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渡忘川
忘川河畔，奈何桥上。
为何你不饮下这碗汤？
因为，我不敢遗忘。

【壹】
漫漫黄泉，森森九殿。月光青白无影，幽冷渗心。人群缓慢前行，脸色苍白，目光空洞，往前，往后，皆不见尽头。
应无求随着人群一同前行，即使与身边人相距不过寸尺，仍感不到一丝生气。放眼望去，所有人的脸上都没有表情，只是麻木地移动脚步，向着某个看不见的目标——或者，根本就没有目标。
他嘴角稍抿，忽然便很想笑。
曾经是那样意气风发的锦衣卫指挥使……到头来，却落得这般狼狈落魄的终场。
应无求自己也不清楚，到底是生命中的哪一步出现了差错，以至于在错误的路途上越行越远，最终咫尺化天涯。
一子落错，满盘皆输。
这一回，他一败涂地。
还是锦衣卫的时候，应无求并没有认真想过关于死亡的问题。那时只是觉得，是再可怕不过的事情。所以无论多么艰难，多么屈辱，都要坚持，坚持着活下去。
唯一的一次，还是在最后那时，他最后一次去找离歌笑之前。其实那时候他早已明了自己是要死的，但至少，他希望自己能死在他的手下。
而这些思绪浸没在阿芙蓉缭绕的烟气中，变得模糊而不真实。
应无求抬眼望向路途尽头的黑暗，想着或许这时候自己才明白，死亡并非路程的终结。
而是轮回的开始。
人群依旧麻木地前行，静默而沉重。四周渐渐陷入黑暗，原先仅有的惨淡月光都已淡去。应无求向前走了一段，忽然发现周围的人正在渐渐散开，最后，只剩下自己一人，孤立于浓厚黑暗之中。
……害怕吗？
那么多的事情都经历过了，最坏不过死亡，现今仅剩一缕游魂有何可怕？
应无求尝试着伸出手去探寻，而后向着直觉的方向移动脚步。他能感觉有阴冷的风吹到自己脸上，却无法分辨是从何而来。
然而，只迈出了一步，他便突然停住了。
他听到了一些声音，如同那些风一般辨不清来处，却分明地响在耳边，轻轻地唤着他：
“来硬。”
不是应无求，而是那个差点就要被他遗忘的名字。
应无求一怔，随即仔细分辨起那些声音。然后他听见了母亲的声音，如忆的声音，还有许多许多曾经在他生命之中悄然来临又倏然离去的声音。他试图抓住他们，可伸出手去触到的却是一片虚无。
他愣了一瞬，随即在心中苦笑，恐怕现在的自己，也是这虚无中的一部分吧。
孤独的亡魂，被困于黄泉路上，无处可去，无迹可寻。
而遗留在世人回忆中的自己，也终将在岁月之中，被时间洗刷消磨，最终不留痕迹。
这便是人们所说的遗忘。便意味着一个人最彻底地消失。
应无求最终没有表情地站在那些声音里，任他们从耳边滑过，带过一串记得或不记得的过往。
……最后他听到一个男声，低沉的，沙哑的，带着一声叹息，唤道：“……来硬。”
应无求霎时惊住，在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竟落下了泪。
尽管没有实体，可他分明能感觉到泪水一滴一滴地落下，可心中的感觉却不是难过不是悲伤，而像是起了雾一样，连自己也说不清那一大片一大片蔓延的，究竟是什么。
什么也没有，只是一片茫茫。
那男声散去之后，周围又归复一片寂静，只剩他仍旧沉溺于黑暗中，没有方向，没有退路。
他知道那是谁的声音。
其实他知道。


