盖子,人即可下到洞内,往炉道内加柴点火,热气通过火道直入室内,宫里顿时变得暖融融的。
              自从入了冬,悦来和泗水给武英殿送水的活儿就变为给暖阁加柴添火,包括清理殿后的烟囱。这天,两人同往常一样分工,悦来下洞添柴,泗水去清扫烟囱。
              悦来手脚麻利地加完了火,又利索地揭开盖子,内外的温差使他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全身汗毛直竖,他一咬牙,回到了冰天雪地的世界。正当他要赶去帮助泗水时,内殿却传来“咣当”一声响,似乎是什么东西打翻的声音。
              悦来好奇心起,琢磨着这么早内殿不会有什么大人物,闪身踏进了殿槛。虽然为武英殿办了不少差,但却从没走进殿里面。悦来小心翼翼地四处张望,没见着一个人影,顿时放松下来,在光滑的殿砖上做起了侧空翻。
              没料到正在这时,忽然听见有人道:“你、你不能在这里放肆。”悦来一吓,身子不稳,一屁股摔在地上,连忙爬起身朝发出人声的方向看去。原来是一个宫女正贴着殿柱往这边看,在她的脚边躺着一个翻倒的银色水桶,里面的水流了一地。
              悦来见她也是奴才,心中一定,想着刚才怎么没注意到她,问道:“你是干吗的?”那宫女上下打量了他几眼,才松口气似地扶起了地上的水桶,一边麻利地擦着地砖,一边轻声细气地答道:“我是武英殿的擦地宫女。你不知道规矩吗?这里是不能随便进来的。”
              悦来见她趴在地上干活,膝盖当脚,臂肘贴地,看来十分艰难,不禁问道:“非得这样干活不可?膝盖不疼?”宫女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很快又垂下了脑袋,说道:“这是规矩。你快走吧,马上换班的就来了。”她嘴上说着话,手上的活儿丝毫不停。悦来心想八成是不小心打翻了水桶,脏水泼出来,又得重擦,不免有点可怜她,便道:“照这样擦,一定会磨出血印的,又是大冷的天……不如我来帮你吧。”说着就抢过宫女手中的抹布,埋力地来回擦了起来。
              “你……这、这不成,这不合规矩。”宫女慌张起来。
              “又没有人看见,讲什么规矩?”悦来撇一撇嘴,笑道。
              过了一会儿。“这不是又快又干净?”悦来随手把抹布扔进桶中,溅出了少许污水。宫女连忙拧干了布把它们拭去,抬头想向悦来道声谢,却已不见了他的身影。
              “泗水!泗水!”在悦来气急败坏的呼喊下,泗水慢慢睁开了眼睛。
              “怎么?我又晕倒了?”他愣了会儿神,“烟囱我已经清干净了……”
              “别管什么烟囱了。这里太冷,我们回去吧。你能走吗?”看到泗水点了点头,悦来轻轻扶起他。
              两人走了一会儿,泗水总算恢复了元气,不再需要悦来的扶助。看着泗水苍白的脸,悦来担忧道:“这是第几次了呀……这样下去可不行。你有在吃药吗?”泗水道:“有啊,不过没什么用。”悦来的叹气化作一缕白气消散在寒冷的空气里。
              


              17楼2011-08-21 2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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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鹅毛般的大雪连续下了四天,终于歇了下来。灯笼库东、西两面各有一块空地,连日积雪没到了腿肚。悦来和泗水被差去那里铲雪。可是两人走到了目的地,才发现领来的一把铲子竟是坏的。于是悦来只好再跑一趟,去另领一把铲子。
                “再领两把扫帚!”泗水又提醒了一句。看着悦来跑远的方向,泗水呆呆地愣了会儿,才开始动手铲雪。过了一会儿,泗水想着悦来怎么还不回来,陷入了对往事的追忆中……
                小时候的泗水曾见过雪地里的秋虫,那只小虫虽然早已死去多时,却犹如活生生一般,非常渺小但极为醒目,白色的雪,黑色的虫。现在的自己是否也像这小小的蝼蚁一般,在无人知晓的角落渐渐枯萎了生命……
                泗水看着远处绵延的被雪模糊了的红墙黄瓦,想起了连日的大雪……
                夜夜飞花,蹉跎人间境……
                啪!泗水飘渺的思绪被突如其来的雪球打断,不用看也知道是悦来回来了。
                “又在发什么呆?”悦来活跃的声音迅速将滞闷的空气驱散,“反正没人,我们打雪仗怎么样?”
