茔【末章】
【夏子茔】
后来某一天,我醒来的那个下午,外面正是大暴雨。
天昏黄得不像话,如一张营养不良的脸。雨水往这个城市里死灌,狰狞而暴力。眼前一切都在迅速溃败,瑟缩成毫无眉目的一团团影子,泛滥出来一整片茫然和不知所措。我不得不别过头去闭上眼睛与其做徒劳对抗。我知道那张脸中嗅得出压抑然后爆发的残忍决绝,惨烈到一发不可收拾。没有什么可以抵抗。
一些散漫的影像在封闭的双眼中掠过,伴随呼吸节奏沉浮挣扎。它们关乎扭曲,疯狂,生死,历历在目,清晰得像新上映的大片——梦境吗。
梦境吗?
我问自己,然后睁开眼睛。
不。不是。
风在窗间被扯得支离破碎,呻吟声如此凄厉使我无法再坐视不管。我犹豫了一下,终是翻身起来走到窗前,把最后一层玻璃屏障开到最大,将整个上半身探出去。我开始尖叫。
——是快要撕裂声带甚至整个身体的尖叫。
记忆中上一次下这么大的雨是在十一年之前,那个我曾在日记中提到的日期。那天狂风呼啸,令人生畏。而我终是选择躲在屋中安稳地发呆,就像我一直以来所做的那样,被庇护,然后逃避,给自己找莫名其妙的借口,逃避,最后崩溃。
雨劈头盖脸打下来,有凉而麻的触感,在视野边缘依稀可以看到无数水珠汇到鼻尖和下巴,再仓皇坠落,在地面摔得粉身碎骨。头发遮蔽了大半画面,它在风中晃动的姿态笨拙而吃力,我甚至不知道它什么时候又长回原来的长度,像一根绞索随时准备将我处决,再将尸首扔进恶魇中处理干净,好一桩谋杀!
谋杀。
尖叫——惨叫。还在继续。停不下来。
十年来我从未喊过,如果不喊出来的话,整个人会坏掉的吧。可是,他也没有喊出来,最终也没有,所以现在我必须要死一样去尖叫,那是一首歌,用十年生命换来的一首歌,我替他唱出来的话,他会不会听到呢?会不会咬着牙诅咒我,让我在这声尖锐中终了一生呢?
雨势丝毫没有减弱,整座城市被狂风撼动,恍然间一副末日图景。上半身变得异常沉重,衣服紧紧贴着干涸的皮肤。有雨水流进眼睛里面,再次闭上眼的时候几乎已经不属于这副身体的尖叫声开始直接在颅骨中肆虐。我觉得也许自己变成了一只鸟,如果飞出去,马上就会被风揉碎脆弱的筋骨,拔掉本就凌乱的翎羽,最终堕入他所在的地方——他是去不了天堂的,我一直这么相信。
你是笨蛋吗——!
为什么要逼到那种地步?满意了吗!?彻彻底底离开我,满意了吗——!!
混蛋!我不想再骂你可是你这个混蛋——!!!
字迹混乱的笔记。
毫无温度的拥抱。
侵略与反抗,隐没与爆发,生存与灭亡。
拿铁咖啡,聊天记录,还有安可曲。
我记得这一切,所有的所有的一切。怎么可能不记得。
可是我知道他已经忘了,因为他连记得的权利都没有了。
那是跗骨之蛆。
是可以穿透骨髓以提醒宿主生之存在的明证。
而现在夏子茔正在尝试摆脱它。
气流紊乱起来,可我还没有力竭,就连迫近也没有。
这声尖叫不能停下来——
无法停下来——
因为——
夏子茔,你在干什么。
一切都停止了,消失得干干净净,就像被眼前这个人突然按下了暂停键。我一个角度一个角度转头,无比惊讶地看着她,我的口型还固定在刚才那个杂乱的音节上。
杨走过来,依然是一脸淡漠,称不上表情的表情。她把我从窗前拉开,力气大得不可思议,也许是当年她对阿七才会用的力道。
她说你一个人站在那里做什么,叫你也一声也不出。
一声不出。
……根本就没有什么尖叫。
我终于明白根本就没有什么尖叫,因为一切想要宣泄罪恶的尝试都必是徒劳。夏子茔从头到尾都没有叫出来,尽管她觉得她已经快要失声,已经快要在气流不稳带来的晕眩中掉下去,一直掉到最底层。
——她只是在幻想。
也许总有一天她会在这种疯狂的幻想中力竭而死。
可是,不是现在。
我们沉默了很久,直到雨势收束,化作轻巧的水滴敲打在窗台前。
最后杨先开了口。她问,出来过后很久没有这样了吧,你?
我点了点头。
我不知道为什么是今天,可是我知道我已经再无机会了。那一切只能在身体中发酵,不能用任何形式销毁或转嫁。唯一能做的只有走下去。
就在那一刻我终于想起那个人清晰粗糙的眉眼,还有一团糟的头发。
雨水在脸上残留的水痕暖了一下。
可是我却突然忘记了他的名字。
————————————————————茔•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