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未晞】【原创】零落残年独自归——齐佩林(六）

第一章
民国38年5月11日凌晨，远安号即将驶往台湾，码头上喧哗的吵闹声惊动了齐佩林，他找来了临时又担任了船长职务的总务处处长宣良明：“老宣怎么这么吵？船不是还有半个小时就应该起航了吗？准备工作还没有完毕？”
看着一夜未眠的齐佩林，宣良明还是和盘托出了实情：“码头上有各地情报部门汇集来的百余名原共党投诚人员及其家眷，总部命令这些投诚人员一律就地潜伏，不准撤往台湾，这些人不知从哪听说我们这里还有最后一艘船，就都找过来了。”
齐佩林苦笑着摇了摇头：“总部这一手可够狠的，就地潜伏？这是要他们自生自灭啊。既然总部有令，我们也不敢抗命。这样吧，如果有愿意走的家眷，我们就带上吧。”
宣良明为难的说：“局长，船上已经没有地方了，这一次航程太长，燃料、食物、淡水必须带足，现在除了您专用的套房，我们都是4人一间舱房了。”
齐佩林瞪了他一眼：“胡闹，这又不是去游山玩水，还什么套间？所有人员从我开始全部打地铺，把家眷带上，马上起航。”远安号缓缓离开了上海，一直在甲板上看着消失在地平线上的大上海，离乡去国的齐佩林黯然神伤。


第二天就是齐佩林成婚的日子了，前一天晚上他将千头万绪的筹备工作交给了宣良明，携未婚妻来到了谭忠恕刚刚安顿下来的家中，那是一幢六、七间西式平房组成的花木扶疏的独院，地点闹中取静，看来宣良明费了一番心血。齐佩林登堂入室，携方若兰郑重以子侄辈的身份向谭母行了跪拜大礼。谭母拉着方若兰的手为她戴上了一个老坑冰种翡翠镯：“这是谭家家传的，另一只恕儿成婚时给了怡君，这一只本来是给新杰留着的……现在给了你吧，好好地过日子，明年给我添个孙子。”
看到老人眼中的泪花，齐佩林赶紧打岔：“听到了吗？完不成任务作婆婆的可要作主休了你的！嫂子饭好了吗？兄弟我饿死了！”
谭太太笑着说：“若兰别怕，以后佩林敢让你受委屈，你就找妈和我告状，我们替你作主。妈一向是偏着媳妇管教儿子的。”
正在一家大小谈笑之时，孙大浦敲门进来：“我给你们带来一个不速之客。”作为技术人员的孙大浦在这次风波中没有受到多少牵连，现在是情报总局电讯处监听室上校主任。今晚他出人意料地把马蔚然带来了，李德元和丁三不知为什么也跟着来了。


齐佩林移开了目光不再看马蔚然：“在来台湾之前的那个午夜我和新杰就已是陌路人了。再说我也没有这个能力。”
马蔚然摇了摇头生气地说：“当初在八局你和新杰最好，你宠纵他、放任他、回护他比局长有过之而无不及。现在你位高权重，前些时候不就是你全权策划把戴老板的家眷从大陆接来了吗？现在香港和大陆之间并没有完全隔离，你下令让位于香港李德元负责的情报站去办这件事，并不困难。难道你要袖手旁观？”
齐佩林的声音不由自主地高了几分：“我接戴老板的家眷是奉命行事，既然蔚然兄认为不困难，你自己去办，不用告知我。”
马蔚然几乎气结：“你出面办不困难并不意味着我就有这个能力，你不是抬杠吗？好，好，我跟局长去说，让他亲自来求你，总行了吧？！”
齐佩林严厉地打断了他：“老马，有两件事我必须要讲清楚，一是不准让李德元、丁三介入，否则我不能拿你怎么样，但我一定毙了他们两个；特别是这件事谁也不准告诉局长，否则别怪我翻脸无情。”
马蔚然气急之下声音越来越高：“齐佩林，你不用吓唬我，这件事我必须告诉局长！太不了你把我也毙了！你怎么变得这么冷血？这事你到底管不管？”


谭忠恕平静地笑笑没有答话。齐佩林淡淡的笑着说：“徐长官当初司职总部稽查处，负责内部监管，这些失误是应该好好总结，与我们一线的人员关系不大吧？”听到对自己一向敬重有加的齐佩林毫不客气的嘲讽，徐处长愣住了。
一时间气氛有些尴尬，谭忠怒轻轻地呵斥：“佩林，徐高参是你的老长官，又是你的老师，不能这样说话。”
齐佩林也察觉出了自己的失态，笑着致歉：“今日佩林多喝了两杯，出言无状，还请徐长官海涵。”正在这时李德元带了一群下属过来敬酒，七嘴八舌之间岔开了话题，齐佩林借机走到了其它桌子上。
徐处长看着齐佩林的背影笑着对谭忠恕说：“忠恕兄，是我冒犯了。不过虽然佩林现在是蒋先生的亲信红人，对我们这帮过了气的老头子到是一直很尊重。但是大家都知道不能冒犯你忠恕兄，否则这个齐佩林马上六亲不认。”
谭忠恕也笑了：“这小子，都不惑之年了，还有些孩子气，平心而论，这些年佩林一直把我当成长兄尊重。这一次的事情也多亏他多方周旋。”


