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第一天,蓝蔻随着大队人马参加巡回演出。那一刻,阁子正从北方飞向上海。
蓝蔻一直叫他阁子。那些年,阁子还在重点中学住读的时候,蓝蔻总是悄悄站在巨大的校门外,她看见阁子穿着白色帆布夹克走在教学大楼前的水泥路面上,在蓝蔻的记忆中,他永远保持同一种走路姿态,短促的步伐,直视的眼光,旁若无人。那段日子,蓝蔻对这扇铁门里的一切极其熟识,因为阁子在那里。
天色微亮,闹钟持续不断地鸣响。蓝蔻正在做一个与天气和体温有关的梦,太阳在五月的天空中挥洒出和煦的光芒,幼小的女孩伸出手,她把小拇指塞进一个宽大的掌心里,他轻轻地捏住了她,犹如以一潭温暖的水包围了幼嫩的躯体。她被他牵着手行走着,一指暖意传遍全身。她仰起头看这个有着宽大厚实的手掌的人,她太小了,她无法清晰地记住那张脸,她只看见一个柔软的下巴微翘着,上面有着少许黑色的胡子,并不茂盛,却坚硬。她轻轻地胆怯地叫唤:爸爸!
他放开她的手,轻推女孩的后背,然后,她迟疑地走进一扇大门,门里有着一些陌生的面孔,寥落地移动步伐的模糊的人。女孩回头寻找牵着她走进大门的人,她发现,太阳遗失在了辽阔的天空里,温暖的手掌不见了,她依然胆怯地叫着:爸爸——
细雨落下的唰唰声涌彻了她的耳际,太阳消失了。铁门里的铃声断断续续地响起来……
蓝蔻努力睁开眼睛,五月的清晨正在下雨。床头的电话机响了起来:蔻蔻,起来了,六点半车就要出发,20分钟后我在楼下等你。
马越的声音洪亮清晰,蓝蔻想起来,今天是五月一日,她必须参加世界女子沙滩排球赛的巡回宣传演出,她的独唱是这场演出的最后一个节目,马越说,蔻蔻,演出很重要,你不要心不在焉,你是压台戏,给你伴舞的姑娘们已经练了一个多月,可你一次也没有来过排练场。
那天马越从排练场打电话给蓝蔻,再一次催促她去和舞蹈队合排。
音乐很响,充斥着整个排练大厅,蓝蔻站在许多拿着红扇子穿着彩色裙装的女孩们中间,跳舞的女孩们用手里的扇子在蓝蔻身边刮过一阵清凉的风。马越在女孩们面前指手划脚,女孩们睁着美丽的大眼睛茫然地看着他,充满盲目的崇拜和迷恋。马越眯着眼睛笑,他穿着米色马甲,长而鬈曲的头发在脑后扎着一个松散的马尾巴。他不断纠正着女孩们的动作和队形,蓝蔻在彩色的人堆中穿插进退配合她们。最后一个造型完成,音乐戛然而止,排练厅里忽然一片寂静,蓝蔻被无数的红扇子簇拥着,她展开双手,脸上堆着热情洋溢的笑。时间凝固于刹那,忽然,排练厅角落里响起一阵明亮清脆的布谷鸟的鸣叫声,摆着造型的女孩们发出一阵哄笑,她逃出人群,冲向角落里的小背包,掏出手机,一条短消息赫然在目:五月一日,南下上海,来接我吗?
阁子要来了。五月的第一天,他将踏上南下的航程。蓝蔻合上手机抬头,马越正眯缝着一双细长的眼睛远远地看她,似笑非笑的样子。蓝蔻也对他笑笑,他被那群跳舞的女孩们包围着,彩色的裙装,红色的扇子,胭脂花粉淹没了他。马越在女孩们中间探出头来张望蓝蔻,她却像兔子一样飞快地逃逸了。
阁子将在五月的第一天回上海。他二十多年的成长属于这个城市,记忆中,石库门院子狭小的空间里,蓝蔻用她幼小稚嫩的眼光看着他,他在她面前投下一个修长的阴影,她站在阁子的影子里对他喊叫着:你离我远一点,你挡住了我的阳光。
阁子挡住了蓝蔻少女时代的阳光,在她终于挣扎着逃离他的阴影后,她却发现,他修长的影子始终跟随着她,她竟然无法摆脱。
雨依然在下,马越站在大客车的通道里向舞蹈队女孩们作演出前的最后交代。车窗外的世界一片潮湿,农田里的麦子齐刷刷地被风吹歪了纤弱的枝杆,闪掠而过的路牌在早晨的烟雨中迷蒙暗淡,高速公路在郊外的田野里穿越而过,没有鸟雀飞舞的身影,天色是阴沉的。大客车里却充斥着女孩们不断的笑声,马越学着某一种方言,表演着一段家喻户晓的小品,这群在舞校就读的女孩们笑得前仰后合。如果快乐总是这样容易得到,那是因为她们的年轻和得天独厚的美丽姿色。而马越,却也总能轻而易举地把快乐带给她们,一个成熟的男性,在还没有走出校园的年轻女孩们身上,总能创造出许多令人目眩的光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