                “快些干活吧。”泗水赌气般道,“两个人打什么雪仗……”
                正说着又一颗雪球飞来,击落了泗水的顶子。
                “嘻嘻。”悦来笑着,冲他做出鬼脸,“打吧打吧!”
                “可恶!打就打!”泗水把铲子一扔,蹲下身揉起雪团来。
                “揉什么呀!”又一个雪球飞来,悦来笑道,“捏起来就扔吧!”
                泗水嘴一歪,恨道:“雪球就要有球的样子!”猛力地投出了手中的雪球。
                啪!没料到球速太快,悦来没来得及躲,雪球正中他的笑脸,他晃悠两下向后倒了下去。
                “喂!别装啊你。”泗水见他不出声,紧张起来,连忙走过去看。
                “悦来?悦来!悦……”泗水正喊着,脚下却被一绊,正正地向悦来倒了下去。
                “嘻嘻哈哈……”悦来恼人的笑声响了起来。
                “你!你骗我!”泗水挣扎着要站起身,却被悦来一把拉了回去。泗水恼恨地盯着悦来装出的无辜的脸,盯着盯着却憋不住,倒在他身上咯咯笑起来。
                “太好了,你笑了。”悦来道。
                “……悦来。”
                “嗯?”
                “我们会永远在一块儿吗?”
                “……会的。”
                泗水安心地闭上了双眼。
                在这一刻,他们不再是奴才,他们自由了。
                在悦来与泗水相依相偎的时光里,不紧不慢的日子一天天过去了。寒冷的冬雪被和暖的春风吹融,紫禁城里的无数屋檐都挂满了冰棱子,呈现着万物复苏的美丽。
                悦来和泗水走在西二长街的甬道上,去清扫宝蕴楼。走着走着就听见前边有人大声喊道:“姑娘新禧!”两人抬头向前望去,只见几个老太监分站在一个宫女两边,哈着腰行礼。
                悦来一见这架势,连忙拉着泗水走到一旁,低声嘱咐道:“这丫头想必受了上边什么赏赐,连老太监都得跟她行礼。一会儿过来了,记得好好打声招呼。”两人于是两手下垂着站好,低着头,等待那宫女走近。
                一会儿,微微下落的视野里走进了一双红鞋。两人立即一同弯腰,叫了声:“姑娘吉祥!”听了这一声叫,原来笔直在走的那双脚忽然停了下来。
                只听一个略带怯懦的女声轻问道:“是你?”悦来一抬头,视线正撞上那宫女投来的目光,他不禁惊呼道:“是你!”
                眼前的宫女身穿紫红色春绸丝绵棉袄,青缎子沿边,金线的绦子高高地垂到耳朵下的领子,外面罩着个葱绿的大背心,蝴蝶式的青绒细绊,一身的贵气。
                悦来心念一转,张口笑道:“姑娘好风光啊,得蒙圣恩了?”
