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全文 】 光之暗面

第一章 光之暗面
一
遇到申冶是在那个自由到空虚的二月。那时我是一个逃家的十七岁女孩，无所事事地游荡在这座南部海滨小城的海岸上，并且打算继续走向南方。那个二月是如此的明亮澄澈，以至于我感到自己的身体每时每刻都在被抽空，换成某种更为洁净的物质，可能是海边自由自在的空气，也可能是南方冬日的阳光。身体变得陌生而轻松，思维却更加混乱。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填充我身体的物质在不断的改变着我的体质、精神，乃至一切。
初次见到申冶的那个傍晚我正在为自己是该继续沿着绵长海岸线远离我位于北方内陆的家还是乖乖回去充当住宿制学校里呆滞冷漠的乖小孩而犹豫不决。继续走下去的钱是不成问题。我惊诧但并不愤怒甚至毫不担忧的父母一边在我的信用卡上更频繁地存钱，一边全天候地骚扰我的手机试图劝说我迷途知返。为此我不得不忍痛割爱废掉我的爱机猫咪。我唯一担忧的是，在向南方进发的路上我真切地感到从前的自我在逐渐消失，我的改变就像我越过的纬线一样频繁。我那北方粗犷的城市与我渐渐陌生，我担心有朝一日我会无家可归。这可不是我逃家的初衷。
我不是抱有绝对信念逃家的孩子，我只想远离再远离，同时放纵思念。我不能够抛弃。
然后我遇到了申冶。坐在海岸上眺望西沉夕阳的他一身黑衣，戴着耳机，沉默得好像天空下一道不可磨灭的伤疤。但是黑色的他却拥有比一万颗星光更明亮的眼睛，刹那间照彻我的整个灵魂。在他用那样的眼睛望向我时，我想我听到我心沉沦的声音。一朵花开放，一只蝶破茧，一颗星坠落，一场梦揭幕，不过如此。
我走到他的身边坐下。我们彼此打量，就像离别了几个世纪而再重逢一样。看上去只有十八岁的他身材纤细，皮肤苍白，柔软的黑色头发，微微低头便自然而然地遮住那双眼睛。难以想象这样单薄的身体刚刚射出了那样惊心动魄的眼光。我甚至怀疑那只是一个美丽的错觉，或者是黄昏时分上演的梦幻。直到很久之后我才从他的话里知道，他一直以来是在以怎样的坚强在掩饰他无与伦比的光彩，又是怎样在一个美妙的黄昏情不自禁地将这个秘密泄漏给一个陌生的女孩，只为他第一眼看到她时惊见的一天一地的寂寞。这是他亲口说的话：那样的女孩，我不要她寂寞。
“申冶……”他说。我明白那是他的名字，我也明白他在期待我的名字。
“我没有名字。”这是我的回答，无数种欺骗可能中唯一真诚的回答。
他没有再追问什么。我们并肩坐在黄昏的海岸上，海风吹来。来自东海的风，或者来自太平洋，穿透我的发间指缝，留下远方的痕迹，而气味与凉意沁入我心。我侧耳倾听。海潮声，汽笛声，海鸟鸣叫并且纷乱拍打翅膀，风一波一波吹来，沙粒与沙粒之间细小的摩擦，礁石间寄居蟹不知疲倦地爬动。夕阳薄暮般的淡紫色平铺在海面上荡漾。摩西的红海安静着，虔诚的信仰沉睡着。这样的时刻，我想我能够看到永恒。
他忽然塞给我一只耳机，是Massive Attack的《Teardrop》。慵懒的前奏一层层漫上来，我听到黑色的潮水涨起，淹没我的意识，然后出现Elizarbeth Fraser苍白火焰一样的歌声，深深的绝望的寂寞的潮水在这样的火光明灭下退去，而沉溺的我再度被爱拯救。
歌声还在缭绕中，耳机已被申冶取下。他抓住我的手，拉我站起，向远方昏暗的海面指去：“看……你能看到吗？”
海面已经昏暗，我看不到任何能够引起注意的东西。与此同时我感到他的眼光停在我的脸庞上。我不敢去看他，我知道我会焚毁在那些亿万年前的星光里。小王子说他的玫瑰的存在使满天星空变得幸福，当玫瑰被羊吃掉后那些星星都变了一颗颗的眼泪。我不知道在那双眼睛里等待我的是幸福还是眼泪，我只能够听到他轻轻的呼吸声，还有我心跳动。
“不要紧，看吧。”他抬起头向黛色天空望去，月亮升起来了。他的声音过分的轻，风一样让我迷茫，也和风一样不知归于何方。
风声窸窣，昏黑的海面上逐渐浮现出一个暗色的轮廓，围绕一轮苍白的微光。那是……一个岛，一个我从没在这片海上见过的岛，尽管我在这里已经流连一周。如果那光是翅膀的灰烬，那么这岛便是飞降自天堂。如果那光是罪恶的迷雾，那么这岛便是升腾自地狱。可我知道那光是白色的火焰，熊熊灼烧。一座在炼狱中辗转挣扎的岛，等待宽恕。
“岛，”我说，“白火中的岛。”
“是的，是的，多么美妙。”他没有微笑，他从不微笑。
愿意去那里吗，和我一起。我听到他这样问我，用他的眼睛问我，眼波流转，静静询问。无法逼视的光彩，无法拒绝的话语，无法结束的梦。
我闭上眼睛。没有回答，无法回答，无需回答。


二
当直升机舷窗外终于出现了那座深紫色的岛屿时，我和申冶几乎都已被疲乏和希望压垮，于我尤为如此，因为自从那个许诺他的黄昏以来，他还什么都没有告诉过我。
