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朗诵还没落音,紧接着有一种突如其来的强音向我劈头盖脸地压过来,使我
惊慌万状。等我稍稍缓过神来,才知道是一阵‘长时间的、暴风雨般的掌声’。我只能
用惶恐、受宠若惊和负罪感来形容那时候的心情,因为我只在新闻报导里见过‘长时间
的、暴风雨般的掌声’这样的句子,而且是在世界级伟大领袖人物的演讲中才会有。记
者特别把这种煽动性很强、形容词很多的句子括在括弧内,以形容伟大领袖的讲话里,
不断出现的警句在亿万群众中的热烈反响。讲句不该讲的闲话,就像今天美国的肥皂剧,
必须配上笑声,大笑声,长时间的、热烈的狂笑声,才显得可笑一样。后来,有个旋工
提问,让我解释啥叫俱乐部,俱乐部是作啥用的东西?我当时一个英文字母都不识,哪
里知道俱乐部一词来自英文的‘CLUB’呢?更不知道‘CLUB’还可以翻译为棍棒,甚至
纸牌里的黑梅花也叫‘CLUB’。至于俱乐部还是夜总会的代名词,夜总会是做啥用的?
即使充分去发挥想象力,也是一抹黑。应该承认,最初翻译这一名词的人,真可以算得
上学贯中西,‘CLUB’和俱乐部不仅意思贴切,声音也很相似。——那时,我只能按照
祖国文字的字面涵义,望文生义:‘俱,是都,是在一起的意思;乐就是快乐、欢乐的
意思;部就是部落的意思。所以俱乐部可以解释为一群人欢欢乐乐地聚在一起的部落。’
我当时实在是贫乏,脑子里联想到的竟是电影里非洲原始人的部落。又有个钳工提问:
有多少人才能算是一个俱乐部呢?我讲:那就不一定了,三、五个人,几百人,几千人,
十万人都能组成一个部落……唉!我最忌讳叹气,也止不住要长叹一声。我们老祖宗的
金玉良言讲得真是好呀!言多必失!言多必失!特别是有人喝彩,你就会快乐地信口开
河了。我这个小人物一夜之间就成了名人,至少成了我们车间、我们厂里的名人。平生
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炫耀我的浅薄,死也想不到从此就种下了祸根。到了6月8日,
《人民日报》发表了毛主席撰写的社论《这是为什么?》,指出有些人在‘帮助共产党
整风’的名义下,少数右派分子正在向共产党和工人阶级领导权挑战。我们工厂的工人
们虽然都搞不清是啥个事体,也都大吃一惊。这还了得!竟敢向共产党和工人阶级挑战!
接着就召开各种会议,声讨起右派分子来了。因为右派分子属于资产阶级,我们是应战
的阶级,而且有强大的共产党,伟大的毛主席,贫下中农、解放军支持我们。所以表现
得特别激昂慷慨,敌汽同仇。等到7月1日,毛主席又为《人民日报》写了题为《文汇报
的资产阶级方向应该批判》的时候,我们的批判就显得雷声大,雨点小了。我们全厂都
没有订过一份《文汇报》,当然找不到《文汇报》的方向是东南西北,批判些啥?只好
多喊口号,少发言。8月9日一早全厂通知:下午停工开批判会。我吃了午饭,实在困得
很,想逃会。当时批判会特别多,尤其是全厂大会,我曾经逃过一两次,谁都不晓得,
工作服都没来得及换就躺在床上睡着了。睡梦中只觉得有人一边推我,一边叫:快起来,
开会了!我睁眼一看,原来是车间党支部书记。我既感觉到受宠若惊,又很不好意思。
连忙爬起来就跟着他进了大饭堂,我们厂的大饭堂还兼着大礼堂的神圣使命。就像是京
戏里的大名角出场一样,我一出现,全厂职工给了我一个碰头好。有一种突如其来的强
音劈头盖脸地向我压过来,我真心诚意地以为这是5月15日晚我朗诵裴多菲诗句以后的
一次重复。我稍稍定了定神,觉得不像是‘长时间的、暴风雨般的掌声’。再听听,是
喊口号的声音。再听听,口号里居然有我的大名。这样一来,我就有些茫然了。即使我
再没有自知之明,也不会想到他们喊的是‘丁某人万岁!万万岁!’可也不至于是打倒
了某人吧?等我心凉胆战地再一听,那就不能以茫然来形容我当时的感觉了。我真是百
思而不可解,如同晴天霹雳,果真是‘打倒丁某某!’‘打倒右派分子丁某某!’当年
我的灵敏度还是很高的,脑子一秒钟至少能想三个为什么。右派分子属于资产阶级,我
是个青年工人,工人阶级里哪里会有资产阶级右派分子呢?不对!我走进会场,找了一
张凳子就要坐下来。屁股还没有挨到凳子,就听见一片怒吼:‘站起来!站起来!站起
来!’这一片怒吼让我懂了:不是不对,是没错。是也是,不是也是。毛主席说:‘群
众是真正的英雄。’我立即笔挺笔挺地站在我本来的阶级弟兄们面前。接着,发言者争
先恐后,举手之踊跃,言辞之激烈,情绪之愤怒,是我有生以来所仅见。我的脑筋又运
转了一秒钟:为啥我是批判对象?我有啥反动言论?他们发言的要点是什么?这才认识
到要冷静下来,听个究竟。一刻钟下来,我在他们的踊跃、激烈、愤怒之中,才理出一
个比较清晰的逻辑线索来。即:当今世界,有一个资产阶级恶魔叫非多非,这个人计划
来我们社会主义中国搞破坏,要组织一个野蛮人的部落,而丁某人向他保证,可以为非
多非发展十万个会员。我当然明白,无风不起浪,风就是我5月15日在车间学习会上,
做的关于裴多菲的介绍。可我的介绍是根据查来的资料呀!严肃、认真,而且客观。即
使是解释有错误,只能是我的水平有限。既没有认识问题,更没有态度问题。仅仅一个
半月,事情哪能会变得面目全非了呢?荒诞而且滑稽。不能自圆其说嘛!我以为越荒诞
就越容易解释清楚,谁晓得越荒诞越难解释。我相信一个半月前听明白了并表示欣赏的
大有人在,掌声就是明证。时至今日,他们都到啥地方去了呢?人!当你站在弱者一边
的时候,是多么软弱啊!当你站在强者一边的时候,又是多么凶狠啊!他们根本就不允
许你解释,只允许你认罪。毛主席说:‘群众运动是天然合理的。’这一句话圆满解答
了我的十万个为什么,而且四十年来,无一日不心悦诚服。所以,在文革中听到林彪说:
‘毛主席的话一句顶一万句’的时候,我暗自得意。——注意!我说的是暗自,可丝毫
都没有表露出来。看起来,我比林副主席早觉悟将近十年。”老丁说到这儿,脸上竟会
泛起一丝得意的微笑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