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一种特别的东西充塞在尹剑平心中，他的眼角有些湿润。是的，这才是他爱的甘十九妹。他刚才太小看她了。面对甘妹的勇气，他唯有享受着与她共同面对现实的幸福。
“我明白了。”尹剑平轻声道。再次将甘十九妹拥入怀中。他现在知道该做些什么了。
“剑平……”甘十九妹喃喃唤道。
“怎么？”
“这一次，我想一个人去面对。你已经为我背下恶名，我不想……”
“甘妹！”尹剑平打断她，却欲言又止。他忽然想到，连陆公子都可以为她效力，她却把自己往旁边推，简直是亲疏不分。顿了一顿，才一字一字地道：“不要忘了我们的誓言。”
甘十九妹将脸埋在他的怀里，眼眶里热流涌动。是的，爱他越多，越觉得欠他太多。这份心情，真不知该怎样表达才好。有他在身边，纵然前路茫茫，又算得了什么？
尹剑平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问道：“这些天，你一直和陆公子在一起么？”
甘十九妹心头一颤，立即体察到他的不悦，只得道：“是。我打探我哥下落的时候，在扬州郊外碰到他的。这次陆公子帮了不少忙，我和他定下的计策是，我假扮他的随从，明天随他一起混进藕香楼。”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不免有些担心地仰望着尹剑平的双眸，他们之间也不是第一次出现这种微妙的情况，只是这次好像比哪次都严重。
尹剑平附身凝视着她，坦然一笑，道：“他能这么做，实属难能可贵，我也很想谢谢他。”顿了一下，又道：“你刚才就是假扮他随从而来的，现在是不是该回去了？小心露了马脚。”
甘十九妹会心一笑。这就是剑平的魅力所在，凡事一点就透，不必反复解释。当下点一点头，又道：“那你呢？”
“我就在离你不远的地方。”尹剑平朝她挤挤眼睛，道：“明天要对付的几路人马，我看能不能先探个底。走吧。”
确实不能再耽搁了，不然两处地方都要露馅。聚散匆匆，着实无奈。
“对了，”尹剑平在放开她的手时，最后丢下一句：“令兄很好，明天你一定能见到他。”
“告诉他明天千万不要急着动手。”甘十九妹戴上青色小帽，朝尹剑平莞尔一笑，道：“你自己要小心。”便做出一幅若无其事的样子循原路回去。她虽然不知道尹剑平会用何种手段参与这件事，但她相信他说的每句话，根本没有必要细问。

藕香楼里，江小楼把明天将进行的程序以及此次要参与拍卖的主要人物都一一向陆博言说明，甚至谈了谈他自己的猜测。他没必要隐瞒，反正他的任务只是搭台，唱戏的可不是他。江楼主用鼻子也能猜到，陆博言就是为了甘十九妹而来的。当然陆公子也做出一副自己人的姿态，临走还表示随后就去拜会一下李大人。总之，无论多么紧张的情势，到了他们的桌面上，都可以言谈甚欢。
送走陆博言，江小楼回到卧房，环顾左右，道：“柳姑娘还没沐浴完么？”
丫环笑着答道：“是有些时候了。想是天冷，柳姑娘贪暖，想多泡一会儿。”
江小楼在屋里转了几圈，颇无意趣，叫来一名小厮，道：“你带上我的名帖，去通知花当家的，叫他晚上来推几圈牌九。”他这几天倒是和花二郎混得不错，两人脾味相近，常在一起品赏器玩人物，颇是投机。
正说着，听得门闩响，柳姑娘娉娉婷婷地走了出来，此时的“她”换上了簇新的袄裙，和前番风味又有不同。见江小楼笑咪咪地迎上来，他忙一欠身，道：“谢大官人赐浴。”
“唔。”江小楼满意地打量着他，忽然道：“对了，柳姑娘可会饮酒？”
“昔日与家人宴饮，薄有酒量。”
“好！好！好极了！”江小楼以翡翠如意敲着掌心，笑道：“等晚上用膳的时候，你随我去见一位贵客。”
“柳香儿”略一踌躇，进言道：“回大官人，早上娘舅带奴家来的时候，有句话忘了交代。奴家是卖艺不卖身的，请大官人勿要强求。”
“哈哈哈哈……”江小楼满不在乎地笑道：“你放心，我不会强求你的。不过，如果今天这位贵客看上了你，你还是要乖乖听话才好。”尽管他曾有心自己留着这个新人，但，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只能忍痛割爱了。清倌比红倌更有潜力，他才不会自己坏了这个筹码的份量。

李苦存端着谱，沉吟着道：“这么好的盘儿，你没少下本钱吧。”
江小楼陪笑道：“您这儿骂我哪。大人能看得上她，是她和小民的福气。小民倒要日夜羡慕她能时时伺奉大人左右。”
李苦存摆摆手道：“一码归一码。回头你找老颜把账结了，嗯？”
江小楼忙又点头道：“大人廉洁自律，小民钦佩万分。其实也不必麻烦颜公，明儿收了银子，就从红利中扣了再给大人送去，岂不两便？”