                宫女脸一红,浅笑道:“有幸得到老佛爷垂怜……”
                一个月前的她笨手笨脚地滑倒在太皇太后的轿子前,因祸得福被老太后相中,赐她作了贴身宫女。一步登天,人人刮目相看。这回更是讨得老太后欢心,赐她穿五蝠捧寿鞋。今日穿着这双鞋,在宫里走到哪里红到哪里,恭维奉承的人不计其数。
                


                18楼2011-08-22 0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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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5-05-26 01:16: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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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咳咳……咳咳咳……”西河沿的一间黑瓦屋里传来一阵急促的咳嗽声。泗水的咳疾日益沉重,与他同住的几个太监一起向上头请示,希望让他搬出去,以免打扰他们休息,于是泗水被单独安置到了这间偏僻的小屋。
                  没有差使的时候,悦来不在的时候,这里总是过于宁静。不过,每当泗水为这宁静感到悲凉,蝈蝈欢乐的叫声便会响起,驱散这令人不快的阴霾。泗水把悦来送他的蝈蝈养在新摘的葫芦里,管它叫“赶明儿”。
                  “也可说是因祸得福啊,和那些人住在一起你也不好受的。”几天前悦来拎着一只竹笼来找泗水,安慰道。
                  虽然他说的不错,但被驱逐出人群,始终不会有快乐的心情吧。悦来见泗水还是闷闷的,便咂了咂嘴,神秘地笑了起来。
                  “为什么笑?”泗水见他笑得乐不可支的模样,问道。悦来把蝈蝈放在桌上,笑道:“泗水,我今天来是有个天大的好消息要带给你!”泗水苦笑道:“什么事值得这么手舞足蹈的?”悦来却忽然不笑了,俯下身对着桌上的蝈蝈道:“肥豆啊肥豆,你可知道?你的新主人有个非常好的结拜大哥哦!”
                  “我几时答应让你做大哥了?别卖关子,快说什么事?”
                  悦来这才满脸兴奋地搭住泗水的肩膀,道:“泗水!我办成了!你可以捎东西上御用法船!”
                  泗水一呆,惊喜交加,连忙伸手抓紧悦来的双臂,问道:“真、真的?”
                  “当然是真的!”悦来大声肯定道,“我托了个朋友帮忙,她已经答应了!”
                  “太好了,太好了,这太好了……”泗水不由自主地重复道,他慢慢转过身,感到有点头晕。
                  “如何?你高兴吗?”悦来把头凑过去的同时,泗水的身子晃动了一下,向后倒了下去。“泗水!”悦来连忙扶住他,见他双目微闭,两颊发红。悦来方寸大乱,赶紧把他抱到榻上去,替他除去靴子,盖上被子,这才说道:“我去请医士过来。”
                  “别去……你知道他们不会来的,来了也没用。”泗水以微弱的声音阻止了他,“你留在这里,悦来。我没什么,就是有点晕,经常的事,一会儿就……”他忽然闭口不说了。
                  悦来没有注意,只是焦急道:“一直这样,已经好几次了。不行,怎么也要把医士……”
                  “嗤——嗤——”蝈蝈的叫声忽然响了。悦来一吓,话说到一半便停下了。他看到泗水的目光停留在自己的手上,他见到自己的手正紧紧握着泗水的手。不知怎么的,悦来觉得平静了,他并不打算放开手。两人的目光交汇到一处,各自从对方的手上感受到了传递过来的温暖。
                  “已经没事了吗?”悦来看着泗水问道。
                  泗水点了下头,只是觉得疲累似地闭起了眼睛。
                  “想睡了吗?”
                  泗水仍旧只是点了点头。
                  于是悦来把手放开了,没有留意到泗水一瞬间的颤抖,轻轻道:“下午的差使我会替你,你不用担心。我晚上再来看你。”
                  听到掩门声后,泗水慢慢坐起来,取出随身携带的手帕,用它捂住了嘴。“这次不是血丝吗?”泗水的嘴角扬起了凄凉的笑。
                  雪白的手帕上染着一滩殷红的血。
                  七月十五,中元节。
                  傍晚,法源寺的僧、白云观的道、雍和宫的喇嘛,各自吹奏着铙钹、长鼓和法螺绕着法坛行走,此起彼落,走走停停。
                  “等这法事结束,就要烧楼库,给鬼上路的盘缠。”灵环站在秋黛的身边,轻轻地说着。秋黛看了看坐在不远处的老佛爷,又瞧了瞧对面那个巨大的法船,问道:“那法船呢?什么时候烧?”灵环答道:“马上就烧了吧。对了,那人托你捎的纸钱放进去了?”秋黛脸一红,点头道:“放了,我还另加了一叠经纸。”
                  “一会儿结束了,去找他吧?”