“别以为我会再来了，你们简直就是发疯！”驾驶员气冲冲地甩下这句话后，便独自启动飞机踏上归途，我和申冶都讶于他为何能够在不眠不休飞翔二十四个小时后又如此有勇气地面对再一个整整一昼夜的航程。当我俩伫立于岛上唯一一个可以充作机场的空地上目送那只孤单的飞行器向铁红色的天际远去时，我看到在那遥远之处突如其来毫无预兆地绽开了一朵灿烂橙黄的花朵，犹如穿透铁幕的孔洞，燃尽便即消失。十秒钟后，那里再度完整如初。唯一丧失的是那架飞行器和它的主人。
我明白了申冶是故意告诉我说他拿走了我的一样东西，他应该是希望我去寻找他的吧，就像他希望能够相信自己被爱上。
我也明白了自己用那个找回申冶拿走我的东西的理由居然骗了自己那么长的时间。其实那不过是一个我为了能够去寻找他的借口。
我明白如果他不告诉我他的结局，想必我一定会一直一直去寻找他。
我也明白他告诉我他的结局是这个任性的男孩长久的自私的爱的一生中唯一一句无私的话语，说给我一个人听的话语。为此我彻底地理解他。
我明白我一直——甚至到现在也是如此——都在生着他的气，可我却从来没有恨过他。
我明白我将长久地生活，并且铭记。
可我永远不能够明白的是，我和他，我们就是这样地爱着和被爱着的——可为什么这样的爱会带来这样辛酸的结果？可又是为什么这样辛酸的结果会是这样的辛酸的幸福？
不知是谁说的好：我爱你，这是我的劫难。


这样的夏天，只能用来谈话和诉说缺陷。
在夏天开始的时候，我总是在电话一头唠叨不绝。我想象告诉那个boy一些事情，想象理解和安慰可以驱散这个夏天注定的无聊和无奈。
我说，在学校里你知道我有多么乖。可我知道这样乖乖的自己是永远不能够飞翔的。我想燃烧、我想奋不顾身、我想自己应该像一颗流星，灿烂就是死亡。——我想肆无忌惮地飞啊飞，哪怕迷失在天空中燃尽在太阳里我也曾经是那么的接近永恒。但是他们不许我这样，他们拔掉我的翅膀，焚毁我的梦。他们把我埋在地上，他们要我和他们一样灰暗沉寂地过一生，他们用一切借口来阻止我飞翔。他们说人生，奉献，理想。
然后我说，听到他们的话后我总是有那样的幻觉。我想象人生，美丽，以及高尚，但是为什么说来说去都不过是一场虚空。我说我总是觉得自己像是站在一座高塔上，一座高得刺入云端的塔，一座费尽气力企图触摸天空的塔。我就是站在那样一座塔的顶端，我的视线越过塔下纷乱熙攘，光怪陆离的人间；越过人为的界限，理论，思想，宗教，道德；越过一切易逝的脆弱的短暂的虚幻的存在。我站在那里，看向最远最远的，比黑洞更深邃的，比永恒更永久的，比宇宙更难以捉摸的，而那正是全部意义之所在。说来可笑，宇宙的全部意义之所在竟然不过只是绝对的虚无与终结。
“嗯。”他说，微微地叹着气，“这样啊……”
我说，有时我感到自己无比焦躁，似乎有一股时代暗流，正在无比迅猛地冲我远去，将我疾速抛入衰老。最可怕的是，暗流无色无臭暧昧暗淡，无光无彩灰暗晦涩，无声无息低头不停前进。我说我知道我的青春就将如这暗流一样沉默地惨淡地终结，我的青春就将在窒息和寂静中飞快逃掉——扔下我自己独个迷茫。我说我知道，我会尚未年轻便已衰老，我会尚未飞翔便失去翅膀！
他没有说话，连“嗯”也没有，电话那边是一片死寂。
一片死寂。
然后轮到他来说，那个夏天的开始和结束，他一直在不停地不停地说。可他说的话我几乎已经全部遗忘。他似乎一直在抱怨，一直在发泄愤怒，可我从不能够理解他苦闷的原因。但他仍在不停地不停地说，因为我从没有用死寂来回答过。我想，如果那时我那样做了，他会不会有点受伤，就好像我自己一样。
这个夏天的CD多的可怕，Nick Cave，BBR，The Cure，Mercury Rev，Loreena McKennit，King Crimson，Etermal Tears of Sorrow，TVU&Nico，Janis Joplin，Lamb，P.J.Harvey，Soil，Lene Marlin，这些里面有他告诉我的很多。他说听一听吧，他说不错啊，他说乌托邦，然后他叹气，我知道他又在愤怒的边缘了。于是我不再说话。
当他溶解在他喜欢的那些单纯的明亮的自我主义的声音中时，我却挣扎在失去过去的漩涡中。不同的音质旋律节奏汹涌灌入我的理智，尚未激起波澜便被黑暗漩涡吞没。我疯狂汲取，但是失去方向。我相信那些声音一定会把我带向某处。我是如此的坚信，以至于我质疑自己，否定过去。但是在夏天结束时我终于知道，我哪里也去不了。不是我的错也不是CD的错。声音就是如此，它们哪也让我去不了。我知道了如果想改变或是拯救，除了自己谁也不要想去依靠。
但是总还是想攀住什么的，哪怕只是一瞬，也足以破碎这个夏天的迷茫。我一直在寻找Tori Amos的《Little Earthquakes》和Massive Attack的《Mezzanine》。我迫不及待地想沉入前者十年前的悲切声音，那把用眼泪浸泡的声音；或者在后者的黑暗天堂里坠落。但对于那个boy来说，Tori Amos只是一个有趣的女子，哼唱奇怪而好玩的歌词，在一个难以被他窥探的暗黑世界中独自前行，无声流泪；而Massive Attack根本从不被他提起。他所虔诚的是The Rolling Stones，The Doors，HRCP，等等等等——那些愤怒的男人们。
