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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阳路BY:E伯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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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奠
清秋夜,雨打芭蕉,孤灯残照。
他觉得冷,是从骨子里渗出的寒气。于是搁笔,起身闭了门窗。
祭文已成就了一大半,墨迹未干,方才手颤时洒落的污渍点点圆润,恰若离人泪。
他叹了一声,重又执笔。
眼前依稀有那绛红的荷叶裙,伴着玉碎般的笑声在面前舞动,奈何长亭一别,竟已为陇下白骨。世事总无情,少年子弟江湖老,他终究还是负了她。
“妾自守节,但望君早归。”
杨柳枝,芳菲节,可恨年年赠离别。为功名忍看鬓染秋霜,原以为章台柳色青青如旧,到如今才知未免痴绝。
抚上怀中半方素帕,暮地锥心刺骨。
阶前点滴之声间或一断,窗棂上有人轻叩:“先生安在?妾深夜造访,风寒雨冷,万望垂怜。”
他急忙拭了泪,开门。
门外是绛红的荷叶裙,一柄油纸伞横撑于胸前,伞面上伸展着数枝红梅,再向上是绝好的云鬓香腮。
他悚然一惊,却发现并非昨日的笑颜,不免暗暗自嘲:“真真是痴了。”
原来是她青楼的姐妹,怀其物特来归还。
豆大寒灯下,另一半素帕上斑斑点点,想是长年累月的泪渍。
“姐姐一直牵念先生,十载未改,终于郁结成疾,西去前嘱我将此物面呈先生,并言道,若有来生,定侍奉君前。”
早年分断的相思今又重逢,可惜重逢的也只有香丝。
他再次潸然,苦涩润了她的辛酸。
那女子连连相劝,语气温婉如伊。他抬头看向那张脸,恍若十年前云英亭上的初见。
“凝翠……”
两个让雪腮上顿染桃红,女子嘤了一声垂下头,娇羞无限。
“先生莫怪;姐姐待我如亲妹一般,也曾数次命我:若先生不弃,当俯首为婢,朝夕相伴,今日……今日便请先生成全。”
他一时愕然,慌忙细看眼前之人。
果然是韶华灿烂,胭脂水粉只当污其颜色,娥眉淡扫亦不掩沉鱼落雁的姿容,与她当年竟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恍惚了,几乎要伸出手去。
刹时,桌上的素帕呼地窜其火苗,他急用衣袖扑打,立时救了回来,不过上面还是留下了几个焦黑的伤疤。
扑面而而来的愧疚几乎淹毙了他——
旧人余恨尚在,便要于新人做交颈鸳鸯么?
他狠狠抽了自己,向那女子一揖,怆然道:“在下已负深情,今生尚不知何以为报,安敢再生邪念?望小姐深察之。“
“先生何故如此?莫非我比不上姐姐?”
“梧桐相待老,鸳鸯要双死。我本已对功名无所冀望,空余残躯苟活如世,只恨不能长伴凝翠于地下,实不敢拖累小姐终身。”
“先生……”
“小姐请回吧。”
斩钉截铁,若金石之声。
室内寂然,烛花忽而暴响。
女子望着他,幽幽一叹:“李郎,李郎,你终不负我……”
晨雾初起,雨住了。
友人至别馆时,他伏于案头,犹自微笑,面前是复合如新的素帕。
三日后,城外某个青草荒墓旁多了座新坟。
友人泣之尽哀,将未成的绝笔化于碑前。
半篇祭文,吊了两人。
(完)


1楼2011-08-14 22:03回复

    渡江
    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
    刘大人告老时好不得意。
    一座雕梁画舫,三艘乌篷大船,浩浩荡荡从金陵直下余杭。
    这天到了清江浦,日已偏西,下野之人立于船头,眼见半江瑟瑟半江红,不禁吟诵几句以赞之。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宦海浮沉,荣华尽享,而今终于可以安度晚年了。
    若不是年轻时在此地得了一笔横财,哪里又有数十年的平步青云。
    喟叹之余,心中忽地一动,便令人下锚,将息一夜,等到月上柳梢,正好带两个小厮下来走走。
    浦上渡头仍在,渡头边的茶棚依稀还是当年的模样。
    进去寻了一张桌子坐下,他叫了壶菊花。
    上茶的老妪鸡皮皓首,如风干的橘子,一笑仿若裂开的核桃。
    “客观慢用。”
    茶香悠然,四野寂寥,唯江风吹动芦苇,沙沙有声。一名红衣小儿以石子掷水为戏,噗通声不断。
    他抚着胡子,怡然四顾,忍不住邀那茶棚主人落座,想找回一些前尘往事。
    “老了,老了……”茶妪半合双目,似乎有所想,“先生也是青江人么?”
