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候.景观.风韵
黄石林
一.物候
物候,是指生物长期适应温度条件的周期性变化,形成与此相适应的生长发育节律,这种现象称为物候现象,主要指动、植物的生长、发育、活动规律与非生物的变化对节候的反应。
在我国,物候与农耕文明有着紧密的联系。我国古代采用的阴历也称为农历。在农历中,“候”是最小的记时单位,平均每五日为一“候”,三候为一节气,六个节气为一季,四季为一年。定了最小的单位后,就有了岁(年)、时(季)、节(二十四节气)、候(七十二候)的说法。
简单地说来,物候就是有关节气的物语。花红柳露,春风斜雨,雁阵长空,紫燕斜飞,艳阳鸟鸣,鱼戏荷塘,红枫白雪,枯枝寒鸦……这些变化和现象,均是物候现象。
有意思的是,除了农耕与物候紧密相关外,物候还是最能打动人感情的现象,所谓伤春、悲秋,所谓莺啼猿鸣、老树昏鸦……都是睹物思人,睹物断肠的缘起和诱因。
基于此,物候与中外诗人结下了不解之缘,从西方诗人的夜莺与玫瑰的咏叹,到中国诗人的“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之类,汗牛充栋,不胜枚举。
唐诗,是我国诗歌的黄金时代,唐诗中有关物候的诗句比比皆是,譬如著名的杜审言《和晋陵陆丞早春游望》:
独有宦游人,
偏惊物候新。
云霞出海暑,
梅柳渡江春。
淑气催黄鸟,
晴光转绿蘋。
忽闻歌古调,
归思泪沾巾。
诗人一开口就惊叹物候的变化,而这种变化的感叹又是来自远离家乡,做官在外的人的独特感受。这就另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了。这是一首和诗,诗人的好友陆丞(姓名不详),时在晋陵(江苏常州)任县丞。杜审言也是一个诗名甚高的人,虽中进士,但与陆丞一样宦游在外,且一直充任县丞、县尉等小官,仕途失意,落寞而不得志。同是宦游人,远离家乡,二人惺惺相惜,不免有同感。于是,就对物候的变化特别敏感起来。
这里一个“惊”字,十分形象地写出了远离家乡且官场失意的感触和喟叹;因为诗人是用自己中原家乡的物候现象,对比流落在外,有家归不得的眼前物候的变化,由此而生出悲伤的离情别绪来的。
此刻的江南,已是风和日暖,太阳从海上升起,一派云蒸霞蔚的美景;梅花绽放,杨柳迎风,春江水暖,春意盎然。
而温暖的气流,使黄莺鸣叫得欢快流畅。晴朗的春阳合着东风,将水中的浮萍也迅速地转为碧绿的色彩。然而此时故乡的物候,仍然是寒凝大地,虽有白雪红梅,但柳色遥看,鲜有绿意。黄莺虽也开口鸣叫,却远不如江南的叫声流畅婉转,水中的浮萍还未转绿呢,咋不叫人感叹远离故土,涌起流年催人的烦悲啊!
正当此刻,听到老朋友那格调高估的《早春游望》诗,更加唤起了自己思乡的念头来,止不住的泪水,快要打湿衣衫了。
这首诗,恰如其分地描写了宦游之人目睹物候的变化,所引起的感情变化,以和诗的形式,表现了两个好友共同的遭遇与心灵的沟通和慰籍。
由此,使我们感受到物候的变化现象与我们欣赏景色的感受之间的密切关系。
有意思的是,杜审言的孙子杜甫,和他的爷爷一样,也是一个喜欢在诗中描写物候变化的诗人。杜甫诗中关于物候的描写更是信手拈来,比比皆是: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回乡,……
戍鼓断人行,边秋一雁声。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
很难想象,没有物候的描写,没有有关节气的物语,诗人能够起兴,能够阐发出他们激烈、沉郁、哀婉、如思如诉,如缕不绝的动人心扉的感情和诗句来。
同样,对于一般的旅游者,物候的变化,也必然引起他们对所观赏景观的感情变化,思想变化;尤其是对于那些具备丰富文化内涵和修养的人,他们更是浮想联翩,辗转徘徊,带来极大地文化联想和情感涌动,以至于久久不能平静……
二、景观与物候
关于景观的概念,我在《园林.绿化.景观》一文中曾写道:何为景观?显而易见,园林与绿化(花木)配置适当得体,整体效果呈现出诗情画意,就形成了中国园林的景观。当然,西方园林讲究对称,布局谨严整齐,植物修剪几何图案等特色,也是它们独具的景观。
在这里,我们探讨了景观的构成,却忽略了物候的参与,以及物候影响景观的效果,这一重要的因素。
实在说来,任何一处景观,都存在和离不开物候的参与,有些景观,由于物候的变化,形成了一种独特的景观,更是增强了景观的观赏作用,使他变得更加隽永,更加触动人心,从而回味无穷,雅致深沉……
譬如西湖著名的景观“断桥残雪”。断桥位于西湖白堤的东端,背靠宝石山,面向杭州城,是外湖和北里湖的分水之处。断桥视野开阔,水面坦荡,本来就是西湖冬天观赏雪景的最佳之处。
断桥残雪,来源于唐朝诗人张祜的《题杭州孤山寺》,诗中写道:
楼台耸碧岑,一径入湖心。
不雨山长润,无云水自阴。