“愤怒，”他有一次对我说，“我觉得他们愤怒的不够。”那时我们正谈起Suzanne Vega。我愕然。我问自己这与愤怒有关吗？这应该与愤怒有关吗？是的，这是我的回答。对他来说或许一切都该与愤怒有关，这个世界这样不遂人意，不愤怒是不可能的。愤怒是他世界的支点，哪怕愤怒毫无意义和用处。他是这样活着的，愤怒是他的水和空气，但不是我的。我曾经为此迷惑过也烦恼过，但是我终究看透。这世界上每个人的苦痛都是他人造成的，每个人的幸福也是如此。如果人想幸福，就没道理拒绝痛苦。那些愤怒的人们不过是一相情愿地以为愤怒可以使他们不必对自己的过错负责。
但就这一点他比我高明得多，他回答的是人应该怎样活，我迷茫的是人为什么在活。
永远没有答案的问题，两个自讨苦吃的傻瓜。
我想我最终有一天会无法忍受，我想我会告诉他，通过电话。
但是我不确定那一天是否真正能够到来，就像我不确定这个夏天是否真正能够结束。我总是在遗忘，最后不得已我只能用一个噩梦来结束这个夏天：
“最大的问题是常常我会不知所措。”她装作漫不经心地说道，她可以想象此时的他会以怎样无法克制的轻蔑态度在听她的这句话，事实上，仅仅有这样的想象就足以刺伤她敏感的情感了。
“嗯……这也难免，毕竟现在我们是这样……对了，格拉斯的书你看过吗？”他的语气很轻松。

她想他没有在听她说话，她想事实上从没有人听她说话，打从这个夏天的开始起就是这样了。其实这也没什么不好，至少这让她学会了不再听别人的话，让她学会了在幻想中找安慰。这就够了，她想，这就够了。
“……没有，怎么？”
她可以听到他长吁了一口气，就像许多人在无可奈何要为别人解释一件很麻烦的事前所作的一样：“没什么！不过是觉得不错罢了，最近对这个有兴趣，还不错。”
她没有什么话说，对于他的话她从来都想不出什么合适的话回答。或许这就是他的话的意义：终止一场对话，留下一个乏味但拖沓的话头，笨拙地切断一个话题，或者冷冰冰地让一个女孩子疲惫。她无法再想太多。他不是很会说话的人，她想，他不太会说有趣的话，仅仅如此。她固执地认为仅仅如此。
沉默，电话中是长久的沉默，像蜘蛛网一样的沉默，恼人的缠绕人的黏的憎恶的喋喋不休的沉默。她可以听到那一边的他在小心翼翼地吸气与呼气，她可以听到自己小心翼翼地吸气与呼气。断掉了，她想，马上就会断掉了，然后这场电话也可以结束了。她并不讨厌这个，真的，她并不讨厌这个，她只是觉着疲惫，极度的疲惫，放下电话后便会倒地而死的疲惫。然而她一点也不讨厌这个，一点也不。
一个超级噩梦，变形记的风格。
在这整个夏天，我都自命崇高地抱着悲怆的思想不放。我认定我和那个boy，我们正在或是将要承担人类所有的苦难，愚昧造成的苦难。但在那个炎热漫长到似乎永远无法结束的夏天即将结束之时，我才明白，我们什么也无法承担。我们早已迷失在人类无数种可能的愚昧之一中，甚至无法让自己亲手造成的颓丧收场。我想我终究是知道了，我们不过是两个彷徨无助的孩子，盲目地互相扶持试图走过这生命最初的荆棘，却没有料到，配合笨拙的两人反而会伤得更加惨痛。
这个夏天过去了，我不得不长大，于是我决定逃家。我和那个boy，彼此间没有安慰，也没有安慰成。就连在共同的路上，也是向相反的方向前行。
我完全想不到我的话居然是这样的难以落幕，言犹未尽，但是确实全部结束。一直坐在窗边静静倾听的他沉默不语，从开始到结束。我想我感激他的沉默。或许他什么都没有明白，但是只要他不说，我就可以想象他明白了一切。事实上，他也的确明白了一切。
整个三月上旬沉默地过去。然后禁令解除了。我迫不及待地要申冶和我出去游览。在这短短十天里我对他的心理防线迅速减弱。在那天晚上的长篇独白后我一身轻松。我想或者我已经真正告别了那个夏天，那个颠覆一切却又没有重建的夏天，我想我已经真正从愚昧和伤感中解脱。我想或者我已经实现了这趟逃家的初衷。离开这个岛后我想我大概可以心平气和地回到我北方的城市了，但是何时离去呢，这是我所不愿考虑的。
五
这座岛的整个东部是一座巨大的山谷，四周围绕着高耸入云的山峰。山壁内侧光滑有如刀削，长年以来无法散去的雾气缭绕于谷口。这座深不可测的山谷不知曾经吞噬过多少不可描述的回忆和生命。
每年三月到四月，这座骇人的山谷会成为全岛居民的出游胜地。据说山谷的底部是一大片罂粟花田，三月里花朵盛开，那谷底红浪滚滚，就像燃烧着一场这世间从未有过的大火，而花香郁然，人在那花香中若停留过久，便会神志不清，生出种种错觉，甚至失足掉落山谷，这样的祸事每年都发生过。
我和申冶自然不会错过这种美妙的地方。我们出游那天天气异常晴朗。我俩由索岚——房东家漂亮的十五岁女孩——引导，沿着较少人走的小路爬到山谷北端的两峰之间。