    “惭愧,仅客居数载。”
    “哦……若要说这清江浦的奇闻,老身也知之甚少。自从接下这个茶棚只听往来客官闲言闲语,故而不敢乱说。”
    他笑道:“茶余谈资,最是精彩,在下很有兴致。”
    “既如此,老身倒也知道些异事,博君一笑。”
    “愿闻其详。”
    如鸡爪般的手颤巍巍调亮了灯烛,嘶声低述,竟也有些动听:
    “三十五年前,这清江浦便已有了茶棚,客官们常在此坐等渡船。那日,一名怀抱稚儿的妇人匆匆来此,说是要到对岸某名医处为其子诊病。船夫将其渡到对岸,不及一刻便仓皇而返,且言到‘祖传的镏金翡翠凤钗不慎遗落,此乃救命的药金,万不能有失,诸位有德君子见之,祈望归还,则铭感五内,愿焚香祷告以延其寿’。”
    这老妪娓娓道来,竟将那凄绝口气拟到十足,却未觉身旁之人已汗如雨下。
    一名小厮听得入耳,连连追问。
    老妪哑哑一笑:“还能如何,谁会将五万两银子拱手归还?可怜那六岁稚儿终因无药可救没了,那妇人抚尸大哭三日而去,不知所踪。后隔了月余,此处少了一位船夫,邻县却多了一位县丞。”
    两小厮愤然,刘大人却面如死灰,随意地扔下一锭碎银便要离去。
    只听那老妪急唤到:“儿啊,还不帮我留住贵客。”
    刹那间,整个茶棚与渡头化为一片灰蒙蒙的大雾,点点芦花俱为阴火。身旁两声闷响,小厮已委顿在地,不省人事。刘大人大骇——
    眼见那红衣小儿缓缓近前来,脸上的皮肉竟已化去,只剩几个幽黑的大洞,直直地对着他。
    老妪诡秘一笑,森然道:“妾身在此候君三十五载,遗失之物,今日便要向君乞还……”
    


    2楼2011-08-14 2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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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刚刚移到门边的阳光忽然暗淡了,他抬起头,望见了另一张脸。
      “陛下……”疏影乖乖巧巧地尽了本分,而他笑容却立即凝固了。
      难得翩然一身的人轻扬手臂,红衣少女躬身退下。
      “子桦,你的脸色好多了。”皇帝绕着僵立的他走了几步,顺手撩起他的长发,然后朝案头微微俯下身子,“哦?你又开始属意丹青了么?”
      他感到肩头被用力地扣住了。
      “子桦,你的画艺没有丝毫退步啊,梅花下这红衫女子的面目当真栩栩如生……”
      肩头的力道加重了。
      “子桦,你的身体也好多了,从今天起就多陪陪我吧……”
      三月底,倒春寒,好不容易减了的衣物重又添上了。
      他的日子依然如旧,可仿佛又或增或减了什么。皇帝来得勤了,虽让疏影继续服侍他,但每至夜晚就远远地打发开,好歹顾全了他最后一点颜面。
      他开始分外贪恋白昼,时常将那红衣女子带在身边,或在庭中煮酒烹茶,或卧于藤椅上假寐,竟片刻也离不得。似乎一切都懒得做,有那口软软的乡音便足以慰藉,如此刻吟诵的断章。
      “江南好……日出江花红似火,春来江水绿如蓝……忆江南……月中山寺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何日更重游……”
      他听得很飘渺,淡淡的酒气已经熏红了他的面颊,身旁的少女小心地斟了浅浅一杯。却没有奉上。
      “公子,您醉了……”
      “疏影,清明过了吧?”
      “是,过了有二十日了。”
      他靠在藤椅上,笑到:“我竟忘了……每年都是如此,总没来得及为先人祭扫……墓上青草怕是已有人高了吧?”
      “公子?”
      “不,不对!”他用手按住头,“宗庙早被焚毁了!没有了……连牌位都没有了!”
      纤手用丝帕拭去额上的冷汗,却止不住滚滚而下的泪珠。
      “疏影,你将来会出宫吧?”
