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信。”穆太守狠狠盯着他，双目赤红，“你到这里来，绝不是为了看老夫出丑。你肯定有目的，说，你是为了什么来的？”
先生无视他的威逼，沉吟片刻道：“我给你一副药吧。”也不管穆太守的作何反应，指着旁边的一个书童说：“你记下来，沉香，紫苏，白豆蔻各一钱，人血做引，水煎服。”
院中原本挤着二十几个人，即使没有人高声喧哗，也难免人声嘈杂。然而先生这个方子一说出来，便如一阵秋风扫过，院中登时变得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好像被施了咒语般忘记了该做什么样的反应，几十道目光齐齐聚向其中三个少女的身上。
穆太守听了先是一愣，先前的暴怒反倒压了下去，只是沉声问道：“以本官三个女儿的名字入药，先生到底是什么意思，还请明示。”
先生做出吃惊的样子，摒住呼吸良久，然后才长长呼出，叹道：“果然如此，果然如此，原来蛮族传说中能够祈雨的塞外三香竟然是太守大人的三位千金……”他的目光从那三个少女身上一一扫过，啧啧摇头：“真是踏破铁鞋呀。”
三位少女突然成了话题的中心，都禁不住满面绯红，低下头避开众人的扫视。先生一一观察，三个人一色衣饰，身量因年龄而略有差别，彼此相差也不过一两岁的阳子。她们穿着打扮与寻常的边塞少女并没有多大的不同，只是覆面的面纱颜色不同，得以令人将三人分别开来。
覆着碧绿色面纱的少女看起来年龄最大，面孔被遮住看不清楚，只有一双眼睛，让人觉得这个院子因为她的存在似乎一下子光亮了许多。先生的目光扫过去的时候，她适时地垂下头去，避开了眼神相交的尴尬；覆着白色面纱的少女年纪最小，还没有及笈，一头长发垂散在身后，自始至终一言不发地盯着自己的脚尖看，好像那里要开出一朵莲花似的；中间的少女覆着黑色的面纱，皮肤也微黑，在明艳的姐姐和天真的妹妹中间，她多少有些黯淡，就像一颗蒙了尘的明珠。
然而明珠始终是明珠，先生似乎比谁都更了解她，所以当先生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的时候，她突然扬起的面孔和勇敢与先生对视的那双眼睛让他心头怦然一跳的同时，忍不住暗自喝了一声彩。
当她抬起头的时候，即使是先生都不得不安静下来，听她要说些什么。
“先生的这副药，是治肠胃虚寒的。”
好有趣的开头，先生忍不住眼睛发亮，频频点头，“不错不错，照说应该是这样。可是你注意到那个药引了吗？人血，人血。”
先生说起人血的模样就像吝啬鬼说起金银，贪吃鬼说起美食一样，就好像那不是人血，而是一味珍贵至极的药。“用人血做引，这副药治得就不是脾胃虚寒，而是……”
“而是人命的虚寒吗？”女子低低接下他的话头，淡淡地说，淡淡地笑，笑着，抬眼凝视他。
所有的表情都似乎凝固在了先生的脸上，他侧头若有所思地打量她，忽然问了一句不相干的话，“你是沉香吧？”
女子敛袖行礼：“妾身是穆家次女沉香。”
一直呆呆听着两个人你来我往一句接一句你来我往的穆太守似乎此时才突然回过神来，沉声对着三个女儿斥道：“你们在这里干什么？不知道要打仗了吗？还到处乱跑什么，快回去回去。”
先生发现一个奇怪现象，面对父亲的斥责，无论是比她大的姐姐还是比她小的妹妹都不由自主地转向沉香，要看她是如何应对的。