那天申冶的心情好的令我吃惊，尽管仍是一向的没有笑容，他的眼睛却毫不含糊地表达出他的开心。甚至有几次我因为被那闪耀的眼睛吸引而几乎失足滑落山谷。还好肇事者很有一人做事一人当的自觉，数次货真价实地挽救了我的生命。“幸好你总能抓住我。”我真心实意地对他说，否则我绝不会放过你，我在心里暗暗发狠，这话当然不能够说出口。
到达路的尽头，也就是山谷的边缘时，我们都不再说话了，肃然的神色笼罩在三个人的脸上。
我脚前便是云雾弥漫的万丈深渊，向下看去云气迷茫中隐约透出阴冷寒意，就像噩梦中地狱的入口一样森然令人恐惧。我忍不住后退三步，无意识地伸出手去，却是递给了申冶。他立刻注意到我的异常，反手握住我。他的手冰冷，一向如此，也一向令我心安，这次也不例外。
那一瞬间西风骤起，一股浓烈的香气从谷底借风扶摇而上，浩然直冲上山巅。陡然被包裹在这香气流中，我只觉头晕目眩，自己似乎就此被裹挟冲入一片陌生空间，那里的一切都是未知，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这香气是那里的主宰。
混乱之中，我感到手上紧了一紧，是申冶，我眼前渐渐清晰。一转头，望到他清明无比的双眸，我情不自禁的脸红，一会之间自己竟然两次需要他的帮助。对于这样异样的软弱自我，我感到愤怒。于是我任性地甩开他的手，尽管这完全不是申冶的错。他探询般望望我，我避开他的眼睛。这都是软弱，都是怯懦。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变成了这个样子。这不是那个夏天疲惫的孩子，也不是那个数月前镇定逃家的女孩。我重又看到了我曾一度认为已经消失的自身的弱点，而我曾是那么坚定地认为我已将自己保护得很好。但是那信念正在慢慢瓦解，或者说，我重又开始面对现实。这样是好还是坏，我不能够明白。我只知道，我甩开了申冶的手，他不高兴。

申冶转过身背对我，而我对此什么也不想做。索岚走到我身边，拍拍我的手臂，“看啊。”她指指谷底，低声说。我依言向下看去。谷底厚重的云雾在强劲的西风下渐渐散去，现出底部一块巴掌大小的红斑，我明白那就是那片广大的罂粟花田。
“这么深……”我自言自语。
“继续看啊！”背后传来申冶冷冷的语声。
我没有回头，羞耻感产生的厌恶很难转化成愧疚，我想我是这么的懦弱懦弱懦弱……
我再定神看去，目光越发被那块红斑所吸引。我想我一定是看得太过出神了，否则为什么在我眼中那块红斑竟会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而香气越发浓烈。最后那片火海般的花田仿佛就在我的手下，我只要一伸手就会触摸到那些如此骄傲如此魅人的花朵。天哪，那简直就是奋不顾身燃烧的火焰。它说，在这里你可以爱，也可以恨，你唯一不能有的是漠然。
我为了克制自己跃向那片花田的欲望，逼迫自己向上望去。上方碧空如洗，湛然明澈。天之一隅，横亘着数束云带，色调一律素雅清冷，由深紫自冰蓝。我燥热的心忽然就此宁静。那里是多么的寂静，甚至是虚无，对于一切一切的漫不在意，永久的超脱。
突然一个女声的尖叫尖锐地切断了我的沉思。我猛一回头，只见不远处的申冶单手吊在一块凸出的岩石上，悬在半空中，他的身下是万丈深渊。而一边刚刚尖叫的索岚显然对此束手无策。西风越发强劲，风中他纤细的身体是那么轻盈。他身后是那广阔的碧天，此时此刻空茫得让人恐惧。
“可以帮我吗？！给我一只手？！”申冶高声叫道，不知是不是我听错，那声音里不仅没有紧张恐惧，反倒是轻松自在。我急忙冲过去。
“不行！别碰他！”始终一动不动站在一边的索岚突然狠狠抓住我。
“为什么？！”我愕然，但仍挣扎不休。
“救——命——”申冶长长叫道，那声音在我耳里揪心的凄然。
“放开我，他要掉下去了！”我拼命想挣脱索岚的手。天哪，这么一个小小的姑娘，为什么力气这么大？！
“不行！他已经被掌握了，他逃不了！你如果碰他你也一起完！！”索岚大声喊道。可是这时候什么都进不了我的耳朵。
我终于挣脱索岚，得到了行动的自由。不假思索地，我向申冶所在的那块岩石冲去。就在那一刹那，我见他长长黑发下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笑容，狡黠又促狭。
申冶的手松开，他掉下去了，毫无声息。顷刻那个人就和那个意义不明的笑容一同消失在复又合拢的云雾中。这山谷好像一个捕到了猎物的巨兽，安然而满足地合上了巨口。而我在那条假想的缝隙完全合拢的前一瞬间，跳了下去。
六
这里是……
一望无际的山坡上，绿色草原以无与伦比的狂热气势狂飙疾卷直至天边。草原上红色的花朵开得辛辣。这些草原的宠儿，笑靥骄傲，不屑一顾于崇拜者的哀怨。属于蓝色天空的飞鸟不顾一切冲入绿色的诱惑。淹没过去的船舶，于那绿色波涛汹涌之中。
梦呓的一切必将终结，于此处，于彼岸，于一个无人知晓的佳留之地。逃不开的结绊与看不穿的障眼，那同是这片原野的魔法锁链。