【贰】
远方出现一点点细微的光，映扎在视野中。应无求凝眉一瞬，随即向那走去。一片片的黑色从肩头滑过，逐渐变淡，消失。而那片光亮却越来越刺眼，应无求不禁抬起前臂稍微遮住双眼。
而再睁开眼来，周围的景致却变了。
夜色静谧宁和，没有月，却依旧从天空洒落淡青的光。景物的轮廓从黑暗中凸显出来，在视野中渐渐明朗。
一座桥。
桥头离自己不远，而桥身却远远延伸开去，没入目光所不能触及的夜色。桥头站着一名女子，手持汤碗，递向过往行人。
那女子侧身站着，应无求看不清她的容貌，却觉得异样的熟悉。行人三三两两从自己身边经过，走上桥，接过女子手中的汤碗饮尽，然后步履轻快地向桥那头走去。
应无求没有多想，似乎只是本能地跟着行人走上桥头，走到那女子身边。
女子如同对待每一位行人一般，从一旁端过一碗汤，微笑着抬起脸。
应无求却霎时惊住。
那样清秀的眉眼，温婉的笑容，除了荆如忆，还能有谁。
女子也是一愣，片刻之后，再度挂上笑容，将汤碗递到他面前，暖声道：
“……喝碗汤吧。”
应无求看着她，半晌，却只是如同其他行人一般，伸手接过汤碗，凑到嘴边。
他曾无数次地想自己能何时再见到如忆，他想那时自己该会是如何的激动欣喜。可真正到了这一刻，他却发现自己心中早已平静得泛不起一丝波澜。
就像所有的路人一般，上桥，喝汤，过桥。甚至连一个微笑，都不曾给予。
舌尖刚触到甘甜的汤水，应无求忽然一顿，移开碗看向荆如忆。
荆如忆仍是那样笑着，双眸如水清明。身后不断有行人走上前来，结果她手中的碗，喝光，过桥。脚步明显比来时轻快许多。察觉到他的目光，荆如忆回过脸来，微微一笑。
应无求一愣，然后不自觉地重新把碗凑到唇边。淡淡的香气袭入鼻间，疲惫的身体似乎催促着他，快点喝下去。
应无求闭起眼。
而当第一口汤水从舌尖滑落，却像是有什么东西从身体里飞速抽离，留下脑中的一块空白。
似乎意识到什么，持碗的手一抖，应无求猛地睁开眼，一甩手将那汤碗扔了出去。
啪啦一声，碗落在青石桥面上，撞成碎片，连带里头的汤水一起撒了一地。
人群明显吓了一跳，都朝他看了过来。荆如忆也愣住了，但很快她便平静下来，放下了手里的汤碗，走到应无求面前，看了他一会儿，然后微微一笑，拉着他走到桥畔，以免挡住其他人。
未等应无求说话，荆如忆已抢先开口：“其实我猜到你不会喝。”
那神色如同得意的孩童，嘴角带着狡黠的笑。应无求静静看她良久，然后低首一笑，并不反驳。
荆如忆却收敛起笑意，淡淡道：
“……因为你不敢忘。”


【叁】
应无求一怔，随即低低苦笑起来：“你猜对了。”
荆如忆轻叹一声：“有些事，记着未必是好。”
应无求不语。是啊，记住未必是好，但他却宁愿带着记忆的伤口痛苦一生，也不远那样轻松地便遗忘。
“那时我过了鬼门关，因为阳寿未尽，被困在黄泉路上，不得转世轮回……”见他不语，荆如忆继续开口，低头把玩着自己的衣带，“后来，我遇见了孟婆，她看我可怜，便给了我一碗汤，叫我忘记生前那些事，安心等待轮回……”
她停了停，抬眼看了一下应无求，又继续道：“……可是你知道，我怎么能忘了他呢。于是我便开始求孟婆，每天跪在她必经的路上，求了好久……她看不过去，便给了我现在这差事。”
应无求静静地听着。这个生前便已如此坎坷的女子，这样平静地讲述着一切。她说她不能忘。其实，自己也一样。
荆如忆笑了一下，“在桥上这么久……见过的事情多了。很多原本说着誓死不忘的人，因为黄泉途上的辛苦，走到桥头甚至直接抢过碗……而也有很多原本不肯喝汤说要等待的人，到头却忍不住枯等的乏味，求我给他一碗汤……”
荆如忆说完，看着应无求，静静道：“……早晚都是要忘却的，拼死记住又能如何？许多事，注定要错过。”
应无求只是低低一笑，“那你不也没忘。”
荆如忆神色一黯，随后又静静地笑了：“来硬哥，……其实我们从来都是一样的人。”
“不一样……”应无求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只是话语仿佛不受控制一般脱口而出，“至少，你有他……”
声音骤然停住，应无求神色一凛。怎么会，想起的竟是那人……
他一直以为，他爱的只有如忆。可如今，面对着这个他以为他最爱的人，想起的，却是几乎要称之为死敌的人的面容。
而荆如忆的神色却平静如昔，甚至仍旧笑着，“来硬哥，你不知道，其实他一直喜欢的人，是你。”