李苦存笑笑道：“唔，还是你想得周到。”侧目望着尹剑平道：“香儿，代我去敬你们楼主一杯。”
“这不折煞小民了！”江小楼立马起身，抢过酒壶先斟了两大杯，道：“今儿是好日子，恭喜李大人收了新人，恭喜香儿攀上高枝。香儿，何不先与李大人喝个交杯酒，让李大人暖暖身子。”
尹剑平正中下怀，忙起身作忸怩状道：“民女何德何能，敢受大人垂爱，请受……”
正说着，管事的来到门口，回道：“李大人，大官人，逍遥先生和花当家的到了。”
“有请。”李苦存拉住尹剑平，道：“你可会推牌九？”
“不会。”这倒不是装的，尹剑平真的不会。他从小家教甚严，后来又一直潜心学武，哪里有功夫接触赌戏？
“呵呵，不会就好。”李苦存笑道：“你来发牌，我就放心了。省得他们手快，私下做牌。”其实那三人哪敢赢李苦存的钱？李大人心知肚明，只是不想赢得那么无趣罢了。
尹剑平一听，不由得着急。他早知道花二郎要来，故意胡编自己喝了酒要小睡一会儿。为的就是不想和花二郎照面。当下做羞怯状道：“民女今晚……难道还要见生客么？”
他没想到，其实江小楼比他还急，立即接过话头道：“大人，香儿今晚是新人，还是先让她到您房里去歇着。这里另找人陪桌就是。”他实在不想让逍遥先生知道自己私下的这番举动，否则那家伙非节外生枝不可，因为今晚清场的原则，就是决不许任何新面孔进场的。
李苦存一时志得意满，便挥挥手由着他安排了。尹剑平不曾料到，他无意中躲过了一个最为凶险的敌人。而今得了赦令，忙跟着丫环一溜烟撤了。真是好险，他这里前脚刚走，花二郎和逍遥先生后脚就进了门。各人寒喧客套一番，纷纷落座。仆人将一副牌和四副筹码端上来，又取两个矮桌，放在主桌对角，摆放点心茶水，供玩家随时取用。
开牌不久，各人便打开了话匣子。逍遥先生道：“说来也怪，明天就是拍卖会了，难道甘家的两个人，就一点动静也没有？”
“谁说没有？”李苦存道：“今早郭总兵那里传来消息，说昨晚甘玉泉跑到聚宝门闯瓮城去了。哼，这个亡命之徒，还真是有胆……”他说到这里，却又卖起关子，没了下文。
“哦？”花二郎讶然道：“他一个人去的么？那然后呢？”
江小楼的表情有些古怪，瞟着李苦存道：“聚宝门瓮城是天下奇关，从来有进无出。我看，他这回总该束手就擒了吧。”
李苦存皱眉道：“听郭总兵说，本来差一点就将他生擒。可关键时刻，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个小子，使得一把好快的剑，硬是将姓甘的从城门洞里给救走了！”
花二郎闻言，便已猜到七八分，也不作声，低头看了看牌，将一叠筹码推上去。
逍遥先生道：“《秋娘晚憩图》藏在聚宝门瓮城，知道此事的人极其有限，除了颜公和郭总兵，也就我们在座的几个人吧，甚至不包括花当家的。”他目光四下一扫，最后落在江小楼脸上，慢吞吞地道：“那姓甘的尚在通缉之中，又是怎么知道此事的？”
“我告诉他的。”江小楼直言不讳。“他既然自己送上门来，我就把他交给郭总兵，抓他个现行，岂不方便？”
逍遥先生微微一笑，道：“江楼主这是安的什么心哪？是不是郭总兵抓了甘玉泉，你就不用拍卖你的宝贝画了？可如此一来，咱地方上的事，倒让郭总兵得了头功，你要置李大人于何地啊？”
江小楼没料到他拐了这么个出其不意的弯，一时噎住，不知如何是好。花二郎本就对逍遥先生有些成见，见状有心帮着江小楼，便开口道：“逍遥先生此话差矣。李大人也好，郭总兵也好，说到底还是为朝廷效力，就算甘玉泉最终落在郭总兵手中，但将他引来的却是李大人的妙计。再说只要能将要犯抓获归案，李大人又怎会计较头功归谁。逍遥先生如此说，倒是置李大人于何地呀？”
逍遥先生脸色一变，他不是气花二郎所说的话，而是惊讶于他竟敢如此明白地顶撞自己，这段时间的威慑，看来并没有将他镇住。当下冷冷横了他一眼，花二郎立即感觉到一股彻骨的寒意，不觉倒抽一口凉气。
李苦存听他们唇枪舌剑地往来一番，抚须微微发笑。这些人之所以起争执，无非还是为了邀宠，这当然是件好事，不然他怎么运用平衡之术？此时“呵呵”一笑，打个圆场，道：“好啦，你们都是本官的爱将，明天还得靠各位出力。话说，逍遥啊，看来甘氏兄妹除了丹凤余孽，还另有高人相助，你可是要包底的。”
江小楼便顺势激道：“那还用说？笑笑帮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纵然甘十九妹有七步断肠红，可逍遥先生手中有解药，一切尽在掌握。逍遥先生加上颜公，莫说来了一个不知名姓的剑客相助，便是再来几个，也不在话下。对吧，逍遥先生？”

子夜时分，是时候休息了，在牌桌上酣斗畅谈的四个人，终于散了。房间都已安排好，李苦存早熟悉了此处，也不要人引路，自己伸个懒腰，慢慢地踱去了。江小楼让丫环引着逍遥先生，他自己陪着花二郎走了。