                  “……嗯。”
                  放焰口是个高潮,鼓钹齐鸣,佛号喧天,三教齐心,共同超度,是最大的法力,也是最大的慈悲。同时也准备烧法船,所谓法船,是一个巨大的船形纸糊楼房,里面容纳许多东西,有各庙供献的纸糊祭品,有各王府送来的钱箔,有宣佛号、诵天王经之类的经纸,更多的还是纸钱。私人的慰问品是比较少的。
                  


                  21楼2011-08-22 0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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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扫着扫着,泗水的目光落到了一堆木头上。“在看什么?”悦来的声音把泗水吓了一跳。泗水伸手指了指那堆木头,说道:“那些是造办处弃置的腐木吧?”悦来看了看,笑道:“是啊,被雪遮住了还以为是新木呢!”泗水淡淡笑道:“有什么用?等雪融了,它们依旧是腐木。”悦来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两人各自扫着雪,沉默了一阵。悦来忽然问道:“泗水,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心事?我感觉……觉得你好象离我越来越远了。”
                    “难道不是你离我越来越远了吗?”泗水喃喃道。
                    “你说什么?”悦来凑了过来。
                    泗水转过头面对着他,问道:“蝈蝈是你给换了吗?”
                    悦来一惊,脱口问道:“你怎么会知道?”
                    泗水当然知道,因为那个装蝈蝈的葫芦是他自己做的,他在那葫芦的底部刻了一个“涞”字,而现在悬挂着的这个葫芦,虽然外观、色泽和之前的差不多,可它的底部却没有那个最重要的字。
                    泗水低下头道:“悦来,你知道吧?你什么都知道,知道我快要死了……”
                    “胡说!你怎么会死!我不会让你死!再等等,你再等等!我快要成功了!明天,明天秋黛就会带我去见梁总管……”悦来顿了顿,他一瞬间理解了小皇帝大婚前的心情。他压抑住心中的动摇,接着说道:“只要有了地位和权势,就能请来御医,就能去内药房抓好药,就能医好你。你会没事的,你会好起来……”
                    “那些都无所谓。”
                    “那什么才有所谓?”
                    泗水只是哀伤地看着他,没有回答。
                    然后泗水又垂下了脑袋,道:“悦来,你有事瞒着我。”他虽然这么说,却没有半点逼问的意思,他的目光始终停留在地上。
                    “我……”悦来看着泗水,却说不出话。谁也没有再出声,他们都明白再进一步的危险。
                    第二天.梁九功堆着一脸憨厚的笑,看着跪在面前的悦来和秋黛。他坐着的身子微微向前倾,问道:“秋儿,这就是你说的那小子?”秋黛把头埋得低低的,脸红得像烧着了似的,点了点头。一旁的悦来却是抬头挺胸,一派舍我其谁的模样。梁九功哈哈一笑,道:“不错不错。秋儿也不小了,这宫里头的丫头谁没有菜户?今天我就给你们做主,让你俩对食,你们可愿意呀?”悦来连忙叩头道:“奴才求之不得!谢大总管大恩!”秋黛依旧把头低着,看不见她的表情,她只是跟着叩了头,轻道:“谢干爹成全。”梁九功一拍大腿,笑道:“那这事儿就这么定了!老佛爷那儿想必也欢喜得紧……”
                    秋黛这才抬起头,向身旁的悦来看去。只见他露出了微笑,秋黛不敢去想他为什么而笑,她只是回转头,觉得心里一阵发酸,脸上却依旧荡开了笑容。
                    两人手牵着手走在宫墙边道上,下着雪的天,感觉不太好。
                    “你干爹是个好人呢。”
                    “嗯。老佛爷喜欢这样的人。”
                    正说着,冷不防从前面远远的一个路口走出一个人来,使悦来条件反射似地放开了秋黛的手。
                    泗水看见秋黛,迟疑了一下,还是慢慢走了过来。他手上拿了件斗篷,走到悦来面前,伸手把它递了出去。一边侧过头笑道:“姑娘吉祥。”秋黛愣了一下,退后一步道:“啊,好。”悦来手脚略显笨拙地穿上了斗篷,空气中只有衣料摩擦发出的声音。
                    “泗水,”悦来忽然道,“这么冷的天,你快回屋去吧。”他不经意间看到了秋黛悄悄扭过了头,感到有点愧疚,心下一横,说道:“刚才梁总管已经答应了让我和秋黛对食……”