而我独自伫立于此地，挺直背脊，无视膝上花朵温柔触摸，不顾鸟鸣与香气迷惑。我立于此地，远望天地交接之处，远望一切位于我视野之外的群山与草原。我想我有一件事必须去做，一件关系我一生命运的事。然而……
“是在找我吗？”一个声音从我背后低低传来。
我猛转过身，速度快得甚至让自己吃惊。申冶在那里，他就坐在距我不远的草丛里，在他身边摇曳的花朵分外明艳。我看到他眼里分明有一种我所不懂的神色，一种只有历尽沧桑变迁的人才会有的神色，而十七岁的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过来，坐下。”他用命令的语气对我说。我走过去，坐在他的身边。
他抬起手把住我的下颌，手上加力，迫使我转过头去面对他。“你……居然真的跳下来了。还真的不是一个乖孩子啊。”
我不耐烦地给他一记白眼，跳都跳下来了，还说这些鬼话干吗。很奇怪我居然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反常。我此时此刻的表现真的不像一个刚刚从数百米甚至上千米的山峰上生死攸关跳下的人。实话说，最奇异的是，从跃下那山崖到莫名其妙的来到这片草原。之间的事我居然完全记不起来。
“你……为什么这样做？”不出我所料，他果然问了这个问题，这个其蠢无比的问题。
“想跳自然就跳啰。”我微微用力，想转开脸去。处在这样被动的地位，被眼眸这样璀璨的男孩严厉地审问，在我来看，没有比这更让人烦恼和不快的了。
他手却不许。我只得停下来，恼怒地盯着他。怎么着，眼睛漂亮了不起呗？！我怒气冲冲地想。
“为什么想跳？”他的声音居然这么温柔，搞的我有气无处出。
“我一向是没有自主的跟屁虫。”我拼命盯住他的眼睛，努力不让自己被那里的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晶莹的星光扰乱，“看到别人做有趣的事，我也会想要去做。比如这次逃家，就是我的同伴先提出来的。所以看到你跳下去——掉下去——我也习惯性地想跟着去做。反正你说过我是个被习惯支配的人，就算你是对的。怎么样，你满意了吗？”

他松开手，我气冲冲地转过头，逼迫目光尽落在远处的稀少的矮树丛上。我为什么这样的生气呢？是为了他那瞬间无法解释的笑容吗，还是说为了连自己也不明白的跳落的原因呢。总之我就是生气，生气生气生气！
“不要生气了……”他的声音幽幽飘来，“你有着那样透明的眉眼，我本来以为你是天生不会生气的呢……”
他抓住我的手腕，我转头去望着他。看到我的眼睛，他苍白的脸竟是一红，立刻低下头去。
沉吟了许久，他说：“……下次……不要再做这种事了。答应我。”
好蠢的话啊！这是我的第一反应，最直接的心声。
“笨啊！还敢有下次？！你是白痴吗？”我张口就骂。忍无可忍，无需再忍！纯种的白痴是值得一骂的。
可他仍是一脸凝重，显然没有当白痴的自觉：“你答应我，不会再做这种事了。”
我由衷地飞他一个超级白眼，害得视神经差点拉伤。他居然还不依不饶：“答应我！”
“好啦好啦！我答应你。”我败下阵来，和白痴果然是不能讲理的。
“很好。”他转过头去，一副安心的样子。
奇怪，还没有笑吗？我偷偷地透过那细密而黑长的刘海望他的脸。真的还没有笑哎。搞不懂这种人，眼睛里都要笑出弯弯的银河了，脸上居然还是这么纹风不动，还真是压抑啊。他究竟是怎么被养大的呢？
“喂！”我忍不住开了口。
“嗯？”
“你是……怎么长大的？”
他沉默着，可脸上的神情一点也不像是在思考，就好像这个问题已经被他考虑了百遍千遍，该怎样回答早就已经了然在胸了一样。
“以后或许会告诉你的，当然，也或许不会。”他轻松地说，似乎没觉得他说的话里有什么无礼或者冒犯的成分。
“这是什么意思。”我自然不快。
“和你回答我你的名字时一样的意思。”
我想我明白了。的确，他的回答是他对我无数种欺骗可能中唯一真诚的回答。我很理解。我没有忘记我是怎样告诉他我没有名字的。我也没有忘记他是怎样默默地接受了这个真诚但并不高明的回答的。
又是一阵久久的沉默，我想他应该已经明白了我的理解。
“睡了吗？”他忽然问。
“没有，怎么？”我闷闷地回答，你又要对我解释什么吗？
“我们该走了啊，你不会以为我们要在这里生根吧。”
七
我俩并肩站在草原中，极目向四方望去，除了草原还是草原，望到眼睛隐隐生痛了，还是只能看到草原。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这里本该不是罂粟花田吗？我亲眼看到的啊。”我疑惑地问他。
他似乎一切了然在胸一样，丝毫没有一点不安：“我想有一种可能是幻觉。”
“你指哪个？”
“两个都有可能。或许我们看到的花田是，这里实际上应该是这片草原；或许这片草原是，我们此时正在欣赏幻觉，而自己也身在其中。”
我细细想想：“不对！那个山谷呢！我们应该是在谷底啊！这哪里有一点谷底的样子！”