逍遥先生闷闷地走进江小楼为他安排的房间。为了今晚万无一失，他也被安排住在藕香楼，只是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江小楼将他的房间安排得离李大人很远，而李大人居然也并无异议。
一个人从外面潜进来，似是一个中年宦商模样，低声道：“帮主。”
“唔，云豹。”逍遥先生略一点头，道：“没什么动静么？”
“没有。我刚才又以蜻蜓点水之功查看了周围的雪地，没有任何外来者的痕迹。”
逍遥先生以一种最舒服的姿势坐在太师椅里，抬头望着他的手下，道：“那个小丫头怎么样了？她没对你这个伯伯起疑心么？”
云豹皱了皱眉，道：“其实她一开始就对我有疑心，所以一直有意无意地跟我聊以前的事，看我如何应对。”
“哦？”逍遥先生微微一抬眉毛，道：“你对得上来么？”
“对不上来。所以，她已经知道我是假的了。”
逍遥先生叹了口气，道：“避水山庄的毒药，我也研究得差不多了，既然这小丫头已经不中留，就做了她吧。”
“是，这就去办。”云豹弓身道：“不过，是谁做的她呢？”
“所留证据疑点，都指向尹剑平就行了。”逍遥先生轻松地吩咐道。
“是。那么，弟子明天的身份，还是避水山庄的大庄主么？”
“不错。另外，通知三媚，万一明天甘十九妹真的不出现，她就配合我把这场戏演下去。”
……

对李苦存来说，这个夜晚是酣畅的。逍遥先生和江小楼是何其懂事的人，输也输得不露痕迹，让他赢得心安理得。何况今晚另有欢愉——柳香儿姑娘还在等着他……
现在，这里是绝对安全的，李苦存也不用下人陪着，独自一步三摇地踱进了房间。蜡烛，还在幽幽地燃烧着，像一个守候的少女，执着而且无怨。锦绣成堆的暖账鸾被，在烛光中辉映着，透着浓浓的喜气。可是，床上却是空的，一个人也没有。
“香儿，香儿……”李苦存扶着圆桌，微醺着唤道。
没有回答，身后却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李苦存暗笑：这丫头，还跟我玩躲猫猫呢。笑眯眯地一转身，却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在他的身后，哪里有什么温顺娇羞的柳香儿，分明一个瘦削挺拔的年轻男子，一双炯炯有神的眸子正视着他，见他转身，立即彬彬有礼地揖首道：“在下尹剑平，见过李大人。”
“啊……”李苦存哪里肯信他这套表面文章，惊慌失措，张口就要喊叫。随身侍卫颜兵就睡隔壁，只要他发出动静，颜兵就会马上前来救援。
可是等不到他再发出一丁点声音，胸口已被一样硬物顶住。多年波谲云诡的宦海生涯，使李苦存更加懂得如何自保，他马上止住了后面的动作，低头一看，是一柄尚未出鞘的短剑，剑柄正顶在自己胸膛上，暂时并无危险。
“李大人最好不要乱动，现在谁来了也救不了你。”尹剑平缓缓地将剑收回，道：“在下别无他意，只是有案情要向大人申诉，大人何不兼听则明？”
李苦存明白，尹剑平若有加害之心，自己绝无存活之理。眼下当务之急，是先稳住他。定了定神，将尹剑平打量一番，觉得极为眼熟，疑惑地道：“你就是尹剑平？你究竟是怎么进来的？难道你把那柳香儿……，哦，好哇，原来你……”
“不错，李大人被侫臣包围左右，在下无法近身，只得出此下策，望大人见谅。”
李苦存明白过来，暗自心惊。如今只能既来之则安之了，且听听这个尹剑平能说出些什么来。当下摆出父母官的姿态，道：“嗯，也好。你究竟有何案情要申诉？”
“若在下所猜不错，这桩案子最初的状告者，应该是一个叫范仲秀的人。”
“唔，不错。”李苦存点点头。这案子，看来双方都互知底细。
“范仲秀状告甘十九妹多次行凶灭门，且扬州知府办案不力，所以李大人才派人押送甘玉泉来京受审，对吧？”
“没错。既然有人上告，本府自然要立案抓人。”
“容在下多问一句，前不久山西蛇穴的吴通天到扬州府衙告状，扬州总兵府的陆公子所述庭词，不知李大人听说过没有？
“这些，迟知府已在文案中备陈其细。但甘玉泉途中诛杀本府差官，总是事实，凭这一点，甘十九妹的嫌疑便无法洗脱，甘玉泉更是死罪难逃。”李苦存知道，这些话说出来，可能会受到威胁，但在律法与案情面前，他仍是无法胡言乱语。
好在尹剑平铁了心要和他讲理，平心静气地道：“可是请大人想一想，甘氏兄妹并非疯癫，无缘无故，为何要将自己置于律法难容之地？甘玉泉在扬州府供职多年，深明其中的利害关系，他若有异心，完全可以做得更巧妙，实在犯不着弄得如此愚蠢。”
“嗯。”李苦存闭目沉思了一阵，道：“那依你之见？”