      “公子?”
      “等五年、十年后,你会和这些老去的女子一起被遣回故乡,如果那时我死了,你……把我的头发带回去,可好?”
      少女猛地睁大了眼睛,下一刻便被那消瘦的手抓紧了:“说呀!”
      疏影按住他的手,脸上浮起来奇异的神色,似乎便要答应了,但此时某个清冷的声音让两人如坠冰窖。
      “你们在干什么?”
      皇帝的脸上罩了一层寒霜,目光钉在紧握的两双手上。
      他惨然一笑,只觉得造化的安排未免太过滑稽了。
      疏影站直了,却不见畏缩,反倒是一身那锦绣的人气急败坏。
      他闭上眼睛,片刻后就感到自己被提了起来:
      “子桦啊,你最近真是越来越不成样子了……”
      四月枇杷未黄,江南已经是暮春之末了。
      他恹恹地睡在床上,任侍者灌下温凉的药,这屋子里的梅香早已散逸得无影无踪,只有那些枯茎僵根被文火煎熬过的味道。
      他记不清疏影走了多久,反正从那天起他就病着。
      皇帝发了很大的脾气,接着收回了自己送出去的“礼物”,卷在画轴里的图和未做完的单衣都被扔在庭中,一把火烧了个干净。而后的每个晚上,他都像在炼狱里挣扎。
      没人来告诉他那个红衣女子的下落,他也不敢去猜想,只是遗憾她离开时终究也没能带走他的头发。
      江南又成了他的梦,越是身染沉疴,梦境就越发地清晰,魂魄就像在那些柳枝、烟罗中飘行,一夜复一夜地流连在眷恋已极的故土上。
      日暮斜阳里,望断南归路。
      这日精神稍好了一点,他靠在窗前,痴痴地望着如血的天。
      背后的人斟了一杯参茶,放到他面前:“子桦,你越来越瘦了。”
      他淡淡一笑,懒得抬手。
      皇帝在他的软榻上坐下来,飞扬的眼睛有些凹陷。相对十年,他好象还是第一次这么平静地看他。
      “子桦,十年了,难道你就不能把这里当成家吗?”
      原来再聪明的人也有看不透的时候,即使位及九五也不过任性得像个孩子。
      他忍不住笑了出来:“怎么可能?”
      皇帝的脸色一下子变成了死白。
      “三千里江山,一朝倾颓。亡国之君忝颜苟活便罢了,若再连心也降了出去,只怕天地不容!”
      皇帝从来不知道,江南的春水也可以有刺骨的寒意。
      顷刻间,胸中犹如刀戢拉开了一条血口。


      4楼2011-08-14 2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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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好!”一起身拂碎了几上的瓷杯,他恨然,“子桦啊子桦,我倒要看看,你如何回去那牵牵念念的江南!”
        “舍了皮囊,魂无所羁。”
        “你——”皇帝狠狠堵住了他的嘴,“你休想!”
        雷在那夜劈得分外响亮,暴雨浇软了墙根。
        皇帝头一次把他一个人扔在这暗室中。他咀嚼着嘴里血腥的味道,手脚的知觉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好象十年来的郁积终于在最不恰当的时间爆发出来,那个人疯了,而他也累了。
        闭着眼睛,只感觉到闪电亮过那瞬间的冷白,雷声响过后又是一片死寂。他吐出一滩淤血,气若游丝。在朦胧中,鼻端飘过一阵淡淡的梅香。
        “公子……”
        是已经好多天没听到过的声音,他惊讶地撑起了身子。床头无声无息地立着一个人。
        “疏影,是你么?”
        “正是奴婢。”
        又一个闪电窜过,他看清了面前这个依旧红裙曳地,装容秀美的姑娘,就如他第一次见她时一般。
        “你……怎么在这里?”
        疏影缓缓在他身前跪了下来,颤声道:“公子,你的大限已到……”
        他笑了笑,自己的命难道自己还不清楚么:“早就等着这一天了……你是来取我的头发吗?”
        少女恭恭敬敬地磕了一个头:“十年前,蒙公子赐我血气,得以幻化人形。奴婢道行低微,原想伴在公子身边聊解思乡之苦,谁知终究还是不能够了。今日只有舍了这形,为公子延寿,以报公子大德。”
        他并不害怕,心中竟无限平和,只费力握住了少女的手:“原来是你……难怪我俩一见如故。可叹你与我共处许久,竟不明白我的心意么?”