他沉静回答：“这要看你怎样去想，幻觉无所不包，无所不能。”
“你是说，”我想我的脸色发白，“那片山谷也是幻觉喽？”
“为什么不呢？”他依然沉静。我想我有点恨起那种沉静。
“那么我们该怎么办？在幻觉里观赏风景吗？！在幻觉里一直到死吗？！”我尽力压制自己的怒气，尽量不对他喊叫。我告诉自己他和我一样是被困者、是受害者。尽管我很怀疑是不是他在这里做了什么手脚。
“没必要吓成这样。”他依然静静地说。我发觉他是在回答我的心，而不是回答我的话。
“还有第二种可能：空间扭曲。我们掉到了另一个异空间。在光之暗面，这算不得什么稀有的事。”
“申冶……”我沉吟着，这话是我一直想问的，“我想你一定知道光之暗面是什么吧。难道不能告诉我吗？”
申冶怔了一怔，似乎毫不奇怪：“你真的那么想知道？”
我点点头。
“好吧……”他沉吟一下，“光之暗面是现实世界扭曲而成的异空间。它的形成源于执念，就是人强烈的情感。只要执念积聚到一定，就会形成与现实世界如同影一般的光之暗面。”
“也就是说这里是虚幻的影子了？”我问。
“绝对不是。这里同样是真实的世界。”申冶斩钉截铁地说。
“为什么那么肯定？”我质疑他。
“因为这里同造成它们存在的世界绝对不同，并且我知道就算光之暗面的本体消失，它也依旧能够脱离本体而存在。其实这很简单。就像是父母生下了小孩，而小孩是绝对独立于父母之外而存在。”
“拜托……”我感到自己头昏脑涨，“你又不是学生物的。”
“你也不是学哲学的！”申冶针锋相对，“别讲这些有的没的……如果我们真是掉到了光之暗面的另一个地方，那就真是算我们幸运！”
“听上去不比前一种好多少……”我用伤心的语气说。
“装模作样的坏小孩。”这话同样是对我的心说的，他嘲笑我装出来的语气。达到了预期的效果，我不禁有点开心。
“这种可比前者容易处理的多了。”他继续说，“时空扭曲的通道一定就在离这不远的地方，找到它我们就能回去了。”

我指指天空：“你别忘了我们是掉下来的，要是通道在上边怎么办？”
“听天由命吧。”
我摇摇头，叹气，的确只能如此。
此时已经时近中午，天空晴朗得发白，天际处薄云逦迤。耀眼的阳光有如利刃般从半空中直刺下来，在大地上切割出两个人形郁黑阴影。渺无人迹的草原，风卷起浓重的寂静慢慢凝固。远处稀稀拉拉站着几棵没精打采的树，看上去它们的虚弱和这草原以及草原上开着的辛辣花朵的生命力蓬勃形成了那么强烈的对比，以至于我怀疑是不是后者夺取了前者的生命力才能够让这同一片大地上的生物生长有了这么明显的差距。
我看看一边的申冶。他正神色凝重地由近及远扫视这片草原，大概是在找时空扭曲的通道吧。遗憾的是，在这一点上我可帮不了他。
突然他抓起我的手：“跟我来。”我们向远处跑去。
我们跑到一个小丘上，那里只有孤零零的一棵树。“闭上眼睛！”申冶对我叫道。
当我再睁开眼睛时，我发现自己已经半跪在一座高山脚下的一片森林里。申冶坐在我旁边，看着我的脸。
我不说话，盯着他看。
“怎么了？不会是欢喜得过了头吧。我们回来了。这里是山谷外的树林，只要穿过它再向西走，我们就能回到碧落镇了。”
我还是不吭声，盯他盯他。
“喂！喂？”他看上去真有点着急，伸手要来拍我的脸颊。
我躲开他的手。“你……”我颇有些困难地发声，“你的头发怎么了？”
他原本的黑色短发被一头淡金色的长发代替，披落在他的肩上。那美丽头发好像夜空中云后的月亮一样柔和的光芒围绕烘托着他精雅的脸孔，真可以说是美不胜收，只不过这时候的我全无心思欣赏。
显然他没有注意到这一突发事件。他惊了一下，立刻恢复平静。“好看吗？”他淡然地问。
“是的。”我一瞬间看清了那淡然下的冷漠，还有一颗敏感的受到屈辱的高傲灵魂，于是我移开了眼睛。
“我以前居然不知道你有戴假发的习惯……不过你也太逊了吧，这么颠簸一下居然就丢了。笨！”我站起身来，以掩饰自己那并不特别高明的说谎技巧，“我劝你还是别找了。我们出来的太久，我饿死了，快点回去吧！”
“遵命。”他也站了起来。
我为了不让他看到我脸上别扭的神情，走在他的前面，这样固然不错，可我也因此无幸看到，申冶跟在我后面时脸上的又惭愧，又害羞，又恼火，又快活的……奇观。
八
很遗憾的是由于过分的投入思考，我们俩都犯了同一个致命的错误。那就是让对这里完全陌生的我在前方引路，而看上去大概知道怎么走的申冶却乖乖地跟在我后面。当我终于从冥想中抬起头来时，才意识到我们此时危险的状态。我停下脚步，打量了一下周围茂密的树林，还有我走的那条已经不能够称之为路的小径，再回头看看乖乖跟我停下来的申冶，他居然还是神情恍惚。
“喂……喂！”我小心翼翼地拍了拍显然在神游太虚中的申冶的脸。
他回过神来，居然以那么一种不满的神情瞪我：“干吗？！”他的眼睛里明明白白写着，要是你吵我没有好的借口……你死定了。
“瞪什么瞪！我们现在是在哪里啊！”
申冶环顾周围：“……你是怎么带的路，居然走了反方向！”
我又好气又好笑：“先生，你叫我这个外乡人来带路，你很理直气壮呗？!”
