蕾在织一条汗巾。每天摘桑叶、喂蚕、浣纱、纺丝之后,她会点一盏油灯,小心翼翼地织她的汗巾。
她织着江南水乡如水墨的风景,斜斜的屋顶和斜斜的墙,安静的小桥和安静的水,还有水岸之间的地方,那一排绿绿的青色,那叫“湄”的地方。
当她把汗巾绣好的时候,他却要走了。
他的父母不允许他留在这个连时间也停滞的小镇,怕误了他的前程。
接到家信的时候,他竟很平静。甚至没有了任何的表情,空空落落地抬起头,任三月沁凉的雨洒在他的面颊。
他没有告诉蕾。
站在乌篷船的船头,听船夫拿橹点一下岸边的青石,然后船漾了开去,带着一个个有些惆怅的晕圈。那些细小的波纹去亲吻苔翠青青的地方,那是湄。一个柔美得几乎不敢轻易出口的字眼,含情脉脉地,渐渐变得模糊。
模糊中有一个人向这边跑来,碎花蓝袄,梳得精巧的垂髻和描成柳叶的黛眉。她用力挥着什么。
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他无言地看着水湄清浅在水道口消逝。不知不觉,脸颊似乎润满冰凉的杏雨。
雾霭沉沉,千里烟波。
良辰好景却成虚设。
温一壶淡酒,也不得乍暖还寒风急。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沅有芷兮澧有兰,断肠人却在天涯。沧海月已明,蓝田玉是否已生烟?
托鸿雁寄书,佳期依旧如梦。
蕾扎了一只风筝。是一只燕子,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韵致颜色。
她在风筝线上系上了那方汗巾,然后放飞。
天气依然不好,灰蒙蒙的山色和湿湿的寒。晨雾湿了她的绣鞋。
好不容易风筝上了天。不想狂风一阵,线竟断了。断线的风筝摇摇晃晃,然后飘远,看不见。
而那方汗巾却飘飘悠悠落下,落在水岸相接的湄上。汗巾上的绣纹浓了,浓得融进了这一行油油的绿。
蕾低下头,捡起汗巾,也融进了那柔和却冷得彻骨的空气。
飘不远,始终飘不远。
桑叶已落,梅子已熟。
杏雨阵阵到黄昏,点点滴滴。
蕾开始绣自己的嫁衣。
空阶滴到黎明,红泪阑干,那方汗巾湿了,水湄清清摇曳。
侧出沙岸枫半死,系船犹有去年痕。
再到朦胧三月,如今归来,已人去楼空。
蕾已有了人。
这是他听到的唯一消息。
仿佛听到漫天喜庆的唢呐。那个女子褪下了素袄换上锦衣玉绣的霞帔,有人为她挽起垂髻,戴上了凤冠。她清秀的面庞被精心修饰,淡色黛眉被画浓,然后一袭红盖头掩住她的美。她缓缓站起来,穿着她自己绣的红绣鞋,挪动莲步。喜娘搀扶她踏上了装饰精美的乌篷船,把她的手交给另一个人——那就是她等的未来。
她停了一停,回首掀起盖头的一角。望一眼古旧含蓄的水墨小镇,那清浅的水边,似水似岸的地方,摇摆着湄。
她一扬手,那一方素帕飘落。再次放下盖头,去握那双未知的手——其实很想,跟你共撑一把油纸伞,在水湄摇摆的地方。
没有人知道红盖头下新娘娇羞的脸庞,有没有流泪。
震天的鞭炮惊醒了酣睡的小镇,船驶离了这一排清一色的精巧木窗。
船行的波纹荡漾着湄。汗巾浮着,回忆留在湄上。
漂得,没有方向。
他的单薄衣衫已经无法承住水乡的春寒。
那无风却阴冷的感觉,一阵阵袭来。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水流潺潺,船停泊在似水似岸的地方。心却始终流浪。
深巷两旁,仍是带着水渍的墙,屋檐下有跳动的雨,是否还有一个江南女子,半开着窗,促起黛色的眉?
只有水湄招摇,把归思传给我的佳人,在水一方。
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
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