        “公子?”
        “若能魂归故里,死又何惧。你以为我还愿意留在此地度过残生吗?”
        “公子,你……舍得他?”
        “他?”苍白的脸上颤动了一下,“痴人罢了。他不明白,这世上除了江山与权势,还是有他永远得不到的东西。”
        闪电中,少女直直地看着面前漆黑的眼睛,定下了神:
        “是,公子。我们……回家。”
        闲梦远,南国正芳春,船上管弦江面绿,满城飞絮滚轻尘,忙杀看花人。
        他闭上眼睛,笑对这一片美景……
        第二天正是雨后最好的风景,然而皇帝却面如死灰。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那个纤瘦的人静静地躺在软塌上,嘴边犹带笑意,而手边是此处绝无仅有的、一枝开得无比艳丽的红梅。


        5楼2011-08-14 2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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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断魂桥
          安平县正是上京的官道,往来客商很是频繁,每日间人头撺动,熙熙攘攘。但斜斜地插过了西北方的河谷,却有一处难得的清静之地。高高的龙形山断了北去的大路,也就绝了势利的商贾到此发财的念头,使小小的菩提寺在臂弯中觅了个好处所。
          寺中的人很少,除了两个尚在垂髫的小沙弥和已入耄耋的住持,剩下就是一个古稀耳背的老仆。松林层层隔出一方净土,雾蔼流岚浮游其间,加上那悠悠荡荡的晨钟暮鼓,使洛安怀爱极了此处的宁静。一个囊中羞涩的举子,随便抄抄经文便能在这样的地方安身备考,真真是造化。
          他每日在晨课的钟声里醒来,温过了书,便开始誊描经文。用过清淡的午饭,老仆会来打扫收拾,这个时候他常常出外走动,沿着河谷直到上游的石桥。
          那桥恐怕是有些年代了,苔鲜与蔓藤密密地爬满桥身,坚固的石料已经被染成了苍绿色,撞击的缺口和风雨侵蚀的剥落都扎眼地摆在上面。桥下是干涸已久的河道,野草有一人多高,密密地长着,和岸边连成了一片。听寺里的住持说,这十来丈宽的河原本是浩浩荡荡的一条银龙,就是筏子也难过的,遂修了这桥。可经过一场百年难遇的山洪后,无数的巨石硬生生截断了北去的大路,也让这河改了道。原本热热闹闹的石桥变得冷清了,除了去菩提寺上香的善男信女,没有人再从这里通过。久而久之,啄食草籽的雀儿倒成了常客。
          然而洛安怀爱到此处却不是仅仅为了默读《南华经》。
          每当天色将晚的时候,从桥那头便会幽幽地走来一个面目俊雅的少年,头戴纶巾,身着儒袍,很是脱俗的样子。洛安怀和他在石桥上初次碰见时曾笑论“虚舟”,二人极为投缘。于是少年告诉洛安怀他姓古名残月,也是上京的举子,可惜身子太虚,恐怕这一季的秋闱是没有缘分了。于是便在不远处的一户人家里租了屋子住下,一来可安歇养病,二来也不荒废功课,以图将来的算计。
          古残月每日晚饭后便会慢慢走到石桥这里,稍适歇息又慢慢的走回去,一日不期然竟碰上了洛安怀,并引为知交。这邂逅原本是极可喜的事,然而对向来性喜余桃的洛安怀而言,却多了别样的滋味。
          这日傍晚,洛安怀依旧坐在石桥上,静静望着西斜的红日,片刻后白衣少年便如往常般信步而来。客套的寒暄省了,二人松松紧紧地聊着故乡的事,都在期望博取功名,衣锦还乡的荣耀。
          末了,残月却凄然到:“年年春色独怀羞,强向东归懒举头。琼林宴我是赴不成了,洛兄年富力强,今年若是高中,回来看看我这病夫已经是高义了。”
          他身子本就瘦弱,那哀怨的一叹更是充满了悲切之意,纤瘦的颈项和苍白的面孔让洛安怀很是怜惜。他握住了残月的手:“贤弟放心,为兄决不是那薄情之人。若是上京幸得金榜提名,定要接贤弟好好游耍一番。”
          残月俊秀的面上微微一红,竟未将手抽回。洛安怀顿时狂喜,更大着胆子将那人揽入了怀中。
          荒废的石桥上竟也有了一丝春意。
          至此以后,洛安怀更去得勤了,卯时前匆匆地抄了经文,把饭菜倒进肚里就朝桥上跑。两个小沙弥瞪大了眼睛看着一贯斯文的洛公子风一阵地出门,住持倒是波澜不惊地面朝佛祖敲着木鱼,那老仆还是默默地扫着庭院。
          这段时间洛安怀与古残月更是亲近,每次见面洛安怀必缠着缱绻一番才是。一日亲热后,他细心地为古残月理过乱发,残月气息急促,面上透出一抹桃红。
          “洛兄,上京的日子近了吧?”