申冶这才完全反应过来我们的处境：“对不起……是我不对。”
“算了，快点带我回去吧，真的是要饿死了！”我无奈了。
“可是……”申冶的脸居然微微有点红，我心里开始飞快地转不好的念头，该不会是……
“这里我很久没来，况且我们走得太远……我……我想我忘记了……”
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或者……苍天啊！
“不过没关系，总是有办法的。”申冶镇定地说。
“我知道，我知道，听天由命呗？”我斜眼瞥他，又哼哼两声冷笑，这下完美了。
“不，这一次是随遇而安。”
森林里永远是幽暗又清凉。阳光被一层层的树叶过滤，剔除掉温暖，就算最后缝隙中透下的缕缕有如神谕的金色光瀑，也是明意大于暖意。
我跟在努力寻路的申冶身后，一面为了忘记要命的饥饿感，漫无目的地想个不住；一面冒着脚下的危险，不停地向四周环顾，想找到路，或者是什么能够唤起申冶记忆的显著特征。
申冶走在我前面，从后面看去，黯淡光线下他金色的长发收敛了灿烂的光，流露出清冷的芒。他的身影在幽暗的森林中显得极度纤细，但是我现在已经知道，那里有着一颗怎样的高傲又神秘的灵魂。我也知道，随着时间推移，我还会知道更多。这样的念头令我不由自主地兴奋。的确，我期望着更多更多。
我们经过一个蔓蓉树林，我突然看到那树林的深处有某种奇异的冷光在摇曳。
“申冶……”我站住，轻轻叫他。
“什么事？”他转过身来。幽暗的树林里，他美得令人发抖。
“这里……走这里你看如何？”说着我急忙转过身。就像有什么在追我一样，我几乎是向那树林里逃去。原来美丽也是让人躲避的……丝毫没有厌恶的躲避。


“不……那里不可以……你不要去！”申冶想来抓住我，可我已经进入了那片树林。一踏进去，我就意识到，这里有着绝不寻常的惊人的秘密，而我已经被它所掌握。我没有退路。这里有一层无形的屏障，只能进入却不能出去。
我只得回头向外面焦急的申冶抱歉地笑：“看来，暂时我是出不来了呢……等我一会儿好吗？”
顺着林中不知是什么人走出的小路一步一步向前挪去，很快我就发现了那冷光的来源。这林中有一片空地，周围被盘绕在蔓蓉树上茂盛的紫藤围得密不透风，而光就从那些枝叶之间，从那一串串丰美的紫色藤花中间漏出。我站在那空地前，不知该如何是好。我想我应该拨开藤蔓走进去看一看，但是我深深恐惧于我将会看到的东西，尽管我不知道那会是什么。
我正在绝望地犹豫，念头从一个恐怖的结局转到另一个更恐怖的结局。申冶的声音却很适时地在我耳边响起：“想什么呢，胆小鬼？”
“你你你……”我这才发现他站在我的身边，一时间我真不知该说什么好，“你怎么也进来了？！”
“怎么，只准你进不准我进吗？”
“不是不是，这这这……这里这么危险……”我的舌头打着卷。
“是啊，当然知道这里危险。可是就有个笨家伙偏偏爱往里闯呢。”他若无其事地和平时一样嘲笑我。
“所以你也就不顾危险，跟着进来了？”我心中一动，却不知说了他最忌讳的话，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果然，他没回答，背过脸去。
“谢谢你，你真好……”我说着连自己都觉得讨厌的话。
“不！我是没有原则的健忘的傻瓜！”他仿佛无法忍耐一样叫出来。
我并不明白他说这话的用意，但我想这时候还是不要去打扰他比较好。可是有一句话我无论如何忍不住，于是我非常轻非常轻地说：“不……你是个很好很好的人。”我不知道他听见了没有，也不想知道。俯下身子，我走进了那片林中空地，那片冷光四溢的空地。他没有跟着我。
九
扑面而来的凉气令我打了个寒战。我定神看去，空地中央是一个小小的水池，可那池里的水早已结冰，成为了一个冷气森森的冰池。苍绿色的冰面，漾着幽幽的锐光，耀花了我的眼睛。我慢慢向那冰池走去。然后，我看到了我一生中最美丽也是最诡异的情景。那一瞬间我咬紧了牙关，免得失态尖叫。
冰池的深处冻着一个少女，一个绝美的少女。少女一身华丽锦服，紧闭双眼，长长的黑发散在面庞周围，神色异常安详，就好像在沉睡。而她却是……长眠在冰池中。
刹那间微风拂起，花枝轻摇，云开光泻。点点金光洒落在冰池上，洒落在少女的眉间唇畔，她好像是在沉睡中微笑了。
我再也受不了了，转身冲出，扣住申冶的手臂，我剧烈地喘气。我不明白我为什么竟然这样的恐惧，但是，在那里，的确有某种让人心为之停止的极度恐惧。我说不清，但是我没办法不感到。
申冶也吃了一惊：“怎么……没事，有我在……你看到什么了？”我听到他的语气也改变了，就像……就像他刚刚想起了什么一样。
“冰……冰池……”我边喘边道。
申冶没有回答，他待我完全平静之后，才说道：“……可以了吗？”
“嗯？”我呆了一瞬才意识到他要我和他一起再去看那冰池。
“不，我不想去。”我完全不想再去经历那同一场惊怖，尤其因为那是没有理由的。我一向认为没有理由的恐惧才是真正的恐惧，因为我从来都相信自己对危险的感应。
“你必须去，”申冶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不把那个诅咒解开我们一辈子也出不了这个树林。难道你就想一辈子留在这里？”
“……有什么不好，反正你也在这里。”我细声嘟囔，希望他没听见。
“是的，我在这里，可那个诅咒也在这里。”天，他居然听见了。
“要去你自己去，反正我也没什么能帮忙的。”
“不，我需要你……帮我忙，去解开诅咒。”说了前半句发现意指不明的申冶慌忙接上下文。天晓得，我竟有一丝失望。
“……扶我一下。”我咬紧牙关。
我和申冶并肩站在冰池之前，望着其中那张少女的美丽容颜，那张我平生仅见的绝美容颜。但是为何每每我凝视她，每每都从心底生发出压倒性的恐惧感。为了抑制这种令人窒息的恐惧，我转眼去望申冶。只见他默默凝视那冰池，向来明亮的眼眸里此时竟盛满了郁黑的浓稠，在意识深处隐隐流动。我想不出此时的他在想什么。这对我而言骇人的冰池在他眼中究竟是什么模样？凝重的思索，还是暗黑的回忆？