而沉香却似乎对父亲的斥责充耳不闻，只将注意力投在先生身上：“我们姐妹……都只是普通人，有什么能耐能治人心的虚寒呢？”
先生并不急于回答，他好像终于想起了被自己冷落多时的穆太守，“在下冒昧，有个问题想请问大人。”
穆太守此时却好像突然意识到上阳城危在旦夕，一甩衣袖，“先生不必急于一时，待蛮族退兵后，本官任你盘问。”言罢迈步就要向外走。
先生看着他的背影，突然提高声音问道：“大人的三位千金，并非同母所生吧？”
穆太守脚下一顿，冷冷哼了一声，竟然将所有人抛在身后阔步离开。
就连先生都觉得有些匪夷所思，他转过头来，望着庭院中众人簇拥的三个少女，头一次感到有点无错。


“先生？”打破沉默的仍然是沉香，她显然也被父亲突然离去吓到了，然而当着所有下人的面，她只能不动声色地牵住姐妹的手给她们安慰的同时，尽量以平静的语气要求先生解开一切谜题。
远处战鼓的声音阵阵传来，先生忍不住搓了搓脸，冲沉香抱歉地笑了笑。少女回以忐忑的笑容，却倔强地不肯移开目光。
先生无法再退，只得把姐妹三人招呼到自己近前，低声道：“上党，上阳，上郡是边塞三大重镇。”
沉香低头为妹妹豆蔻捋了捋头发，又握住姐姐紫苏的手，这才点头，“我们姐妹从小就在这三城长大。先生您猜得没错，我们三人的母亲不是一个人，而是三个。大娘是上党人，三娘是上郡人，我的娘亲是上阳人。”
先生长叹一声，“你听说过蛮族的传说吗？从天上来到人间的三株仙草，能够祈求天神降雨。”
听上去完全不相干的一句话，却让沉香噱然变色，她死死拽着姐妹的手，手指泛白，半天才能说出话来：“那，那只是传说。”
“你知道为什么蛮族连破两座城之后还要马不停蹄来围攻上阳吗？”
到这时，连大姐紫苏都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你是说，是说……”她嘴唇哆嗦着，半天都说不出话来，惊恐的神情在美丽的眼睛中逐渐凝聚，结成水珠。
年纪最小的豆蔻却什么都不明白，只是疑惑地看了看大姐，问沉香：“二姐，大姐姐她怎么了？”
沉香觉得自己的指尖冰冷得好像十月房顶上的霜，却不得不强自镇静地冲妹妹微笑，“大姐姐她害怕呢，豆蔻你害怕吗？”
小小的女孩安静地摇头。
蛮族人的传说中，天帝有三个女儿，她们是昆仑山上三株仙草，这三株草的名字，分别叫做紫苏，沉香，豆蔻。边塞三城胡汉混杂，不少人家的女儿都以紫苏沉香豆蔻为名，期盼的，无非是如天界仙草般美丽传奇。在这里，沉香也不过是寻常的名字而已。
只是，先生的眼神语气都让她们不得不想到最坏的可能。
沉香微笑，她要在眼泪流下来之前安置好亲人：“你们在这里稍微等一下好吗？”她弯下腰，关照豆蔻：“拉着大姐姐的手，别放开，二姐跟先生再说几句话。”
豆蔻大力点头，说：“姐姐，我哪里也不去。”
“那是传说！”终于避开所有的人，沉香跟着先生回到房中。还没等先生将房门关好，她就急切地辩驳：“跟我们没有任何关系呀。”
“你父亲前些年处置过一个私通蛮族的属下。那个属下投靠了蛮族，这些就是他告诉蛮族单于的。”
“单于会相信这样的话？”
“单于信不信并不重要。”先生似乎快要用尽了耐心，越来越清晰的喊杀之声让他清楚没有更多的时间去讲那些关于人心的道理了。“关键在于单于的人民相信了，他们会把几年来大旱的原因转嫁到你们身上。”
沉香似乎还在努力要搞清楚这中间的关联：“为什么？我们什么也做不了呀。”
