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曾经一米七三，有时远看起来很挑瘦，但事实上虎背熊腰，长相年轻，貌似非常强壮。我经常以父亲的状态来推断自己的将来。父亲一头黑发，所以我从不担心自己会年少白头；有一次父亲起劲地脱发，我则难过得要命，生怕哪一天我突然变成地中海。我总以为，父亲有什么好的或者不好的，全都会遗传到我身上。我相信基因的力量。
    小学六年级的夏天，母亲带我去看篮球赛。我站在观众席上一味看着那些球员东奔西跑，傻呼呼地喝彩。直到中场休息，其中一个球员拿着两瓶矿泉水向母亲跟我走来，几乎是走到眼前了，我才发现这是我的父亲！天啊！我目瞪口呆。当时父亲已经42岁了，可是他奔驰在场上那身法跟气势简直跟二十出头的小伙子没有什么分别——以至我根本没有想过这些穿着鲜色球衣的人当中会有我的父亲。我心中的震撼久久不能平息，我狂喜透了。从此我极度喜欢看篮球赛，盼望父亲厂里有比赛，我可以跟母亲一起去凑热闹。母亲说以前父亲还是县队的，那队服一直留着，上衣是母亲穿了，裤子是我穿了。不过我穿起来紧紧的，我盯着父亲当年的县队合影，难以估计当时他到底有多瘦。
    关于青春年华的故事，父亲只告诉我他是怎么到处乱窜的，母亲则告诉我父亲是怎么熬穷的。父亲一共有六姐弟，他排第二，照顾弟妹的责任也蛮大的。小学毕业后父亲就在村里的生产队干活，每天总是超额完成任务，每一顿饭吃很多，因此还得了“七大碗”的外号。父亲会编草席到试市集上卖，会带弟弟到田里捉田鸡，会骑自行车到周围的乡村卖冰棍，会耕地晒谷。远去的少年光阴，唯一的印记或许就是他满手的伤痕，手指上，手背上，还有后来修车沾上的油迹。
    父亲20岁就在水泥厂当司机，驾驶大东风，不断跑公路。我自小晕车，惟有坐大东风精神抖擞。父亲开得快，我还会从心里战栗一下，不过从母亲若无其事的表情里我学到了镇定，我应该信任父亲，就像母亲信任父亲一样。
    直到今天，父亲已经有30年的驾龄了。前几年父亲转职当了车间主任，告别了天天运货的生活。我怎么也搞不懂司机是怎样根据地图上蜘蛛网一样的线条就能从一个城市跑到另一个城市，我很尊敬司机这类人，并不仅仅因为父亲。司机的工作需要耗费太多心力和体力了，每当我坐公交经过人群拥挤的路段，看到司机游刃有余地操控着方向盘，我更加心生敬意。他们坚定的眼神一定会让我想起父亲。
    30年过去了，父亲毕竟老了。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显现出深深浅浅的皱纹。他的老，老在脸上，大肚子上，老在微微的咳嗽中。虽然父亲的样子乍眼看真的很年轻，但是一笑起来眼角的沟子可够吓人。所谓岁月沧桑，大概也就是这么一回事。父亲现在走路还是大摇大摆，却不见了那份雷厉风行，厂里举行篮球赛，他也永远只是观众了。记得最后一次看他比赛，望见球衣都要被他的肚子顶破了，我突然很心酸，多年前他像运动健将一样矫健的背影似乎在他迟钝生硬的动作里慢慢溶化，终于就退出了我的视线。
    小学时我常躺在父亲大腿上，父亲细心地替我掏耳垢，说不出来的舒服，我总想睡觉。高中时父亲躺在藤椅上，我站在后面替他拔白头发，看他都快睡着的样子，嘴角还在咪咪地笑。当然，今天我已经不会替父亲拔白头发了，它们的队伍已经强大起来了。对我，父亲是既严厉又宽容，既冷漠又关心吧。印象中，不管我考试结果是好是坏，父亲都会说我懒和不专心。称赞的说话高兴得洋溢于表的神态是属于母亲的，骂的说话也是母亲说的。
    不过关乎前程，父亲还是回发表意见。当初我参加美术班，父亲不喜欢。但是当我要准备一堆铅笔去画画时，我削得很难看，父亲就坐在我身边，用刀子轻轻地削笔，什么也不说，只是在每削好一支都递给我看。我好容易才忍住了不流泪，我想其实只要是我要做的事情，父亲母亲都是阻止不了的。就算他们不喜欢也不理解，但因为他们爱我，所以他们阻止不了。
    那些铅笔对于我来说是多么的珍贵啊，带着他们去美术室都觉得书包沉甸甸。
    不要以为我父亲反对我学画画就是对画画一窍不通。事实上他在文艺方面很有小聪明。譬如说少年时，村里丧乐队的乐器父亲都学会了，而且因为他本来就身子好，气长，每样乐器只要摸索一会儿就吹得像模像样。参军时父亲还有一个专门写五言七律的小本子。小学水平写古诗，也够牛的。以前表妹来家里玩，我们会一起趴在桌子上画卡通，最记得在美少女战士刚热播的时候，我们就跟着贴纸画，那天父亲休假，居然也玩着画了一幅，很随意地，用圆珠笔没有一处需要修改地画出来了。
    一旦想到这些事情，我都是乐滋滋的。其实对父亲来说，画画写诗吹乐器都是很有意思的。只是这种意思是小小的意思，是闲来无事的自娱自乐，而上学念书，那才是他认为的我应该投入的正事。终有一天，我一定能够让父亲看到，我所走的是一条怎样的道路，尽管它艰辛而贫苦，却是我最想要的人生。
   今夜之所以心血来潮，大概因为又听到父亲的笛声吧。晚饭后我们一起站在阳台，对着楼宇之间的天空，我吹口琴，父亲待我停顿了就吹起长笛，悠长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