          “是。”洛安怀心不在焉地答到。
          “那……残月有一事相求,不知洛兄……”
          “傻话!”洛安怀轻斥到,“你的事我有不允的么?”
          残月的脸更红了,他细细道:“我有一故交,姓胡名清,是极有名气的土木工匠,依朝廷征召在京城为工部做事,我许久未见,甚为挂念。若洛兄上京,请务必代我问候此人,就说残月在安平石桥上已经等他很久了……”
          最后的一个字被幽幽地咽在了喉咙里,洛安怀感到舌尖上泛出微微的酸味。他点点头,终于没有拒绝。
          秋试的日子一天天地近了,洛安怀往石桥上跑得更是频繁。然而令他愈来愈感觉不快的是,古残月虽然一天天地长了精神,可每日与他谈天中竟不把那胡清离口,似乎为了提醒他上京时莫忘了这件事就成,对他的前程似乎不那么关心了,更有催他早日动身之意。
          洛安怀暗暗恼火,却也舍不得对这病弱的人发作。一日傍晚,二人相约桥上,古残月又复提此事。洛怀安心中妒火大胜,恨恨道:“贤弟果真是个有情义的,为兄福薄,终不能让贤弟如此挂心!那寻人之事,贤弟还是找个可心的代劳吧!”他一怒之下竟拂袖而去,浑不知身后那人变得惨白的脸色。
          当夜大雨倾盆,洛怀安郁气难平,竟无法入眠。心想着那人的可怜、可恼,一时间心思是百转千折。第二日天一亮,他终究还是忍不住往石桥上跑。
          暴雨把落叶鸟粪都冲得不知所踪,青石板被水洗得发亮,那石桥像是换了层新衣一般。可洛怀安从早上直等到夕阳西下也再没看到古残月出现。渐渐地新月升上了高天,寒鸦也已归巢,可桥那头终不见一个人影,洛怀安失魂落魄地回到寺里,只觉得心里像是空了一块般难受。
          此后一连七日,洛怀安从早到晚地守在桥上,竟把个神采飞扬的青年变得憔悴不堪。到了第八日,他终于病倒在了床上。
          老仆细心地在廊下为他煎药,洛怀安望着那苍老的手舞动蒲叶一下下扇着,觉得舌尖的苦慢慢渗进心里,难受之极。正在气息恹恹之时,只见面如风干橘皮般的老住持被一个小沙弥搀了进来,在床头坐下。
          他无力起身,勉强寒暄了几句。
          住持挥挥手,小沙弥退了出去。
          “洛公子,今日可好些。”


          6楼2011-08-14 2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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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劳方丈费心,好多了……”
            住持一手拄着木杖,一手拨弄着佛珠,淡淡地扫了他一眼:“瞧公子的模样,竟与前些日大不一样,莫非……是遇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
            洛安怀有些狼狈地低下头:“不……没……方丈多虑了……”
            “我看公子日日去那安平石桥,莫非与人有约?”
            洛安怀大吃一惊,猛地抬头望着床头之人。
            住持缓缓问到:“公子所候之人是不是一个身着白衣、眉清目秀的少年?”
            这下病中之人几乎从床上跳了起来:“方丈……这……”
            “想必这少年还托公子为他寻找一个叫胡清的人,是吧?”