【肆】
荆如忆知道那一切时，正是温暖的春日。而她却仿佛坠入冰窟般全身冰冷。
明明已有无数共枕而眠的夜，却夜夜如同同床异梦。甚至无数次在半夜醒来，她听到身边丈夫细细呼唤的，竟是另一人的名字。
若是陌生女子，也便罢了。可他喃喃的名字，竟是自己亲如兄长的那人！
荆如忆无法形容自己的心情，只记得那时自己全身不受控制地发抖。即便是往后她终于他的骨肉，却也无法换回丈夫的心。
“其实那个时候我很恨你。”荆如忆笑着说，“所以我想，不如我就适时退出吧，在他心上刻下一道疤，就这样记住我一辈子也好。”
说着，她抬起脸来看着应无求，“来硬哥……我是不是很坏？”
应无求苦涩一笑，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
只能叹人生如戏。偏偏在错的时间，遇上对的人。
离歌笑……
三字，若冰刃般破开胸膛，扎得人心中生疼。他想起那人温柔而无奈的目光，看向自己，然后嘴角一扬，笑着唤道：“无求。”
从城墙上坠落那时，他听到风声自耳边掠过，更感觉到那人的气息，原来这样温暖。
他说，你在我心中，始终是从前的包来硬。
直到脊背感受到强烈的冲击，鲜血不受控制地从口中涌出。但他听到身上人平稳的呼吸，心中却渐渐平静。落入黑暗的那一瞬，他想，还好，你没死，离歌笑。
而这一切，到头来，却都只能化作一抹凄苦笑意。
“事到如今，又能如何？”
荆如忆却敛起神色，望向桥下的河流，“忘川河底是冥界与人间的交叠之处，你……想再见他一面么。”


【伍】
应无求原以为，他是再也感觉不到冷的了。可是冰冷的河水没过身体那一瞬，寒意却丝丝缕缕地钻了进身体里。河水深而浑浊，但可怕的，却是那绝望的冰冷。
绝望的，像是从四面八方蔓延过来的烟沙。
他勉强睁开眼睛，向着河底沉去。
无数的画面从脑中划过。他对他笑。他叫他别走。他唤他名字。他一次次放过他。他对他们说不要伤害他。
应无求第一次恨自己的愚钝，如果能早一点意识到，哪怕只早那么一点点，便不用如此阴阳相隔，痛尽一生，不能忘。
手脚划动着向下潜去，河水却深得仿佛触不到底。眼睛被浑浊的水弄得生疼，应无求不由闭起眼，身子却骤然一轻，仿佛脱离了那浑浊沉重的河水。
再睁开眼，竟是在醉生梦死。院中梅花颤颤，月色静好。梅树之下，离歌笑手握酒坛垂首而坐，他静静走上前去，发现那人竟是哭了。
不同往时的撕心裂肺，离歌笑只是神色平静那样坐着，双眼微闭，静静地落着泪。
应无求走到他面前，伸出手抚上他的脸，而指尖所触及的竟是空气一般的虚无。
他一怔，随即苦笑起来。也难怪，本就是游魂之身，何能触及人间实体？应无求收回手，静静看了他良久，然后走到他身边坐下。
浓云散去，月华清冷。应无求不知道自己陪他坐了多久，只知道微风拂过，什么东西自枝头缓缓飘下，离歌笑下意识地伸手接住。低头一看，一朵完整的梅花，盛开在他指间。
离歌笑一怔，缓缓抬起头，看向被梅枝割碎的一轮明月。
“无求……”
应无求不出声地笑了。阴冷冰凉的感觉漫上来，他知道自己要回去了，纵使多么不舍。
离歌笑……前生，我辜负你一片心意。而今，换做我等你。
哪怕是数载光阴，百年蹉跎，……总会等到你。
身体像是重新被浸入了河水中，沉重冰冷，应无求拼尽最后的力气，附倒他耳边，轻声道：“……好好活下去。”
好好活下去。替自己。替如忆。……替我。
视野一黑，浑浊而湍急的河水淹没了口鼻，卷入无尽的黑暗。


