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求凰·琴歌
有美一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日见许兮，慰我彷徨。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传闻中荆州多雨，果然不错。荀攸只是在这样一个普通得会很快遗忘的夜晚，信手拾上一卷书，读着读着，就渐渐溺在细细风雨声中，过于轻软而让人无法摆脱，也不知道今夜到底读进多少。潮而闷的夜气仿佛是把整个身子压在人胸口的顽童，不算重又难以言喻的堵。他呆了一会儿，盯着灯芯曼舞，其实眼中只是看到一片昏黄的十字形光晕，越来越暗。他突然想到什么，回神，挑亮灯芯，踮脚从架子最高处小心地抽出一个漆盒——若放低处就该浸潮了。
盒子里素笺静卧，展平铺在案上。灯火昏昏如寐，噼啪剥落出星火。他永远不可能想象自己收到他的 信时有多兴奋。
荀攸哑然失笑：那孩子，果真把熏香研进墨中了吧……墨，是长安那家小店特有的，在湿润的空气中氲出清苦的味道。
“迷迭香？”荀攸饶有兴趣地以绢覆面，一路滑下，鼻尖一阵沁凉，恍惚间看见那孩子也是就着这般昏黄的灯，将迷迭香细细研入墨中，连同思念一起，一圈一圈化开的醇黑揉出些碎碎银光。
他们到访长安时正是雨季，那一季惨淡的灰色天空作为那孩子笑靥的背景也明媚不少。泡沫般虚浮的繁华，和他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他那时还没荀攸长得高，就站在那个街角朝荀攸挥手，恣意笑着：“攸~你愣在那里干什么？来追我啊~~”他嬉笑着闪身溜进一条小巷。地上碎砖被“啪嗒”一下踩得翘起。青苔浓黛，若能染上朱红似乎更好。
穿过朦胧烟雨，穿过迂折小巷，荀攸追着到处乱跑的那家伙，冒冒失失到处乱闯，趁着——他们都还年轻。这样也挺不错啊！他头一次这样懒懒地想。
那家专制墨的小店，就在巷子的尽头，浸没在雾和雨中，亦真亦幻。
“这里的墨很特别。”那孩子勾着他脖子在耳边说。
——对，你也是特别的。
“以后彧就用这种墨给攸写信好不好？”他趴在他耳边，吐气如兰。
荀攸彼时只是笑着点头，其实觉得这一点不好，最好永远不要写信。他担心自己离他太远，就没办法活下去。暗自庆幸自己比他年长，这种头疼的事很大几率不会发生。殊不知建安十七年的撕心裂肺，才发现冀州和荆州【1】之间也不是那么遥远，至少我还能和你鱼雁相闻，而现在，我该把信寄往何方你才能收到。寻幽约只以为荀彧和谁写信都用这种研入迷迭香的长安清墨，其实有这种待遇的数十年间只有他一人，意识到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荀攸一字一字看过，雨声渐远。荀彧在信上说的，无法是些闲暇琐事，坊间逸闻：昨天又赢了休若一局棋，等你回来我们也好好杀一局；在书店偶然觅得一卷古琴谱却老弹不好，等你回来我大概练得也差不多了；院子里蔷薇满架香如酒【2】，等你回来就该谢了……诸如此类……荀彧写得不亦乐乎，荀攸看得不亦乐乎，当然，回得更不亦乐乎：休若那是让着你呢，不过不能这么放过他，你赶紧向他讨点什么，晚了他就该不认账了，我要是回来和你对弈绝对不会手下留情；那卷琴谱有这么难吗，等我回来帮你看看，幸亏龙唇【3】没有传给你啊；哦蔷薇开花啦，你可以试试做成熏香，我尽量在花谢前回来就是了……真是奇怪，荀彧让他去南方盯着，现在字里行间似是后悔了唤他回来。蜀郡路难行，道不通，他正是看准这点，顺理成章地留在荆州【4】，比起那个难进难出的山沟沟，荆州才是意图所在。他们在信上很少谈及时政，日常琐事竟也能满满占了一大片绢。要是让人看见未来的荀令君和荀军师之间通信是这种啼笑皆非的内容，那才有意思。
看着信到后半夜，心中一直刻意掩藏的某种情愫突然如外面水疯涨的秋池满溢而出，再不可收拾。荀攸掩面，灯火愈发阑珊，雨声将另一种液体流淌的声音悉数埋葬。总得回些什么，却又有种提笔即忘言的挫败感，这种潮湿天里，墨干了又磨，磨了又干，他倒是乐此不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