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悲剧论
七、世事纷纷无穷尽,天数茫茫不可逃——从“人谋可胜天时”到“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对于人谋和天命的讨论上,实是一个深刻的哲学命题,世上无人可以解答。我们的命运,究竟掌握在自己手里,还是在上帝的手里?若说人谋可以胜天,为何世间会有如此多无奈和不得已?若说天命左右一切,那么我们的努力又有什么意义?
我不是个人事论者,也不是天命论者。而事实上,绝大多数人都不是人事论者,也不是天命论者,对待天命和人事的看法也是随着境遇而转变的。不知是谁说过,当一个人还未遭受挫折、或者处于顺境时,通常倾向于人事论,觉得人是可以掌握自己命运的;而当他多遇了挫折,多历了坎坷,便很易成为一个天命论者。这也是为什么人绝大多数人年纪越大就越信命了。
诸葛亮的世界观也是经历了一个从“人谋可胜天时”到“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的过程的。亮少时博览群书,怀命世之才,很有着一种指点江山、平定天下的胸襟和自信。因此他早期在“天命”的问题上主要是继承了荀子的唯物主义自然观。在“隆中对”中曾向刘备说:“曹操比于袁绍,则名微而众寡,然操遂能克绍,以弱为强者,非惟天时,抑亦人谋也。”是时刘备兵微将寡,又无一块立足之地,与曹操相比,实力相差之悬殊更甚于曹操之与袁绍,所以根本不具备“争锋”的条件。诸葛亮举官渡之战之例,增强刘备之信心。他认为,事在人为,成事兵不取决于“天时”(天命),只要能正确认识客观形势,采取正确战略策略,充分发挥“人谋”的作用,就可以从无到有、从小到大,化劣势为优势,变被动为主动,进而与曹操争衡以取得胜利。在诸葛亮“人谋”可以胜过“天时”的鼓舞下,刘备终于缔造了三分之业。然而,关羽的败亡,不仅使蜀国失去一员大将,令刘备实力大损,更重要的是,失去了荆州三郡这一兵家必争的重要地势,致使诸葛亮原定的“命一上将,将荆州之军,以向宛洛”的战略计划从此破灭;孙权袭占江陵后,溯江西进,秭归等地皆被陆逊所破,陆逊遂屯夷陵,据守峡口。从此,蜀汉被封闭于三峡之内,不能东进。(余明侠《诸葛亮评传》)战争如同奕棋,关羽这一颗棋子的失利,致使蜀汉立时从顺流而入逆流,诸葛亮不得不发出“关羽毁败,秭归蹉跎;世事如此,难可逆料”的浩叹。关羽败亡后一年多来,蜀汉失荆州、丢上庸,法正、黄忠又相继病卒,张飞又被部下暗杀,不能不使诸葛亮深深感到世事的无常和无情;而刘备复仇心切,不听群臣之谏执意出兵,又不能不使诸葛亮体会到人事的无力和无奈,乃至慨叹到:“法孝直若在,则能制主上,令不东行”。“夷陵之战”后,蜀汉基本上大势已去,完成一统天下的大业几乎已然无望。以诸葛亮的聪明才智,是不可能不明了的。一个清醒的人是痛苦的,因为他看到了自己无可躲避的苦难。而诸葛亮的悲剧性也就在于此。 《三国演义》第一百零三回,上方谷一场大火,烧得司马懿父子无所遁形,眼见功业得就,然而正在此时,天地间狂风大作、骤雨倾盆,大火很快被大雨浇灭。司马懿趁机杀出重围。诸葛亮仰天长叹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不可强也!”世事就是如此残酷,即便是聪明睿智、“愿以只手补苍天”的诸葛亮,也难逃天命和历数。难怪《三国演义》篇末古风慨叹说:“纷纷世事无穷尽,天数茫茫不可逃。鼎足三分已成梦,后人凭吊空牢骚。”令后人读之,同发一叹!
八、悲歌一曲存天地,英雄无数变古今——说说悲剧与英雄带给人的终级震撼
既然难逃天命的左右,那么人事的种种努力还有意义么?
说到这里,我想先讲一则古希腊神话,就是《西绪弗斯的神话》。相信不少人都听过,它大体上说:西绪福斯因为一些事得罪了神,神把他投入了地狱,罚他将一块巨石推上山顶。而巨石一到山顶马上就滚落下来,他又得重新下山,复将巨石推上山去。如此周而复始,永无止息。
我提到这个故事,不是为了“以西方为中心”或是“向西方靠拢”,而是因为它有着全人类的普遍意义。加缪说:“如果说这神话是悲壮的,那是因为它的主人公是有意识的。”西绪福斯“无能为力而又在反抗”,他“教人以否定神祗举起巨石的至高无上的忠诚。这个从此没有主人的宇宙对他不再是没有结果和虚幻的了。这块石头的每一细粒,这座黑夜笼罩的大山的每一道矿物的光芒,都对他一个人形成了一个世界。登上顶峰的斗争本身足以充实人的心灵。”所以加缪猜想,“西绪福斯神是幸福的”
。
诸葛亮身上也有着这样一种“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精神。从“人谋可胜天时”,到“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诸葛亮早已清醒地意识到自己身上的悲剧性,然而却无一刻屈服于既定的命运、无一刻忘记最初的信念,直到生命的最后时刻。杜子美《咏怀古迹》诗中说他“运移汉祚终难复,志决身歼军务劳”认为诸葛亮明知运数如此,但为了报答刘备的知遇之恩,实践自己“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诺言,不惜以烦劳的军务折磨自己的身体,以至于死。我的看法稍有不同,诸葛亮并非想要以此作为慢性自杀的手段,他只是本着“尽人事、知天命”的态度,只要一息尚存,只要有一线希望,他也会奋斗到底。就像周游列国推销治国理念的孔子,就像立志世代移山的愚公、就像永世运石头的西绪弗斯……古今中外,这类故事之中无不蕴含普遍的、伟大的悲剧精神。谁又能说诸葛亮不是一个令人怜悯(注:“怜悯”在这里不是同情和可怜,是共鸣和净化,是亚里士多德说的“悲剧引起人们的怜悯和恐惧”)的悲剧人物?不是一个令人敬佩的悲剧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