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啊——”
发出惨叫的是军舰鸟。
天明在最后一刻冷静下来！他迅速调整好非攻的位置，一按机关——军舰鸟的双爪与长喙都被紧紧锁住！难怪它叫得那么厉害。
冷静——
战场上最可怕的敌人从来不是大喊冲杀，血溅全身，两眼冒火的狂人——恰恰相反，是那些眼里的光冷到零度以下的人——他们的低调常常是你无视其存在，然而就在你轻敌冒入之时，他已将你的优势劣势尽收眼底，悄悄拔剑——很有可能你断气之时，脸上还挂着胜利的微笑……
天明成功地做到了冷静！险恶的生活已使他改变了许多。
被非攻锁住的军舰鸟根本无法平衡身体，撞上了另一只疾飞的鸟——
好机会！
天明猛地收回非攻，自由下落，在靠近蜃楼的地方忽然放出——正好抓住一扇窗子，飞身入室——也算他运气，摔在一张软床上，室内空无一人。
“好痛——这该死的木块咯死我了——”
要是以前，他肯定会把木块狠狠摔在地上，猛踹两脚后扔到窗外——可现在他没有这样——做为墨家巨子，他已对一切奇怪的事物充满好奇……

红帷室——
“夫人明白了吗？”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这可不是恭维，“原来所谓政治，不过是处理好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而之所以人与人会有矛盾，就是因为人有私心。”
“可夫人想过没有——为政者也是人，万一他们也有了私心……”
她猛地一震：是啊，为政者之所以能处理好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在于其公正无私——而一旦为政者有私心，那……
权力——对，这就是权力！她平生第一次这么透彻地感受到权力——它代表你可以在这个领域内为所欲为；你可以宣布什么是对，什么是错——而别人必须按照你的意愿行事，因你的态度或喜或悲……
这太诱人了，也太可怕了——就像那盛开的娇艳欲滴的椒兰花，只一次便让人神魂颠倒，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现在我可以回答夫人的两个问题了：不是所有人都想做‘天下那么大的生意’。因为一旦有了那么大的权力，人很容易失控——失控必然成为昏君——夏桀，商纣，周幽王，不都是这么灭亡的吗？”
她感到彻骨的寒冷——是的，绝对的权力必然代表着要有绝对的自我约束，那苍穹之颠看似无比美丽，实则如履薄冰！一步走错，就是粉身碎骨，遗臭万年！当年万人之上的君王，今日黄口小儿都能对之任意斥骂，过了千秋万代还会被当作反面教材……
“还有——‘他自家的生意’，他自己就一定做得了主吗？天下紧盯着那个位子的人太多了——自己坐不了，便想方设法扶上另一个人，自己做摄政周公——夫人试想，你说的那人也许就是这样被带走的，这难道是他的本意？他的心中何尝不思念恋人？只是手无实权，行动何尝不易，又怎能有书信来往？更何况他受制的还是老奸巨猾的吕不韦……”
一直低头细品的她听到这句话猛然抬首！对方似乎也觉悟到什么，闭口不语。
“你……你刚才说……你是谁？”

他站起身，缓缓从袖中取出两块石头，相互碰撞着——
“嚓——”
“嚓——”
这——这是……
赵国的打火石！
她惊得朱唇半启，起身而问：
“你……你到底是谁？”
“呲——”一条红帷已经点着。火——那在风中颤抖着的火苗一纵一纵地爬上红帷……烧到大约三分之一处，火苗像被画了一道线似的停在了那儿……
下面一段用酒浸过！她的双目已惊得大如桃子——这是当初在邯郸，她跳火凤九天的时候，一个人为了不让她烧伤而想的办法……
“你……你——不，不是……”
他的目光迎上她的，眼中混杂了无尽的苦乐……他轻轻吟道：
“兴兴火凤，在天九重；振翅舞兮，万山燎过。
骜骜火凤，在山之穷；百鸟莫懂，我自不顾。”
“哀哀火凤，在海滨兮；彼凰不随，将往何兮？”她随口对上了那首多少次想忘记却不能的《火凤》——那是一个人专为她做的……
在她近乎痴醉的目光中，他伸出手，轻轻摘下面具——
她用手抱住摇晃着的脑袋……
“不——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阿房！”撕心裂肺的叫嚷，“你还不愿相信——当初我是被吕不韦逼走的吗？”
他的脸色苍白，膝上血流如涌；那高大的身躯晃动了几下，缓缓倒下……