            洛安怀愣愣地望着这老和尚,瞠目结舌。
            住持长叹了一声:“阿弥陀佛,冤孽,冤孽啊……”
            他放下念珠,对洛怀安说到:“公子,你一定会问为何老衲知道得如此详尽……若非老衲虚活了这八十六年,也不能跟公子说清这里面的原委了。”
            “五十年前,安平有个极善筑桥的工匠名唤胡之山,他有一子名璨,还有一个徒弟名清。胡之山有生之年一直想在安平县的这条沨河上架起一座坚固的石桥。无奈河水太急而河底淤泥过软,竟一直未能如愿,胡之山将此引为毕生大憾。他的儿子天生体弱,无法承其衣钵,于是胡清便得了他的真传。在胡之山去世后,胡清便接着考察沨河,希望有一天能够了了师傅的心愿。那胡璨和胡清从小便是极好的,加之胡璨体弱,更离不得胡清照料。现在为了筑桥,胡清每日在外奔波,胡璨竟也不怪,只一心一意帮他助他。”
            “半年后,胡清终于寻到了最适宜打桥基的河段,于是县衙也排出人力车马,拨下大宗钱粮修筑石桥。开始时进行得颇为顺利,一个桥墩很快便立了起来,然而到河心之处时忽然连着一月都是狂风暴雨,竟没有止住!不论多少沙石倒下去,都没一点效果。县衙上也催得紧了,胡清为此愁得竟瘦了一圈。后来渐渐有人传到,这是河神在发怒,因为有污秽之人在此,故而不愿架桥于河上。”
            “谣言愈加猛烈,最后竟扯到了胡璨的身上。原来他与胡清名为义兄弟,实则已行苟且逆伦之事,且八字属阴,是为不吉之人。县中哗然,遂要将他二人处死!然京城已有官员下令征召胡清入京侍奉。故而有一神巫言到:将璨投河祭神,方能消沨水之怒。”
            “胡清自然是拼死不允的,但胡璨言到:‘筑成此桥乃亡父最大之心愿,你既为徒弟,安敢有违师命。且入京侍主是天大的荣耀,何苦不就?’于是在一个极阳之日,胡璨身着白衣来到河上,捆上一块石头跃入了河中。身后的壮汉紧跟着便将无数沙石投下,将那少年埋入其中。胡清在岸上哭嚎到呕血,昏厥了三日。”
            “三日后,河上竟风平浪静。胡清醒来后有如死人,指挥着将桥修好后,便飘然离去,竟没应朝廷的征召。”
            “过了三十年,龙形山山洪爆发,巨石阻了上游水路,狂龙一般的沨河竟然改了道,北去的大路也断了,这桥便冷清下来,人迹罕至,阴气日盛。从十五年前起,便有人看到一个身着白衣的少年常常在此流连,若是遇到上京的人他往往主动相交,只是托人寻找一个叫胡清的匠人……”
            住持嘶哑的声音终于末了,洛安怀惊觉自己竟全身是汗:是了是了,古月为“胡”,“残”音近“璨”!
            他喉头发痛,说不出一句话,心中却无丝毫惧意,只觉得胸口难过之极,一股酸楚之意泛滥开来。
            老住持站起身来,又宣了佛号:“公子且安心养病,快快离开这里上京应考才是正经。其他的……就莫要再想了……”
            洛安怀急到:“方丈!可否告诉我……那胡清……当真在京城么?”
            住持看着他,淡淡到:“怎么?公子真想为那人了心愿?”
            洛安怀咬牙到:“是。在下定会尽力,只怕事隔许久,胡清已经……”
            “不,不。”主持摇头,“既然那人还未见到他,他就还在人世。只不过世间痴儿,竟不知看似远在天边,实则近在眼前……”
            洛安怀心头一震:“方丈,莫非那人就是……”
            “阿弥陀佛,五十年中,能和你近来一样日日看着那桥的,也就是他了……”如枯枝般的手指斜斜指出去,红泥火炉的青烟中,一张苍老而木然的面孔专注的看着汤药,一动不动,“他说自己已无脸见璨了,在此伴他了此残生后,再无所求……”
            洛安怀说明都说不了,他捂住嘴,痛哭起来。
            三年后,监察御史洛大人奉旨巡视盐道,途经安平县时,曾到龙形山下的菩提寺去了一遭。老住持已经坐化,两个小沙弥长大了,问到那老仆,说是也死去两年有余了。
            “真奇怪。”一个小沙弥回忆,“那天夜里打了十几个炸雷呢,跟着尸体便化成了灰,被风卷着直往石桥那儿飘。怕人得紧!”
            “那桥呢?”洛安怀忍不住问到。
            “垮了,当天夜里就垮了,现在已经是乱石堆了,什么都没有了。”
            原来如此,什么都没有了……
            (完)


            7楼2011-08-14 2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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