“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一场江湖仇杀，演化到如今，仍然是江湖派系的争斗。可谓是非不明，恩怨难断，若说行凶杀戮，每个人都有份。逍遥先生染指此事，其实用意颇深。李大人乃朝廷大吏，千金之躯，应以民生社稷为重，又何必涉足江湖事务，受人利用，代人捉刀？”
李苦存闻言心中惕然，尹剑平所言，与逍遥先生、特别是原告范仲秀的说词多有出入，若是自己一朝不慎，真的被江湖势力利用了，传出去于自己官声不利不说，被这些人制肘，可不是件好事。为官之道，最是怕受制于人，当下几番心念转动，道：“你刚才所言，又有何根据？”
“李大人不妨听在下讲一个故事，待明日加以验证，大人自有论断。”
……

五十八、拍卖风波（一）
（本回初稿提供者：wdm2ddd）
大雪初霁的清晨，空气清洌干净。
藕香楼的后院里，泊满了各式马车和马匹。一地杂乱的脚印，将雪地踩成了烂泥和冰甲。一楼的大厅里，摆了满满两排客座，座位以小几隔开，几上摆放着点心果品、固城湖大闸蟹、盖碗毛尖。每一个到场的贵客，还可以得到一只水晶内画鼻烟壶，可谓文章做足。雕花锁窗全部镶嵌着昂贵的羊角明瓦，推开窗，便可看到风景优美的白鹭洲。隆冬季节，又刚下了雪，湖面本已结了一层薄冰，此时冰却全被破开，岸边停着一排游船。
一大早藕香楼的师爷、管事等人便在门口接待贵客。今天来的全是大神，他们一个也不敢怠慢，一看过名贴，就忙不迭地招呼：“苍老先生，久违了。上次聚贤楼一别，一向可好啊？”“哎呀，这不是曹帮主么？快里面请！”在他们的旁边，坐着宝丰钱庄的理事，查验着银票的真伪。
回头再看到场的客人，几乎全是雄霸一方的头领人物。胶东十三把刀花二郎，临沂府龙王寨的寨主苍晚原，山西蛇穴的赤尾青吴通天，淮西盐帮的瓢把子曹克，皖南圣手盟盟主石文俊，避水山庄庄主甘玉龙，风云镖局的总镖头万壑松……
除了那些富甲一方的宏商巨贾，代表外地帮派来的，竟个个是帮派中最具份量的人物，这样的场景，实在是格外罕见的，一般也就十数年一次的武林大会时能够看到，而今天一个小小的拍卖会，每一个头领都没让别人代为出面，当然不会是偶然的。《秋娘晚憩图》固然是名满天下的绝品，甘十九妹更是传得神乎其神的江湖尤物，但并不是每个当家的都乐意为了一睹人间美色而亲自到场的。除了几个青年才俊，大部分坐上第一把交椅的人都已经不年轻了，这些事情早已看淡，他们之所以不辞辛劳地赶来，实在是为了那枚神秘的笑面令。说起笑面令，每个头领都有不一样的经历和体会，但共同的一点就是，他们不得不亲自出马。一半是被迫，一半是好奇，对于这个实力深不可测的新兴帮派的头号人物，他们作为一帮之长，必须有所了解。
座中最引人注目的，一位是玉树临风的翩翩佳公子。不论他到哪里，都像一颗耀眼的星星，想看不见都不行，不少人认识，这是扬州总兵府的少将军陆博言，他能出现在这里，确实令人有些意外。这次站在他的身旁的，是一个身材瘦小的随从，虽然帽沿压得低低的，仍显得十分秀气。不过老江湖都知道，跟着这么一位主子的，绝不会是泛泛之辈，越是不起眼，交起手来越是功夫惊人。进场的人，是按人头交银子的，陆博言能为了一个随从多花一千两银子，可见他对此人是多么的倚重。
另一个人，却是一直坐在主座旁，虽貌不惊人但却儒雅从容的中年人。他并不和任何人攀谈，似乎和谁也不认识。事实上也没几个人认识他。他时而低头品着茶水，时而抬头扫视一下众人，虽然只是不经意地一扫，也让在场每一个人感到——他看见我了。他好像来得特别早，别人根本没能听到门口管事的介绍，大家都是有身份的人，不愿意随意去搭讪，只是在心里揣摩：他是谁？会不会就是笑笑帮的帮主逍遥先生？
淮西盐帮的帮主曹克先按捺不住了，以手掌拍击着椅子扶手，嚷道：“江小楼怎么还不出来？他再摆臭架子，老子撕了他的画！”
吴通天冷冷一笑道：“你难道知道这拍卖会是为谁准备的？好戏在后头。我都不急，你急什么？”
苍晚原叹道：“说得是啊，要不是被那魔女胡搅一通，老朽这把老骨头，还未必能见到各位。”
皖南圣手盟盟主石文俊道：“今天甘十九妹若不出手，我就相信那些传闻都是假的，什么魔女嘛……”
曹克道：“要说甘十九妹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女，老子第一个不同意。老子偏要说她是侠女，是菩萨！”
主座旁那个儒雅的中年人闻言，眼角不经意地朝陆博言身边的随从瞟去，脸上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
花二郎的左手就是甘玉龙，他故意侧过身子问道：“甘庄主，今天看着自家堂弟妹落网，可是解恨？”
甘玉龙不置可否地笑笑，道：“花当家的惜香怜玉，到时候可别偏心哪。”
正说着闲话，江小楼迈着潇洒的方步踱了进来，朝两边拱了拱手，道：“诸位，年关将至，江某先在此给各位拜个早年了！”