                    泗水忽然浑身一颤,嘴巴张了张,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然后,他猛地转身跑开。
                    他跑啊跑,不停地跑,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但他知道他想马上逃离这里,他不准备停下脚步,即使滑倒在雪地里,也立即地、毫不迟疑地爬起来,继续跑,继续逃……
                    悦来的脑中一片空白,只有眼睛一直盯着那个越跑越远的人影。那个人影渐渐地远了,远了……
                    


                    23楼2011-08-22 0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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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泗水,泗水,泗水……悦来的身体慢慢被这个名字填满,他僵硬的躯体感受不到寒冷。他看到泗水滑倒,他的脑海依旧空白,但他的躯体却一瞬间活了,像被解放了似地追了出去。
                      不知所措,这是雪中的三个人此时的状态。追与逃,堪成一对。余下一人,只有等待。
                      不知不觉已跑出许多路,泗水逐渐清醒的头脑开始嘲笑自己的失态,他放慢了脚步,终于止步在一个路口前。悦来也随之停下了步伐。
                      两人相对无言,各自呼出的白气混杂于纷纷落下的雪花中。悦来上前一步,刚要开口说话,旁边的路口忽然抬出一顶轿子。
                      两个人都是一惊,仿佛被拉回了现实。那是一顶太妃轿,悦来背后是宫墙,后退不得,只能稍稍躬下身子,把头低下,作为行礼。泗水正巧站在一个路口前,于是退后几步回避。
                      那顶轿子慢慢在他们之间抬过。透过阻挡着的人和物,泗水呆呆地看着悦来因低头而显得醒目的顶子,他一下子想起了很多事,很多,很多……
                      ……“这颗痣是短命之相。”算命师父抚着胡须若有所思……
                      ……“我叫赶明儿。”小乞丐狡黠地笑了……
                      ……晃动的视野,纷乱的雪花,还有背着自己的人口中呼出的白气……
                      ……一回头,雪地里那串长长的脚印连接着西茅和果房……
                      ……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现在这世上唯一承认我方泗水存在的人……
                      ……抱作一团,互相保护对方的两人,凌乱的拳脚落在身上……
                      ……——悦来。
                      ——嗯?
                      ——我们会永远在一块儿吗?
                      ——会的。……
                      ……蝈蝈的叫声……
                      ……中元节的西河沿,漂摇的荷花灯渐渐地远了,看不见了……
                      眼泪涌上来了,泗水在一片朦胧中望着低着头的悦来,忽然释然了。
                      真是,这个人为你做的难道还不够多吗?你还想依赖他、拖累他到何时?到死吗?还他自由吧,还他吧。你和他是兄弟,不是吗?
                      “是的,我和你,只是兄弟。”泗水自语道。
                      待到轿子过了,悦来抬起头时,眼前已空无一人,只有一串远去的脚印在雪地上等着被埋没。脸上有湿湿的东西淌了下来,悦来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哭。为什么呢?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和泗水,从此以后永远只是兄弟,永远只能是兄弟了。
                      雪飘到脸上,泪也凉了。
                      雪仍然在下,已是深冬。
                      “什么事啊,秋黛?”悦来跟着秋黛进屋。
                      秋黛给他倒了杯茶,笑道:“我有件东西要给你。”
                      “是吗?什么东西?”