谭忠恕看着自己三个曾经的下属，思忖良久缓缓说道：“这几年多亏了佩林四方打点周旋，受了不少委屈，几次差点自身难保。新杰是我兄弟，所以在李伯涵死后的七个月内，八局没有真正用心追捕过他，临来台湾时，佩林又放了他一次。这一次的事我反复考虑，我想让佩林做主吧，不用顾虑我和其他人。”
齐佩林有些出乎意料，他看了看谭忠恕隐忍的目光，心中一痛，但马上又强制自己镇定下来。齐佩林的声音低沉而坚定：“我在来台湾之前的那个晚上见到了新杰，当时我们就已经说清楚了，划地绝交，生生死死，各安天命，从此以后就是陌路人。言犹在耳我不能自食其言。刘新杰决定来八局卧底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选择了信仰放弃了手足亲情，路是他自己选的。不是所有的人都值得我齐佩林赔上前程，押上性命。这件事弄不好很可能祸及我们许多人，局长三代同堂，大浦一家老小六、七口，我也不想再把丁三送到监狱里去。今天是我新婚的日子，我既然娶了若兰总不能让她这么快就去当寡妇。这件事我帮不了新杰，他自求多福吧！”
齐佩林话音未落，孙大浦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泪水扑簌簌落了下来。
谭忠恕长叹一声：“佩林，你忠心耿耿的跟了我这么久，总是我怎么说你怎么办，受了很多委屈。这次你作主吧，我不再勉强你。”
马蔚然沉吟半晌：“没想到手足亲情在你齐佩林心中这样不堪一击，我理解你的难处，但我接受不了你的做法，但愿你不要因为今天的决定而后悔。我今天连夜赶回香港去。”


民国55年，齐佩林得知刘新杰在劳改农场改造十年后，在又一波运动中，被批斗后自杀！他的老对手、老朋友029也因抗战时期与国民党合作而被戴上了特务、叛徒的帽子，在批斗中被活活打死！齐佩林心如刀绞，他后悔自己当初的无情，他想起那个总是带着几分孩子气笑容的兄弟，他忆起了内战初起，刘新杰在黄浦江畔叶子酒吧里对他说过的一番话：“对老谭，对你和大浦，我很想做你们的好兄弟……”齐佩林一夜未眠，信步走向谭家。
谭忠恕在这十余年里，潜心研究特工技术，已经成为海内外颇有几分知名度的特工培训专家，被军情总局聘为客座教授，由齐佩林主办的数期人员培训班的教材都是由谭忠恕编撰的。齐佩林走进书房。短短几日未见，谭忠恕似乎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看到孙大浦在一旁拭泪，齐佩林明白潭忠恕已经知道了真相，他走上前蹲下身去，把头埋在了谭忠恕的手中：“对不起，我不知道会是这样的结局，对不起……”


谭忠恕试去了他脸上肆意流淌的泪水：“不是你的错，我明白，新杰也应该明白，为什么我们的民族几百年来要历尽磨难？佩林，你不要这样，新杰地下有知，不会怪你……”谭忠恕的泪水也止不住流淌下来：“信仰之争，宛若仇敌；关怀之殷，胜过同胞。是这个大时代铸造了我们的兄弟殇！等我离开人世的时候，佩林你把我和新杰一起埋到常德城下，那里有我们五十七师的八千同袍……新杰在那边没有亲人，我去陪他。”看着依然纠结难解的齐佩林，谭忠恕声音有些颤抖：“自来台湾之后十多年来，我一直有两个心愿，一是这辈子还能再见新杰一面，亲耳听他说一句‘对不起’，第二件就是佩林你。我们自44年相识迄今二十余载，你叫我长官、局长……我想听你叫我一声哥，就像新杰小时候那样……”
齐佩林五内俱焚：“哥，哥，对不起，是我高估了自己，我以为在49年我就放下了，我低估了这份兄弟情在我心中的份量，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我自己。”
在蒋先生主政台湾后的第三年，齐佩林以中将军衔，66岁的年龄致仕，谭忠恕已于三年前因病离世，孙大浦于民国59年退休后离开军界移居美国，三年后去世。兄弟零落，齐佩林自觉来日无多，1980年两岸首次开通探亲之旅后，随着第一批台湾各界人士赴大陆，按谭忠恕生前嘱托，将他的骨灰安置在常德保卫战纪念陵园内。遗憾的是他走遍了刘新杰离世前所在的甘肃夹皮沟农场，遍寻不到刘新杰的骨殖，只好在谭忠恕陵墓的旁边筑起了一座衣冠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