曹克瓮声瓮气地道：“废话少说，快上画！”一千两银子都下去了，先饱了眼福是正经。
江小楼会意地笑笑，道：“曹帮主说得是，画马上就上。规矩大家都是知道的，此次拍卖要的是现银，银票若经宝丰钱庄验过，也可以用。若用奇珍异宝抵价，只要是现货，都可以。诸位的钱箱都有跟班抬到后堂了吧？”
吴通天道：“江楼主对我们也忒不放心了，我们这样的人，难道还会诓你的画不成？”
江小楼笑道：“吴舵主言重了，这是拍卖的规矩，江某只是依行规行事而已。至于诸位所携巨资，江某也已请动官府的人严加看管，确保万无一失。闲话少叙，上画。”说罢招招手，管事的捧上一个画盒。江小楼亲自打开，将它高高挂在粉墙正中。
所有的眼睛都睁大了，仔细地打量着这幅名噪一时的美人图。当年的愁城红豆在执笔的时候，显然是充分发挥了自己的想像力，将现实与浪漫结合。画中的沈秋娘，斜倚在一只小舟上，玉肘支着书匣，秀发如云，宝髻轻拢，凝脂般的脸庞上，一双微含笑意的美目淡淡地望向远方。她的身后，高高低低映衬着数十支泼墨荷叶，清新烂漫，恍若仙境。这就是传说中的天下第一美人沈秋娘么？果然名不虚传！
众人正在赞叹之际，忽听一人冷冷地道：“江楼主此举太不厚道，为何拿一幅赝品糊弄我们？”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江小楼循声望去，见角落里坐着一名汉子，留着一把络腮胡子，衣着锦绣，模样已颇为沧桑，此时正极为不满地瞪了江小楼一眼，将双臂插了起来。
这个人是谁？江小楼求助的目光扫向两边，希望有人给他一点提示，口中试探道：“这位是……”
座中每个人都在飞快地搜索自己的记忆，却谁也不认识他。只有逍遥先生，目光一落在那人的脸上，瞳孔便骤然收缩！他马上就知道，这张脸的后面，还有另一张脸！原因很简单——只要是他见过的面具，无论以后再戴到谁的脸上，他都可以立即认出来。更何况他对这张面具太熟悉了！

五十九、拍卖风波（二）
真正的好戏这时才开始上演。按理说，只要甘家兄妹一现身，李大人立即就该下令抓人，但如今居然没有动静。江小楼强自镇定，没话找话地道：“甘姑娘，你现身此处，莫非……也要竞价？”
“不错。”
“哦？”江小楼略显意外，斟酌着道：“那么，刚才逍遥先生已出价到六十万，外加一只嵌羊脂玉象牙佛塔。不知姑娘准备出什么价？”
甘十九妹道：“我押的宝物，非金非银，必得识货的人来看。”
江小楼四下看看，在场的都是见多识广的行家，什么宝物没见过？便道：“姑娘所指识货之人是……”
“京兆尹李大人。”
好大的口气！明摆着官府在张着网等她，她却还嫌网张得不够利索，不愧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女魔头。只是李大人准备什么时候出现呢？江小楼和逍遥先生不禁将目光移向身后的听心阁大门。
忽听里面有人高声道：“李大人到！”门里先是出来一队府兵，跟着上来一位身着官服的中年人，挺肚踏步，下巴微扬，左手勾在背后，右手曲在身前，戴着翠玉扳指的拇指翘的老高。威严气派，颇有官风。在他的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他最为倚重的侍卫颜兵。
江小楼一见，连忙让出自己的位置给李苦存，道：“大人这边请。”然而李苦存却连正眼都没瞧他。
逍遥先生也起了身，作势一抬手，道声：“小心！”意在提醒他避开甘十九妹这个危险人物。
李苦存却并不显得很紧张，迅速瞄了一眼甘十九妹，便道：“你能投案自首，也算可嘉。来人哪，将人犯甘十九妹押回府中审理。”
“且慢。”甘十九妹抱拳施礼道：“李大人，民女有个不情之请，此案能否就在此处审理，我甘十九妹究竟是黑是白，愿听凭天下人评说。”
李大人似乎并不意外，微一沉吟，点头道：“也好，本官且准了你的不情之请，此案就府外审理。你刚才说要请我看一件非金非银的宝物，究竟是什么/？与此案又有何关联？”
甘十九妹道：“李大人接手此案后，首当其冲的便是府官被杀之事。不知被杀的几个官差，大人可保留了尸身？”
李苦存道：“有两具因在水中浸泡过久，已经不能停放，便下葬了。另外三具么，好在天气尚寒，为了缉凶，暂时还没下葬，眼下都在停尸房中。”
甘十九妹道：“烦劳李大人差人将他们的尸身取来，请大人与我再当场验尸。”
一丝凶光在逍遥先生的眼中一闪即没，他悠悠走到李苦存身边，低声道：“大人，那些差官的尸身早已验过，再验一次毫无必要。此女诡计多端，小心中了她的缓兵之计。”