                      “你等着,我去给你拿。”
                      悦来依言坐了下来。秋黛刚走进里屋,外面就有人敲门。于是悦来把门打开,见是徐狗子,便问:“什么事?”徐狗子一跺脚,说道:“还问呢!王敏在办差时晕了!快跟俺……哎,你等等!”悦来已经冲了出去。
                      等到秋黛满脸羞涩地走出来时,屋里已经没人了。她只看见敞开的房门,还有悦来一口未喝的新茶。看了看手里自己亲手缝制的靴子,秋黛笑着把它搁在桌上。早料到了会这样,为何还是与他对食了呢?为何?为何?她想哭,但她不愿哭。
                      一踏进泗水的房间,就像迈入冰窖,不单因为这里阴冷偏僻,更因为这屋里令人窒息的死气。
                      悦来轻轻地走到床前,只见泗水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他的脸色苍白,没有任何表情的样子就好象已经失去了生命的傀儡。悦来坐到床沿,伸出手想去抚摸他的面颊,但那只手在将要触到他时却停住了,转而下移替他摁了摁被子。又一次止步不前的悦来看着结拜兄弟,对他说道:“放心吧,很快就可以了,只差一步。”悦来站起身,注意到那只自己悄悄替换过的葫芦。
                      “还活着?不会吧。”他把葫芦取下来朝里看,发现那只蝈蝈早已死去多时。悦来叹了口气,把葫芦挂回原处,又看了眼泗水,才轻轻走出去掩上了门。
                      几日后,果房的首领太监潘延德暴毙,大总管梁九功顺势把贾悦来扶上了他的位子。
                      当日果房摆上酒席,为新任首领庆贺,觥筹交错,划拳声此起彼落……
                      一声乌啼,泗水猛然被惊醒。他出了身汗,觉得精神抖擞,说不出来的畅快。“好久没有这么舒服了。”泗水从榻上起来,随手披了件衣服,一眼看到了床檐上的葫芦。因为蝈蝈很久没叫,泗水开始是不敢看,后来由于身体不适,差不多把它给遗忘了。但他心里很清楚,深冬的秋虫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还活着。
                      可是,他今天忽然想看看了,即便是死了也无所谓。
                      “果然。”他笑着说,沉默了一会儿,把目光投向窗外,“好美的雪花,雪积得多厚了呢?”泗水打开房门,一阵冷风吹了进来。
                      泗水忽然感应到了什么,随即明白了。他踏到雪上,走了几步,朝四周看了看,信手折了根小树枝,蹲下身。“要写什么?”他笑起来,“不知道啊。”口中说着不知道,手却自己动了起来。
                      一个浅浅地“涞”字印在了雪地上。
                      泗水收起了笑,痴痴地盯着那个已写过千百遍的字……
                      忽然,他浑身一僵,猛地咳出一口鲜血。红色滴落在白色之上,刺目地预示着结束。泗水支持不住,侧身倒了下去。
                      他慢慢朝天空看去,喃喃道:“原来,雪就是这样落下来的啊……”
                      “好了好了,我吃饱喝足了!”悦来好容易打发了果房众人,连忙朝西河沿奔去。他迫不及待要告诉那个人,告诉那个最重要的人,他成功了,一切都会好起来了!
                      ……
                      透过自己呼出的白气,悦来看到倒在雪地里的泗水。
                      天地间都是白茫茫的一片,雪覆盖了一切,覆盖了泗水,覆盖了悦来,覆盖了树枝写下的东西。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没有了,什么都没用了,什么都……
                      “你可知道,我是被抛弃在雪地里的孩子,有个乞丐救了我,所以我成了乞丐。那么你呢?你为什么也在雪地里?要我救你吗?我会救你的,放心,我一直想救你,会救你的……”
                      悦来像疯了似地自言自语。这时,一把纸伞遮住了他和他怀中的泗水,但他没有任何反应。
                      “雪停了,现在在下雨。春天已经到了。”执伞的秋黛看着天说道。
                      康熙曰:“太监最为下贱虫蚁。”
                      既然是虫蚁,那么它们的命运,是顺利是坎坷,是悲惨是幸福,也都无所谓吧。
                      是的,无所谓。
                      


                      24楼2011-08-22 0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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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5楼2011-08-22 01: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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