那冰池寒气砭骨，阴风袭人，在一边站的长久我有些经受不住。我扯扯他的衣袖，望着他，希望他能够有所决定。
“你冷？”他不看我，问道。
“嗯。”我心里暗暗惭愧。因为自己完全是处于被照顾的一方，况且处于这样进退两难的境地也是由于我的冒失。
“没什么，我知道该怎么办了。”
“怎么……你知道她是谁吗？你知道她为什么这样吗？你知道的是不是！”我忍耐不住心中的疑问，冒着惹恼他的危险。因为我现在有些了解，凡是涉及到他的过去的问题，在他眼里都是不受欢迎的话题。

“我当然知道！”他冷冷地回答。话音刚落，他便向前走去，一直走到那冰面中间。他的脚下，就是那少女华丽的裙裾。
他俯下身去，右手张开，向那冰面指去。瞬间，他的右手指尖上生出白色的火苗，那火苗像极了我和他初次相遇的那个黄昏里我看到的岛上摇曳的微光。就是那样，白火之焰。没有颜色的烈焰，就如它没有正邪之分的立场。力量即一切，这是白火的信仰。
火苗立刻烧融了申冶手指所指处的冰面。水滴缓缓漫开，浸湿了申冶的手指。我发现，那白火从申冶的指尖蔓延到了冰上。白火是在冰上燃烧着，把冰作为它的燃料。
见到火势已经蔓延，申冶立刻从冰池上走回。他站在池边，若有所思地望着那逐渐向下燃烧的冰，和那就要从冰中解脱的少女。
很快，少女身上已经全部是刚刚融化的池水，而白火还在继续向深处蔓延。刹那间，令我毛骨悚然的事情出现了，那少女在白火与水的包围中，竟然渐渐张开双眼。那双美如温玉的眼眸缓缓流转。想必从长久的冰冻中苏醒需要一定的时间和勇气。而沉睡本身的意义就在于有朝一日能够苏醒。她究竟在这里等待此刻有多久的时间？五十年，还是一百年？
一旁的申冶盯住那少女，神色沉重。现在我可以肯定他是知道她的，然而为什么？
少女渐渐从冰水中浮起。她美得好像一朵睡莲，静静开放，静静发光，眼眸温润，神情娴静。她就以这样一种足以永恒的美立于池中，池水迫不及待地映出她的绝世姿容，白火无声摇曳。一瞬间我明白了什么叫做临水照花。
少女的眼神缓缓在我身上扫过，又移到了申冶脸上，在那里久久停留，久得让我颤栗。然后她微笑了，那如此美丽的笑容在我眼中却泛着幽幽的锐光。
她说，声音有如冰块的撞击：“你终于来了，来接我。”
申冶摇摇头，神情竟是无比黯然。他抬起右手指向池子，一团白火从指尖射出，击在少女脚下的池水上，那火包裹了少女全身。少女开始缓缓下沉。
少女不可置信地看着申冶：“你要我……”
申冶没有回答，黯然的盯住少女的脸，就像要将那张脸刻进永久的虚空一样，永久地铭刻在记忆里。
“不行，”少女一字一顿地说，“你和我一起，永远，我要这样。”
白火中的少女衣袖轻振，一道白焰缓缓从她身上的烈火中射出，笔直向申冶而去，将申冶与她连在一起。少女笑了：“就是这样，我们在一起，我永远做着这样的梦。我得到幸福的梦。”
申冶想摆脱开那白焰的缠绕，但是他做不到。少女在不停下沉，她就要申冶这样和她沉入那深不见底的小池。
我感到恐惧，但我却知道在这里我什么都做不到。但是我不能、也不该在这里束手无策地颤栗。我狠狠抓住申冶的左手，我发誓无论怎样我决不放开那只手。同时我的另一只手向那白焰的绳索伸过去，我要么切断它，要么被它所擒，没有第三种可能，我也不希望有。
“别碰它！那会让你受伤！”申冶徒劳地在我耳边吼着。他难道不明白吗，我没有其他办法，也没有退路，无论从哪个角度出发。
那白焰惊人的灼热，但是它并没有点燃我。它不是以可见的具体物质为燃料，那么它是在燃烧什么？
我反复地将手掌在白焰中穿梭，试图切割，奇妙的是，它居然渐渐地减弱。最后，在申冶马上就要被拽入冰池之前，那条连接着申冶和少女的白焰绳索终于断裂。我和被我狠狠抓住的申冶望着那少女的绝望的美丽面孔渐渐沉没在苍绿色的池水中。在那绝世的女子完全消失的前一瞬间，我在我脑中听到她的声音，那不是她说出口的话，而是她的心语：
这里是冷的，这里都是冰，这里很寂寞……我……很寂寞……
冰里的时间，亦是漫长寒冷……冰里的我的心，亦凝为水晶……只有冰里的我的容颜，永不朽坏，永不改变……我的绝世容颜，于这寒冰中永恒保存……直至等到他时……
我知道一些事情，但它们从未发生。我知道我将见到那个男孩，然后和他远走高飞。男孩的面目在我的梦中永不模糊：苍白的脸庞，璀璨的眼睛，美丽得甚至令我自惭形秽。他的手是冷的，他的人是纤细的。但是再冷也比冰中的我温暖，在无力也能足以令我托付终生。
我是他的新娘，华衣靓妆的美丽新娘。我向他微笑，但是嘴唇上的霜不曾融化；我想伸出手去迎接他，但是坚实的冰束缚我的行动。
我只记得，每一个夜，我都会在梦中与他相见。梦里昏暗的天光，混浊的乌云，还有凝重的气息。他就站在我面前，我们彼此默默向往，没有一言一语。然后忽然飓风陡起，将一层层的云雾吹到我和他中间，于是他就渐渐隐没。我想喊叫，但是喉咙被冻住；我想拉他回来，但是全身冻在冰中。
然后我苏醒。而他到来，将我推回冰中。
他没有一滴眼泪，可是我有无尽。
十
那天晚上，看到平安无事回来的我们，索岚和她的外祖母都异常的惊讶。为了在悬崖上的事，索岚表现得很羞愧。其实在那时候，我想我是感谢她的，为了我自己；可同时又多少有点怨气，为了申冶。
在穿过森林回来的路上，申冶在我不注意的时候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将头发又恢复成了原先的黑色短发。对于他的发色问题和那个差点要了他的命的冰池少女他什么也没有说，甚至没有对我的帮助表示感谢，这在一向礼貌周全得几乎让人难堪的申冶来说是难以想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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