若在昨天，李苦存一定会听从逍遥先生的意见，因为此人不仅多智，而且体贴，不仅样样事情想在前面，而且永远很有道理。更难得的是，逍遥先生确实人如其名，处处逍遥坦荡，既不见他结党营私，也不和谁勾心斗角，李苦存对他极有好感，很快就委以高度的信赖。不过，一夜过来，他的想法已经有所改变，犹豫了一下，道：“甘十九妹，你为何要本官再次验尸？不解释清楚，本官岂能由你差遣？”
甘十九妹道：“因为大人只有做了这件事，才能看懂我的宝物。”
李苦存回头对颜兵道：“去，派两个人将他们的尸身运来，其他人立即查点在场人数，任何人不得随意进出。”
颜兵答应一声便去安排。逍遥先生的神色起了微妙的变化，但他毕竟是个极有城府的人，很快便又泰然自若。顾自喝了一口茶，摇头笑道：“李大人，若是由着人犯折腾，这网可就白做了。”
李苦存还算镇定，眼下场面很稳，他决定按照自己的方案做。便道：“甘十九妹，有人状告你以极毒辣的手段残害江湖各大门派，动辄一举灭门，上下人等一个不留。而今受害者已达数百人。你的兄长在你东窗事发后，更是将押捕他的差官全部杀掉。你们兄妹二人按律当处极刑。你还有何话说？”
“李大人，”陆博言上前一步道：“扬州醉百仙酒楼，淮安盾甲山庄的血案，与甘姑娘没有半点关系，实为有人栽赃陷害，这一点，我已在扬州府的公堂上说得很明白了……”
他没能接着说下去，因为李苦存点手将他叫过去，拉着他的手含笑道：“贤侄，令尊一向可好啊？老将军若是知道你这番行为，不知作何感想哪。呵呵……”
几句机锋四伏的表面客套，噎得陆博言一时说不出话来。天地良心，他对甘十九妹虽是一片真情，但父亲大人能不能接受？若知道了这一切又会作何反应？他实在没有把握。说不定已经有嘴快的把自己的行踪报告了去，到时候等着他的，没准就是一场暴风骤雨。李苦存如此点醒他，一方面算是共同为官者的好意，另一方面，却是将他挡在事外，以免自己办案时碍手碍脚。


甘十九妹微微一怔，不错，她所揭露的铁证终于力挽狂澜，将案情翻过个儿来，但她仍然低估了逍遥先生。对于一个连师祖都可以翻脸不认的人，除非抓住他的现行，否则，几句旁敲侧击的话又有什么用呢？更厉害的是，逍遥先生这番话不仅赖得干干净净，而且以退为进，逼着李苦存表态。
结果是两只老狐狸心照不宣，李大人当然不会让这件根本无法当场审明的事情牵住鼻子，再说前些日子也不知收了逍遥先生多少好处，他又能把这位新贵怎么样？闻言只是作势“哼”了一声，道：“此事本官自会查明。颜兵，先将尸体安放一边。现在，正式开审清风堡主范仲秀状告甘十九妹侵占私宅，滥杀无辜一案。带原告！”
一名老者在府兵的引领下走出藕香楼。他发髻松散，神情悲愤，来到跟前，以手指着甘十九妹，目眦欲裂，道：“就是她！就是这个魔女荡平了老夫的清风堡，杀害了我的江儿，还有本堡无数弟子！可怜老夫年过半百，却落得白发人送黑发人！李大人，不把此女就地正法，老夫死不瞑目！”
这就是武林七修之一的范仲秀？看他悲苦潦倒的样子，可以想见那丧子之痛是怎样的折磨，观者无不动容。李苦存转向甘十九妹，道：“你可有何话说？”

来者正是尹剑平，他穿着府兵的衣服，也不知他是什么时候混进去的，又是怎么出的手。当时府兵列队出来时，不少人都怀疑甘氏兄妹可能混迹其中，仔细看过的，却没人发现他，一定是府兵上下走动盘查时被他偷梁换柱了。此时的尹剑平，内心真是五味杂陈，当初自己冒着生命危险，千辛万苦保全下来的，难道就是这么一个人！究竟做对做错，谁又能给他一个答案？
就如同年少轻狂的我们，曾经执着地追逐着，用生命去捍卫着，然而等时过境迁，再回首时，当初所坚持的，已然模糊，甚至，可能变成一件荒谬的事，这个魔咒，世人概莫能外。
尹剑平冷冷地低声道：“你终于露面了。想见你一面，可真是难哪。”
他这神奇的速度，在场的行家看了，自是暗暗叫好。只有逍遥先生，一见到尹剑平，差点大惊失色！不对呀，刚才他不是戴着面具伪装成钱塘顾先生么？伪装成甘玉龙的云豹难道不应该将他引入圈套干掉了么？难道他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竟然杀了云豹，毫发无损地回来？不，这不可能！前晚尹剑平出手救过甘玉泉，面具可能已经易手……糟糕，云豹怕是暴露了……逍遥先生心念急转，又迅速恢复了平静。
还有江小楼，一看到尹剑平的面孔，便觉眼熟，呆了好半天，猛地想起了昨天的柳香儿，顿时恍然大悟，犹如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难怪李大人是那么一副嘴脸，可叹自己聪明一世，竟栽给了这小子！
范仲秀瞪着发红的眼睛，怒道：“你要怎样？”
尹剑平一字一字地道：“范堡主，你可知诬告他人该当何罪？”

范仲秀道：“诬告？就凭你？你算什么岳阳门弟子？你简直就不是人！”