断桥荒藓涩,空院落花深。
犹忆西窗月,钟声在北林。
诗中, “断桥荒藓涩”一句,首次出现了断桥二字。原来当初的桥是一座平桥,大雪初霁之后,原来苔藓斑驳的石板桥面之上残雪未消,看起来,有些荒疏残涩的感觉;这就造就了西湖断桥残雪的初期意境。
大雪初霁,苔藓斑驳的物候现象也就成为了奠定此处断桥残雪景观的原创。
到后来,平桥虽然变成了拱桥,然而瑞雪初霁,烟柳枯槁成淞,碧桃霜冻为淩;依然成为了观景断桥的最佳时候。
此时,设若游客站在宝石山上,向南望去,西湖尽收眼底,一派银装素裹;白堤横亘雪柳霜桃,断桥的桥面一览无余。阳光之下,冰雪消融,露出了斑驳的石雕桥栏,但是桥的两端和桥洞,依然是白雪皑皑。依稀可辨的桥身时隐时现,与桥面积雪消融之后露出灰褐的石板形成强烈的反差,远望之下,似断非断,故仍是称为断桥。
大雪初霁、残雪、雪柳、霜桃,这一物候现象,已然成为后来成为拱桥的断桥残雪景观的继来意境。
物候参与景观,造就了断桥残雪这一景观特殊的品味与隽永的意象。
至于北宋范仲俺的《岳阳楼记》,更是结合景观,紧扣物候的变化,描写了观景者心绪、思想的随之变化:
……若夫淫雨霏霏,连月不开,阴风怒号,浊浪排空;日星隐曜,山岳潜形;商旅不行,樯倾楫摧;薄暮冥冥,虎啸猿啼;登斯楼也,则有去国还乡,忧谗畏讥,满目萧然,感极而悲者矣。
……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沙鸥翔集,锦鳞游泳,岸芷町兰,郁郁青青。而或长烟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跃金,静影沉璧,渔歌互答,此乐何极!登斯楼也,则有心旷神怡,宠辱皆忘,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矣。
很难想象,登岳阳楼时,要是没有这些物候的参与和变化,登临者会有上述的心绪、感情的波澜起伏,思想的随之驰骋。同样,很难想象,一篇平铺直叙,仅状建筑、湖光的岳阳楼记,能上升到忧国忧民的高度,能成就出流传千古“优乐双情”的思想文化高度。
三、风韵
风韵,就是优雅的文采和独特的韵味。我们要求一处景观具有一种优雅的韵味,这就需要此处景观除了有优美雅致的园林,花木配置适宜得体之外,还应有丰厚的文化积淀,古老感人的民间传说……这些因素的加入,就进一步提高了景观的品味和隽永的文采风韵。
还是以断桥残雪景观为例吧。关于断桥有众多的民间传说、诗人吟唱,名人题咏……天长日久,将断桥残雪景观打扮得风姿绰约,顾盼生辉,别有一番风韵。
而其中,最为脍炙人口,经久不衰的莫过于《白蛇传》这一中国著名的民间故事了。在断桥上,流传的许仙和白娘子之间那一段生离死别,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让亿万中国人家喻户晓,沉湎怀想,感叹不绝;这就赋予了断桥残雪最迷人的魅力,最深沉的迷恋,最引人入胜的独特风韵。
再比如苏州的寒山寺。寒山寺位于苏州的姑苏区,始建于南朝萧梁时天监年间(502~519),初名“妙利普明塔院”。寒山寺属于禅宗中的临济宗。唐代贞观年间,名僧寒山、希迁两位高僧创建了寒山寺。
寒山寺扬名因为两位高僧寒山和拾得的德行和情谊。寒山,又称寒山子,唐代贞观年间,原居始丰县(今浙江天台)寒岩,善诗文,有《寒山子诗集》。拾得,本是孤儿,由封干携入天台国清寺为僧,故取名为拾得,与寒山是好友。拾得亦长诗文,后人辑其诗附于《寒山子诗集》中。
民间传说中,寒山和拾得从小就是好友。两人因共同爱幕一个姑娘而相互谦让,成全彼此;为此,寒山先去苏州出家。拾得为了友谊,去苏州寻觅寒山,也皈依了佛门。路上,正值盛夏,拾得采摘了一朵莲花带在身边,以图吉利。经过长途爬涉,历经千辛万苦,拾得终于找到了他日夜思念的好友寒山。令人惊奇的是,那朵历经骄阳的荷花,依然是美丽芬芳,光彩照人。他们动人的友谊,谦让包容的精神,一如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一样圣洁而充满光华。而他们从此就成为“合和”的化身,寒山和拾得亦被奉为“合和二仙”。一段佳话,广为流传。
尤为著名的是唐代大诗人张继的《枫桥夜泊》诗:
月落乌啼霜满天,
枫树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
夜半钟声到客船。
这首脍炙人口,千古传唱,极尽景观、物候、心绪于一体,且相互交融的名诗,叩击心扉,感人至深!吸引得千万游人,甚至远度重洋的日本游客前往参拜、唔禅、听钟……徘徊驻足,流连忘返。这,就是文化的魅力。
传说、诗韵、枫树、渔火、钟声、客船,交织的优美画面,感人的故事,动人的诗情,整体编织出了卓绝千年的姑苏寒山寺历久不衰风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