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我在床上辗转反侧,久久难眠。身上的迦陵频伽护身符,时不时磕碰着我的胸口。这是父亲留给我的,一直在我的脖上挂着。它似木非木,有着金属般森冷的光泽,散发着木的芬芳。
墙上的时钟指针不屈不挠地前行,滴答……滴答……滴答……周而复始,永无止境……
我索性起身,从床头书架上抽出父亲最后的手稿《以尼玛神地探秘》。
“可以确认的是,图门滩与传说中的以尼玛神地联系紧密。传说中,以尼玛神地是离神最近的地方,它的主人是木雅人。木雅族是个神秘的民族,有着自己的文字,曾经创造了极高的文明。在北方漠狼族入侵后不到二十年,木雅人神秘消失。一同消失的,还有木雅人的璀璨文明和繁华的以尼玛城。”
一阵困意袭来。文字模糊起来……
蒙胧中,文字快速转化为《中国地理大全》图门滩的照片,夕阳余晖映照下荒废的神殿、图门江水无动于衷地蜿蜒穿越荒凉的图门滩、图门滩白衣老人若有所思的凝视……我似乎被魇住了。
“归来……归来……归来。”我能感应到图门滩神秘而不可抗拒的呼唤。我长吁了口气,仿佛早已知晓。我向梦幻中的图片伸出手去,却仿佛真的触摸到了图门滩上粗糙的沙砾。一束耀眼的光线从头顶罩下,令人眩目,我闭上眼。我听见了一只鸟儿高鸣,清越的鸟鸣曼妙如歌,却又透着渗人肺腑的悲凉。
“记住了吗?记住……”有隐秘的耳语声。
……
我惊醒过来。原来是一场梦。日光穿过窗帘缝,亮晃晃地落在我的脸上。父亲的《以尼玛神地探秘》滑落床下。我转头,躲开晨光的照射。梦中的鸟鸣是如此真切,那悲鸣声烙在我的心上,令我惆怅不已。
我将《以尼玛神地探秘》放入行李包里。
临行前,我给母亲去了个电话。
“我要出门走走。”
“你是去……图门滩吧?”电话那头,母亲的口气平静得让我吃惊,“江离找过我了。”
我吸了吸鼻子,长吁了口气,江离告诉母亲了?
“是的。”我豁出去了,“那地方不去,我心里那道坎儿过不去。”
那头,一阵长时间的沉默。
“我知道,迟早的事。”母亲的冷静,反倒令我心疼。
“妈,如果,你实在不愿意我去,我会再……考虑一下的。”我心软了。
“去吧。拦不住你的,迟早的事……”母亲幽幽地叹了口气,挂断电话。
嘟嘟嘟……我手持电话,久久放不下。听筒里的忙音一下下撞击着我的耳膜,我的心抽搐着,碎成一片片。
与江离相约机场见,我提前到了。
机场的旋转门入口处,一群群提着行李的旅人走出,又一群群旅人进入。旋转门周而复始地旋转着,无动于衷,无始无终。
我坐着,茫然地看着旋转的门,看着人群涌进涌出,忽然有股异样的感觉。这莽莽红尘,人来人往,谁在一旁冷眼观看?想到此,我的心咯噔了一下。
百般聊赖,我从行李包里掏出了父亲的手稿。
“图门滩神殿的发现,纯属偶然。农民在垦荒时,无意中碰到一块硬物,往下深挖时居然出现了类似建筑物的墙体轮廓。当地人不敢贸然再往下挖掘了。我匆匆离开在医院待产的妻,专程赶去。挖掘的结果令人惊叹。这是一座崩塌的古代神殿遗址。神殿毁坏严重,仅留下断壁残垣。殿内壁画保留完好,色彩斑斓、精美绝伦,可一见天光,那壁画的色彩立刻褪色剥落。
“挖掘出的文物中,最吸引人的,是迦陵频伽黑木匣子,匣子正面所绘的迦陵频伽,袒胸露臂,羽毛绚丽,头戴如意宝冠,背上两翼舒展,栩栩如生。迦陵频伽的形象最早出现在北魏的石刻上,唐代敦煌壁画以及铜镜也多见其造型。它与神殿有什么联系吗?我与助手小离小心翼翼地打开木匣。一股奇异的芬芳自匣内传出,奇香入骨,可定睛一看,匣内却空无一物!
“木匣底部也镌刻着彩绘迦陵频伽,色彩鲜艳。随着暴露在空气中的时间变长,迦陵频伽的图纹色彩迅速褪色、淡去、消逝,当它的双翼、头部、胸部轮廓相继隐褪时,剩下尚未隐褪的纹路组合成一组奇异的图案,图纹以奇怪的规律排列着,似隐匿着某种文字,却辨认不清。不出几秒,那奇异的纹路消逝,如同荒漠中的水汽蒸发,幸好,我将它拍了下来……”
我取出手稿内夹着的两张照片。一张是迦陵频伽黑木匣,那人首鸟的造型与我胸前的木坠儿一个样。另一张,是匣底所绘的迦陵频伽。并没发现图纹照片。
我看着这两张照片,异样的感觉突然传遍全身。我正发着愣,江离来了,她在阳光下,眯起眼望着我,眼睛的色泽在阳光下淡成了眼眸却明媚清澈如同少年。
我在火中旋转,上升,火舌舔噬着我的身躯,剧痛难忍,我发出凄历的鸣叫,突然发现自己拥有了火的翅膀,火的身躯。
“雷!”我的心狠狠疼了一下。
他渐行渐远。
我看着他,长吸口气,移开目光,眼望长空。在那里,千年前,我曾展翅翱翔。而现在,我将重新生出羽翅,无牵无绊,在遗忘之后。
我的灵魂在火中,轻轻飘起,身下,那具人的躯壳在火中,消失。热焰炽烤着我的灵魂,我能感觉到灵魂被新成型的人首鸟身所禁锢,心也在渐渐坚硬。留在心底那颗泪,若徒劳等待了千年的花儿般渐渐枯萎、枯萎.....
雷,让我再最后感受一下你灵魂的温暖。我竭尽全力地靠近他,靠近他,接近他的灵魂。
“我会让这一切结束的,彻底,了结......”
我触碰到他的灵魂了,深沉而炽热,坦荡而执著。我心底的那颗泪,滴落火中,“嗞”地一声,再无踪影。
我在火中舞蹈,我的心在火中渐渐坚硬,我的双翅,在火中渐渐丰满,我张开喉咙歌唱着,有着非人间的妙音......
我看见神山上一袭雪色长裳的以尼玛神,看着我,哀伤而孤寂。
我毅然展翅向神山更高远的天域飞去、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