有间客栈——
班老头放下手里的机关鸟模型，转身去开门。
“是你啊——今天怎么是你送饭……呃！”
蜃楼——
李斯迎面撞上赵高及其随从，欲躲已晚。
“赵总管。”李斯极不情愿地行礼道。
“丞相贵安。”赵高恭恭敬敬地还礼，“丞相何去？”
李斯冷笑：“赵总管何必明知故问？大典在即，处处不见陛下踪迹。李斯正欲与蒙毅上卿一并寻找。”
“陛下贵为皇帝，上天入地也无人可阻。”赵高阴笑，“丞相如何能干涉圣踪？”
笑里藏刀。李斯听了微微一笑：
“李斯不敢。有赵总管常伴陛下左右。李斯与蒙恬将军多心了。”
好你个李斯！赵高在心里骂道。“赵总管常伴陛下左右”就是说你身为内侍总管，本该与陛下形影不离，现在陛下失踪你第一个难辞其咎；“与蒙恬将军多心了”分明是警告你小子老实点，军队可在蒙恬将军手里。
这也难怪，李斯是什么人？荀夫子的高徒，韩非的同门，当年蔡泽，吕不韦，嫪毐一个个乱世枭雄都没能奈何与他，你赵高才几斤几两？
十几年后，在刑场上，李斯也许还会回想起这一幕。
不过，至少现在，李斯瞧不起赵高——他虽然也阴，但还不至于和这种对皇帝阿谀奉承的小人为伍；尤其令李斯反感的是——身为太监，就该好好干这份很有前途的职业——偏偏赵高不安分，仗着皇帝宠幸，把手伸到间谍工作上了！这以前可是李斯的垄断行业，于是二人一直不和。
望着李斯扬长而去的背影，赵高咬牙，骂道：
“竖子！总有一天让你知道我的厉害！”

丞相王绾处——
“王丞相，在下真的得告退了……”
“颜路先生何急？”王绾也是饱读诗书，今日遇上大儒，兴致正浓，“云游大典尚未举行——来来来，刚才讲到何处？哦，帝舜时……”
颜路一面小心应对着，一面不时转头，焦急地望着来时的屋子方向……

红帷室——
她一手捂住他膝上的伤口，一手用力抵在胸口处，支撑着这世间最沉重的一个身体……他的两手颤抖着，抚上了她的脊背：
“阿房……”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阿政……别——别这样…别这样……”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天啊——当这个曾经把整个世界撕碎了撒在我面前的男人又一次出现，我竟……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
早知如此，当初何必相会？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阿房……你能明白我的感受吗？我的心就像那荒芜的戈壁滩，时而被骄阳炙烤得昏死过去，时而在冰冷的月光下细数着禽兽的骷髅……多长时间能下几滴甘露，可我干枯的舌头还未润湿，它就已经消散在死寂的空气里……
当初我身份地下，配不上你；后来我做了太子，又做了王，本以为可以与你相配了，可——吕不韦那个老匹夫！他把我的权力都夺了去，我连选妃的自由都没有！终于让我斗倒了吕老贼，满以为可以光明正大地与你成婚，让天下人都为我们祝贺……直到那时我才真正看清：我的阻力不是吕老贼，更不是哪一个人——而是整个嬴氏家族——这个庞大的利益共同体！因为我母亲的罪过，令整个宗室蒙羞——他们决不允许任何一位秦王再娶赵国的女人……”（嬴政的母亲原是赵国女人，在嬴政父王死后与假宦官嫪毐通奸；后嫪毐谋反失败，丑事大白，嬴政车裂嫪毐，囚母于宫中）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你在我面前我不能说我爱你；而是有一天，我终于可以向你诉说一切，你却已不在我身边……
她的呼吸急促了，一只手紧紧攥着他的衣角：
“真的吗——我不知道该说什么——阿政这一切都是真的吗？
“是真的……阿房你知道吗——尽管我有了那么多妃子，尽管我有了最尊贵的地位，最宏伟的宫殿，取之不尽的财富与生死予夺的权力……我的心——在那雷雨交加的夜晚——仍属于那个孤独的孩子，需要一个人的安慰……”

这么多年，他像收集邮票一样收集着所有与她相像的女人——无论头发，脸型，眼睛，鼻子——有一点想像他都娶来——这已经成为他发泄的唯一手段。然而那一年，自从见到那个女人后，他再也没有顾及其他女子——这个人相貌与她并不酷似吗，但神态，语言，动作都几乎以假乱真——尤其那桀骜不驯的个性，简直一模一样。她原有夫婿，他不管；她被劫入宫后诅咒终身不与他言一语，他也不管；她生下原夫的儿子，他明知不是己出，仍对孩子关爱有加——直到那一天，那个人，那把图穷现出的匕首……
“阿房——跟我回咸阳——现在的我大权独揽，宗室也不能再约束我——我要给你建一座宇内无与伦比的阿房宫；我要封你做我的皇后，给你至高无上的地位，我从此再不入其他妃子的室；我要亲手给你佩戴楚国的玉璧，齐国的珍珠；我要陪你游览天下，登高耸的泰山，游广袤的大海，品尝南越的山珍海味，戏耍巴蜀的珍禽异兽……”
她静静地听着他的畅想。等他说完，她把他放回座位上，坐直身子：
“你知道我要的不是这些。”
“你要什么？凤眼龙肝，鳌须麟角——哪怕你要北方匈奴王的王冠，我即刻亲率十万铁骑北上去取！”
她的目光顿时昏暗了。
“我要你——”