【陆】
应无求睁开眼，自己正躺在河岸上，荆如忆正坐在一旁，微笑着看着他。
“我见到他了。”应无求坐起身来，发现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如忆点点头，十指在膝上交叠又松开，最终一指身边的石桥，略显艰难地低声道：“……过去，还是留在这里？”
应无求哑声道：“我等他。”
荆如忆扬起嘴角浅浅笑了，像是一切开始之前，还未经历所有事情之前，他们还是兄妹那时一般，温暖若阳，澄洁如水。
她站起身来，向应无求伸出手，“走吧，去桥头等他。”
应无求也笑了起来，离歌笑，尽管我在等你，但请你不要这么早来。哪怕你来时已苍颜白发，老眼昏花，早就认不出我。但请相信，我也总能认出你。
应无求站起身，跟着荆如忆向桥头走去。
总能认出你。
“你不后悔？”荆如忆突然回过头，轻声问道。
他淡淡一笑，“无从后悔。”
离歌笑。
此生桥畔，你不来，我不老。
【全文完】


【后记】
这个故事是以前就筹划着要写的，本来只是个套在那个CP上都能用的大纲，结果还是选择了离应，然后在一天的时间里匆忙写了出来。原本只计划着写个一两千字的小短篇，但却莫名其妙地写到了快五千字，当然内容也写得很莫名奇妙= =完全不知道自己写的是什么ORZ
不过成品却和自己所想的相差很远……
原本想写的是由鹦鹉的视角和思维所产生的一些东西，就是他死后在黄泉路上一边回忆一边前行，然后再桥头遇见荆如忆，荆如忆向他坦白离歌笑的心意，应无求知道了一切，决定不饮孟婆汤，在桥头等离歌笑……
好像本来想的就很莫名其妙啊= =
于是写着的时候发现离自己想的感觉越来越远，无数次地尝试着把文章拉回正轨，结果却越拉越远……然后就自暴自弃地随便他怎么样跟着感觉走了ORZ。不过文分六段，是意六道轮回= =…………【没有人想知道这个！】
人物好像有点走形了……恩，回去要多加揣摩才行，尽量写出更好的文来XD 而不是这种无聊又没内容的东西……
我果然不适合文艺TAT
但还是谢谢每一个坚持看完的亲> , <
我爱你们


lz太谦虚了

恭喜楼主完结此文，期待楼主另开新文！
此文完结请去完结文贴登记一下，谢谢配合~~
http://tieba.baidu.com/f?kz=980196223

这纠结的额

这文很不错呢~~特别是最后一句，【此生桥畔，你不来，我不老。】
有种像是看到了未来的感觉，那时白发苍苍的离歌在奈何桥上遇到依然年轻的小应，他那张淡然的面容之下会是激动异常的吧……
然后小应扶着离歌一同走完这座桥，去到他们的来生~~

所以其实这文是HE………………

写的很好啊。喜欢最后那句你不来,我不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