甘十九妹美目蓄泪，低声唤道：“剑平……”她虽然料到尹剑平可能就在附近，却并不希望他出现。她情愿一肩担当所有，也不愿见到尹剑平如此被人侮辱。尹剑平却回首朝她投去迅速的一瞥，甘十九妹立刻读懂了他的眼神：执子之手，只争今世，不求来生！
“李大人，”花二郎面朝李苦存道：“范仲秀确为诬告，此事花某可以做证。当时在清风堡的混战中，甘姑娘半途而废，她离开的时候，范堡主的儿子范银江还毫发无损，凶手肯定另有其人。”
尹剑平道：“范兄明明死于金珠之手，而你也在金珠服输告饶之际出手杀了她。虽说杀降为武林尊者所不齿，但情有可原，也算因果得报。我就是不能理解，那么多的银心殿弟子，平日将你奉为神明，而你，怎么下得去手将他们全部毒死？为了栽赃陷害甘十九妹，还有什么是你做不出来的？你究竟还有没有底线？”
范仲秀嘶声道：“住口！这话该我来说，你为了甘十九妹，又有什么是做不出来的！”
尹剑平沉声道：“我今天不为甘十九妹，而是为那些被你毒死的无辜之人讨个说法！”
范仲秀道：“是甘十九妹用七步断肠红毒死了我的弟子！你这欺师灭祖、背叛师门的不肖子，竟还有脸帮她反咬一口……”
尹剑平道：“天下豪杰都在这里。诸位谁有兴趣的话，可以去找找那些死去的银心殿弟子的尸身，是不是和扬州醉百仙案、淮安盾甲山庄案的死者中的是同一种毒。”
“哼！”范仲秀有恃无恐地道：“是同一种毒又怎么样？那都是姓甘的魔女干的好事！”
尹剑平冷笑道：“范仲秀，范堡主，那我就再跟你打一个赌——这种毒药，在你的身上一定可以找到！栽赃，也不能拿天下人都当傻子。”

范仲秀脸色一变，继而“哈哈”大笑，道：“我栽赃？我诬告？好好……尉迟兄！你告诉他们，你的女儿是怎么死的？让天下英雄豪杰都看看，你的女婿在帮谁说话！”
无需府兵引领，另一位老者的身影很快就出现在场中——尉迟太爷。与范仲秀不同的是，同样丧失爱女的他，看起来却十分平静。他扫视全场，缓缓道：“不错，小女尉迟兰心，正是死于甘十九妹的剑下，她的罪责，不容质疑。”说到这里，他瞟了一眼花二郎，接着道：“我不相信任何理由，我只认准这个事实。”
尉迟太爷的出现，令尹剑平沉默了。这是个死结，他也只能听天由命。但甘十九妹面色平静地走上前，道：“尉迟太爷，兰心之死，罪责在我，十九妹早已情愿领死……”
“轮不到你说话！”尉迟太爷厉声喝道。说来也奇怪，甘十九妹越是一心求死，他越是不想马上杀了她。却淡淡地道：“我的账，我一定会算清楚。但是，扬州醉百仙酒楼案、淮安盾甲山庄案，以及龙王寨险遭毒手这些事发生之时，我和甘十九妹就在一处，我可以证明，这些案子确实与她无关。”说到这里，他侧目看了看范仲秀，缓缓道：“她虽是我的仇人，但一是一，二是二，我也不想冤枉她。”
听到这里，曹克朝苍晚原投去示威的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苍晚原没了脾气，只得装看不见。
范仲秀愣了愣，道：“你难道不想为兰心报仇么？”

尉迟太爷转向范仲秀，用一种极为复杂的眼神看着他，道：“仇，当然要报。但是范兄，我真的希望，有些事情与你无关。”随后，尉迟太爷踱到李苦存面前，道：“李大人，今天除了我，还有一个人，也想出庭作证。”
“带他上来。”李苦存吩咐道。
又一个人从藕香楼另一侧被带出来。正午惨白的太阳照在他的身上，却反射不出一丝生气。他的眼中一片死灰，步履沉重艰难，仿佛正在走向的，是刑场，是生命的终点。
尹剑平和甘十九妹不约而同地脱口道：“秦香主。”
“老秦？”范仲秀愣了一下，继而似乎明白过来，一把拉住他，道：“老秦，你来得正好！告诉李大人，是谁杀了蔡无极蔡香主。他可是你的结义兄弟！”
秦香主环顾众人，惨然一笑，道：“各位官爷，各路英雄，这案子不必审了，我来告诉你们真相吧。真相就是，银心殿的弟子们也好，扬州醉百仙酒楼也好，淮安盾甲山庄案也好，下毒的人是我，都是我干的！”
此言一出，众人都愣了。范仲秀低吼道：“老秦！”
李苦存道：“你为何要这么做？还不从实招来！”
秦香主道：“丹凤轩突然发难，清风堡无力招架。我这么做，是为了……是为了让尹剑平相信甘十九妹的恶行，从而铁了心帮我们。毒杀醉百仙和盾甲山庄的人，也是为了栽赃甘十九妹，让天下人都恨她。事已至此，罪责在我，我愿以死谢天下人。”
吴通天侧目打量着他，阴郁地道：“就凭你？你哪来的毒？”
秦香主从怀里摸出一包东西，道：“毒药是我自行配制的。范堡主对我有天高地厚之恩，我急于报效他，才出此下策。既然事情败露，已经见疑于天下人，我……我不能连累范堡主。你们不信，待我服下此毒，你们一看便知。”说罢，将一包粉末一下子全倒入口中。

范仲秀见状大惊，待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顿足道：“老秦！你这是干什么！”