“我要你——抛下王位，现在就驾一叶扁舟，与我泛舟海上，从此闲云野鹤，再不问世事——你可愿意？”
他的手僵在了空中。
蜃楼外，入口已上锁——
“让我进去。”一个干脆的女声。
“不行！绝不行……”
一只手伸向前，食指轻点，在空气中划着圈——
“啊——啊——呃¬——啊！”卫士倒地，双手紧紧抓住喉咙，两腿凌空乱蹬，眼角渗泪。
“现在——让我进去。”
秦卫士的忍耐力让人震惊！最后，那名卫士咬舌自尽……
一只小虫——蚂蚁般大小，蜘蛛的样子——从死者口中爬出……
那只手又伸向别处——
“啊——啊”
“啊——”
“呃！”
……
怕死的人永远是有的。
“啊——我去拿钥匙！求求你，快停下——呃！”

红帷室——
“你不愿放弃王位。”她道，“那就放弃我。”
“放弃你——阿房——可…可我爱你啊！”
“你更爱哪一个？我，还是权力？”
远处的海面上，一道白线越拉越长。
正如上文说过的——权力，这世上最容易上瘾的毒品，一旦见到便要拼命抓住，一旦拥有便再也难以忍受失去的滋味。为了得到权力，夏启可以破坏延续数代的禅让制，仁孝的周武王可以顾不上葬父而载棺伐纣；为了你守住权力，平民出身的朱元璋可以把曾经生死与共的兄弟诛杀殆尽，曾经誓死效忠爱新觉罗氏的鳌拜可以欺压幼主，把持朝纲……无论嬴政之前，还是之后，权力都像一条魔咒，任何接触它的人都无可幸免……

——是的，周幽王可以烽火戏诸侯，万里江山换美人一笑——可他的江山是祖上传来的，他得之不费吹灰之力，自然弃之如草芥——嬴政不同：他从性命不保的人质，到手无实权的傀儡，再到大权独揽的秦王，最后成为天下共奉的中华第一个皇帝……他吃过多少苦，受过多少骂，多少次苦思冥想，多少次命悬一线……
现在让他放弃权力……
更何况，作为第一个建立封建帝国的人，他是个政治家——政治家与政客不同——政客只有利益，政治家却有理想；政客只关心下一次选举，政治家却关心着下一代的成长——嬴政的理想，就是一统华夏，让世间从此再无战乱；然后按照法家的思想，建立一个中央集权的大帝国，一个空前——也必将绝后的强大繁荣的帝国。为此，他披星戴月地批改奏章，处理政事；可世人并不理解他，他们只知道原来七国各自为政的生活很好，现在有人破坏了这种生活，他们不答应——于是，任何敢于挑战他的人都将被他捻作粉碎……
谁曾记——秦宫孤灯，通宵达旦，兢兢业业？
只记下——骊山秦陵，劳民伤财，骄奢淫逸！
现在让他放弃权力……

……
她的眼中不再有希望——也许从未有过……
“你已经选择了。”一丝苦笑浮现在她脸上，“我走了……”
“阿房——”带泣的声音，仿佛秋风孤月下独自舔着伤口的虎。
“能不能……再给我…最后——跳一遍……火凤九天……”
她转过身,眼中两行玉带瞬间飘落……擦干泪水，她缓缓解下外衣，凌空一跃，双手勾过两条长长的红帷，抹在身上，偏偏落地。
“为我点火——最后一次……

他发抖的手指仍想触到她的。她把手缩回，他没有勉强。
火——原始的火；那灵魂深处，人类始祖舞蹈的地方；
火——神圣的火；点燃黑暗，带来希望；
火——自由的火，奔放的火，无拘无束的火——
火——无奈的火；尽管曾经美妙，曾经辉煌，总会有熄灭的一刻；留下几堆黑焦， 一缕青烟散入九霄——从她诞生的那一刻，注定走向死亡……
“兴兴火凤，在天九重；振翅舞兮，万山燎过。
骜骜火凤，在山之穷；百鸟莫懂，我自不顾。
哀哀火凤，在海滨兮；彼凰不随，将往何兮？
——将，往何兮……”

天边的白线已经连上了云脚。
墨家居室——
“嘭——”门被撞开，全戎的秦国武士一拥而入，将众人（雪糕，盖聂，徐夫子，盗趾，少司命）团团围住。
高渐离“唰”的一声拔出剑，直抵少司命喉部。
“小高你干什么！”盗趾叫道。
“我们被骗了！”小高本就对这次行动有所不满，因为就算成功，继位的还是嬴氏子孙。
关键时刻，少司命倒是保持了镇定。她从容起身，目光直迎水寒剑。
“各位放心，”声音依旧清澈动人，“阴阳家如今与墨家同生共死。”
那平静却坚定的音调打动了众人。毕竟冤枉盖聂有前科，小高不敢再逼下去，收剑入鞘。
少司命走到众人前面，面对秦兵：
“你们是哪个部分的？”
作为战国最强大的霸主，秦国有着异常严格的军队管理制度：陕西西安出头的兵马俑中，最高级的军士就是都尉——因为庞大的秦军只有一个最高统帅：秦王。当时，凡动用50名军士，就必须从秦王那里得到王命虎符——这就保证了普天之下，只有一个人能控制这支虎狼之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