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再次见到白银已是三个月后。
刘黑离开村子后的两个月中,度过了生命中最为艰难且漫长的黑暗岁月。每天都在浑浑噩噩中迷惘,纷乱的思绪纠结缠绕消磨理智,身心俱疲却难以入眠。每次好不容易在朦胧中睡着,却很快挣扎着从噩梦中惊醒。
自己曾经是驱魔师村中的分家统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何等风光。
为何落到如今这步田地?一个人孤独流浪,失去了身份,失去了家,失去了朋友,失去了亲人,失去了信仰,失去了一切。
刘黑从小就在身为优秀驱魔师的父亲指导下接受除妖的训练,很快便由于超凡的天赋和出色的成绩得到了头领祀翠的赏识。父亲过世后,刘黑顺理成章的继任了统领,担起了振兴族群的重任。
一直带着自豪感与使命感兢兢业业地工作,任劳任怨毫无怨言。不用于一般人,父母双亡,弟弟夭折的悲惨现实并未击倒刘黑,反而驱使他投入更多精力到除妖事务中。
不愿再有人被妖魔夺走生命,不想再看到重蹈自己覆辙的破碎家庭。刘黑怀着这样的执着数十年如一日地过着完全的驱魔师式生活,与怀有同样志愿的伙伴协力守护共同的家园,创造所有人期盼的和平与幸福。
在驱魔师村中的短短二十年生活虽然艰辛,刘黑却不以为苦。这里是他的家,有他全部的伙伴朋友,寄托了他全部的感情和信仰。即使一向平和安定的局面在新头领焰绯继位时有些许变化,仍没有对刘黑造成什么改变。他如常的工作、生活,按部就班有条不紊。
从未预想过的巨大变故猝不及防地袭来时,刘黑被瞬间击垮。曾在无数次浴血奋战中辛苦建立的信任顷刻间荡然无存,拼上性命守护的一切转瞬间遗弃了自己。始料未及的残酷事实粉碎了所有,曾经拥有的,灰飞烟灭。
失去了信仰,便失去了全部支撑的力量。如同被抽干了灵魂,只剩下空空的躯壳,在找不到尽头的混沌中孤独漂流,等待时间将生命吞蚀殆尽。
曾经坚信的一切不复存在,所有欲望消磨淡化。绝望的冲击如此之大,甚至撼动了自己原本坚定不移的复仇信念。
觅不得前路,甚至无欲探索。刘黑就这样如同行尸走肉般捱过了漫长的时光,待他意识到自己仍作为个体存活于世时,周围已然发生了足以令他觉得陌生的变化。
深秋的炎凉替代了恍如隔世的夏之燥热,萧瑟的风卷走曾挂满枝桠的茂密翠绿,留下遍地的枯黄,缓缓腐烂在尘土中。寒意丝丝缕缕侵透单薄的衣衫渗入骨髓,唤醒了麻木的大脑,唤回了些许麻痹的意识。停滞了数月的思维重新运转,似生锈的大脑拖沓着过程无比缓慢。
为何会变成现在这样……一切因何开始……
回顾过去种种,从起始到终结,事无巨细。
是白银么……
浑浊的双目渐渐清晰。仿佛抓住了串联所有碎片的线索,混沌的思路开始明晰。不确定的疑问逐渐转为肯定,正是白银的出现改变了一切,从祀翠头领的死到自己被迫流浪。
既然从他开始……是不是能够由他结束……
依旧空茫的红瞳无神地仰望天空,刘黑迷蒙中闪过这样的念头。
为了验证这莫名的想法,也为了终止自己无止境的颓废,刘黑辗转于各处寻找白银。不清楚这样的做法是否最终只会换得徒劳,甚至不知道支持此理论的依据从何而来,只是执着地想改变些什么,想脱离万劫不复的现状,即使未来全无痕迹。
独自一人漫无目的的搜寻行动如大海捞针,近一个月的苦苦搜索毫无收效。时间如同锯子,一点一点割磨脆弱的神经,冲撞理智最后的底线。随着微弱的希望之火逐渐熄灭,刘黑徘徊于放弃的边缘。
绵绵阴雨天一如刘黑阴晦的心情,灰暗地无法穿透一线光亮。习惯性地翻过又一座山头,刘黑做好了再次全无收获的准备。
冰冷的雨水带着彻骨的寒意浸湿衣服,夺走所有热度,留下渗透四肢百骸的寒冷。刘黑不适地撩开因雨水的浸润牢牢贴在眼前的乌丝,抹去阻隔视线的水雾。
抬起的手猝然僵在半空,刘黑不确信地眨了眨眼,复杂的光在眸中凝聚。
几米开外的地方伫立着一个削瘦的身影,及地的银发在一片灰芒中仍十分显眼。少年就这么静静地站在没有温度的雨幕中,孑然的样子透着孤寂而清冷的气息。
相当一段时间,刘黑就这么一言不发地呆在原地,遥望雨中的单薄身影,心绪繁杂。少年瘦小的身形在水帘的阻隔下看不真切,只能透过击打在周身的水花勾画出的模糊轮廓隐约辨认。
忽然,雨雾中的轮廓出现了轻微波动,紧接着少年的身体像断了线的木偶一样毫无征兆地栽倒在地。刘黑一惊,下意识地奔上前去,扶起瘦弱的身躯。白银的身体冷得胜冰,额头却散发着惊人的热度。水眸无力地半开,迷离地看着托起自己的青年。
白银喜欢淋雨,他觉得雨水冰冷的温度和潮湿的触感能冲刷大部分萦绕心间的浓重的愁绪,令自己暂时淡化哀伤,忘却罪孽,忘记自己受诅咒的存在。今天只是习惯性地沐浴于冷雨中,享受寒冷流遍全身的畅快。然而白银低估了秋雨的严寒威力,不一会他便感到身体越发酸软沉重,意识不再清晰,很快全身脱离了大脑的掌控。懵懂中身体一阵钝痛,察觉不到发生了什么事,眼前突然出现的朦胧面孔瞬间夺去了他的视线。
冰凉的雨滴落入眼中使眼前的身影模糊而不真切,恍惚间与记忆深处的面容重合。
……昶?
感觉自己的身体被腾空抱起,很快不断迎面扑来的雨水戛然而止,周围环境的湿度蓦然降低,眼中的轮廓清晰少许。白银在脑中搜索零碎的信息,依稀认出面前的人。确认对方性命无忧后心底浮起一丝释然,很快被深沉的愧疚所替代。随后浓重的困意袭来,纠缠着微弱的意识沉入梦魇。
刘黑小心地将少年放在地面柔软的干草堆上,悉心擦去对方脸上的细密水珠,露出泛着红晕的脸颊。被自己自然流露的举动吓了一跳,刘黑触电般地缩回手,打量起身处的山洞。洞中与大雨倾盆的外面仿佛是被隔绝的两个世界,这里干净整洁,从铺在地上的干草和柴堆能够看出有人居住的痕迹。
刘黑沉默地注视着白银,连自己都未察觉到的心疼爬上面庞。
这孩子,一个人住在这种地方……
没多久,似是想起了什么,柔和的神色骤然覆上一层寒冰,似水红眸变得犀利。刘黑居高临下冷冷地俯视白银毫无防备的睡颜,缓缓取出随身携带的小太刀。抚摸着父亲留给自己的遗物,刘黑抽刀出鞘,弯刃的寒光映着眼中的杀气更盛。
只有你消失,一切才能结束。
紧握刀把,刘黑义无反顾地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