秦香主却释然而笑，道：“堡主，属下无能，恕我不能再为您效力了，往后您就自己多保重了。唉，这么多日子，我一闭上眼，就看见小童小方他们……他们阴魂不散哪！堡主，我……还是觉得，做人……要……要有良心……我这心里……实在……过不去……”药性很快发作，他又说到伤心处，一时大口喘着气，面容扭曲，涕泪泗流，简直状如疯癫。
尹剑平看得着实不忍，上前抱住秦香主，环顾左右道：“此处可有活鸭血？快取些来！”
这种事只能问东道主，别人都是客。可江小楼恨尹剑平坑他，故意道：“没有。”
甘十九妹上前，取出一粒避毒丹纳入秦香主口中，道：“此药可暂时稳住毒性……”
还没说完，只听“呸”地一声，秦香主已将避毒丹吐出，道：“你杀了蔡兄，我……我不承你的情。”又转向尹剑平，挣扎着道：“尹……少侠，我……求你……，放……放过他吧……”后面的话，便渐渐听不清了，只见他嘴唇翕动，面色染黑，双目越来越突出，不一会儿，便气绝身亡。
尹剑平当然明白秦香主指的“他”究竟是谁，范仲秀亦心知肚明。秦香主李代桃僵，忠义之心感人肺腑，令人不胜痛惜感慨。事情弄到这个地步，实在是累人无数，双方不觉都悲从中来，一时之间，原告被告都缄默了。
案情忽然起了这样的变化，似乎算是冤有头，债有主了。众人正唏嘘之际，陆博言率先反应过来，上前一指范仲秀，道：“李大人，此人过去如何我不知道，但我却亲眼见他于扬州郊外擅改道路，伤我属下。我请求将此人带回，以军法处置。”
范仲秀脸色一变。他原没料到陆博言会插手进来，当初因他误入阵中，便想将他连同甘十九妹一并干掉，哪知弄巧成拙，招惹了这个敌人，却是不好应对。

“李大人！”不待李苦存开口，另一人从场外一纵而入，高声道：“我状告尹剑平私闯我山庄，诱拐我那刚刚成年的侄女离家出走，至今也不知被他藏到了哪里，是死是活。”
大家定睛一看，是甘玉龙，他不知何时竟去而复返。逍遥先生一见到他，心里一块石头立即落了地——看来是被面具误导了，云豹没事，那么，甘玉泉那小子应该已经完了。
尹剑平心头一紧，脱口说道：“我明明亲眼看着她回到你身边！你把她怎么样了？”
甘玉龙“哼”了一声，道：“那你是承认有诱拐之实了？”
这下越发热闹了。这些人互相指认，状出多门，惹得围观之人窃窃私语，各自胡乱揣摩。“风流剑客”之名所引发的联想，难免吊起了大家的兴趣。场面渐成失控之势，乱成这样，案子没法审了，李苦存暗暗庆幸，幸亏昨晚听尹剑平阐述了事情的全貌，给这场当众审理垫了个底，不然今天若稍有偏差，不知引发什么乱子。面对混乱的局面，他不愧为官场老手，朝颜兵使个眼色，颜兵立即高声道：“肃静！”
李苦存清了清嗓子，道：“本案审理至此，已经清楚明白。所谓甘十九妹毒杀扬州醉百仙案，淮安盾甲山庄案，其作案者实为这个畏罪服毒的秦香主，现此人已死，首孽已除。至于甘玉泉斩杀我府官差一案，实为三个江湖凶徒作祟，甘玉泉途中将此三人杀死，代官府惩治了元凶，不但无罪，反而有功，即刻撤去对甘玉泉的通缉，文告城内外，为他昭雪。至于范仲秀告甘十九妹一案，此为江湖纠纷，是非不明，恩怨难断，此事由当事人自行解决。其他人若有情由需要上告者，待诉状递上，本官再行立案。回府！”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再说。


官府的人来得整齐，撤得也利索，一转眼便走得一个不剩，把个烂摊子丢给了江小楼。江小楼能怎么办呢？今天是强龙荟萃，他也不知如何打发。尴尬地环视左右，见局面并无缓解之意，只得道：“刚才甘姑娘说她过去的作为，由李大人和各位英雄豪杰们裁夺，不如，大家给个说法吧。”
风云镖局的万壑松一直都没有说话，他今天来，一是为了看护尹剑平，二是便于将来给冷琴居士一个交代。见状有心打个圆场，便开口劝道：“范堡主，你是武林七修之一，行事要磊落些。人家甘姑娘也没少受委屈，这么诚心诚意认错的仇家，我可是既没见过，也没听说过。我看这事儿啊，就到此为止吧。”
曹克不屑地道：“既然官府的人撤了，这事就该按咱江湖的规矩来！想报仇，就得凭真本事，甭管正派邪派，有能耐就自个儿手刃仇人，否则么，嘿嘿……”在他看来，这事根本不值一提。
石文俊吃吃笑道：“你嚷嚷什么？我听逍遥先生的，逍遥先生才智过人，又有霸主之风，他说的，肯定不错。”
他这么一说，众人不由自主地将目光转向逍遥先生。不得不承认，逍遥先生的能力是出众的，在短短的半天之内，就以惊人的速度树立起了威望，他的一举一动，也越来越受到关注。这些江湖中的领袖们也在拭目以待，看他怎么展现霸主之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