先生突然词穷。要怎么告诉这个女孩，那只是一种权术呢？“因为，因为……”
沉香却在刹那间明了了，“因为我们的血能安抚蛮族人的饥渴？所以先生开出了那个药方，只要把我们献出去，蛮族人就会暂时退兵。就这么简单？”
先生张开的口半天无法合拢，面对这个沉着道出真相的女孩，只能点头。
“可是如果还不下雨呢？”沉香认真地考虑这个办法的可行性。
先生到此时才能勉强透出一口气来，“我略通星相，七日后雨季应该就会开始了。”
沉香苦笑了一下，“可是我们却无法坚持七日了，对吗？”
在先生的沉默中，沉香镇定地一句接一句问着问题：“只给他们一个可以吗？只要安抚他们七日就可以了对吧？你能保护好我的姐妹吗？现在还来得及吧，在他们攻入上阳之前，把我交给他们？他们会怎么样对我？你能帮我吗？”
最后的问题让先生几乎崩溃，一个女孩的坚强竟然成了他最脆弱的要害，这是他始料未及的。几乎是狼狈地，他点了点头。
黄褐色的战衣，棕色的马，阴凉的马刀，汇成了一片汗水和马腥味的大海，而上阳是大海中间那座孤零零小岛。


早春正午的阳光，虚弱无力地洒下来，对于寒冰遍布的大地毫无办法。蛮族人和马呼出的白气汇集在了一起，竟然在旷野中凝起了一道雾气屏障。穆太守被两个士兵搀扶着，站在城墙上 ，他已经无法独自站立了。
“不到天黑，他们就会攻破这座城……”话未说完，一口鲜血喷溅在城垛上。
城墙上的守军们突然起了一阵骚动，穆太守吃力地望过去，恍惚看见一个红衣的女子缓步来到城墙上。有人推穆太守，在他耳畔大喊：“大人，大人，是二小姐……”
当那个红色的身影出现在城墙之端时，下面的几十万蛮族士兵也看见了。欢呼声和吆喝声顿时响彻云霄。他们纷纷向上伸出双臂，嘴里发出自己也不知道含义的声音。
沉香飘忽地站在城墙上向下看，那就像是无数从地狱中伸出的手臂，要将她拖下去。她有些胆寒，不由伸手扶住垛墙定了定神。身后就是她的父老她的姐妹，而眼前则是那群会将所有人都吞噬掉的怪兽，她别无选择了。
不理睬身后父亲跌跌撞撞的身影，沉香拎着裙子攀上了城垛。
蛮族中军的大蠡下，单于眯着眼站起来，偏头好奇地盯着城墙上发生的一切。身边响起弓弦紧绷时发出的嘎嘎的声音，单于怒视随从，将已经搭在弦上的箭压下去。
她要干什么？单于想，难道，难道是……
思虑未歇，那红色身影如晚霞般飘然落下。
穆太守两眼发红，抢过身边亲兵弓箭，大吼了一声：“沉香！”
战场的两侧，寂静后突然爆出惊天的呐喊，单于将自己的辫子指向红云飘落的地方，潮水般的士兵冲过去抢夺，冒着飞矢如雨，一场谁也没有预料到的厮杀突如其来地爆发了。
尾声
秋风乍起，草原上牛羊肥壮，蛮族骑兵退却后的上阳城外，残留着血腥和马匹的味道，刺鼻的味道让从这里经过的青衫年轻人微微皱了下眉头，脚下加快，拉着童子快步离开。
“先生，沉香小姐她……”
“嗯？”
“沉香小姐她……”
先生停下脚步，望着远处天空和大地相接的地方，淡淡道：“同一棵树上的香，置入水中，余香皆浮唯一沉入水中的，便为沉香。”他的目光转向童子：“你懂了吗？”
“我……”童子犹在回味。
“冥儿，你记住，没有沉香，我便无法配成这副药。以后无论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无论我在还是不在，你都要记住今天，记住沉香小姐，记住她为上阳城的百姓所做的一切。”
相传，曾经有一年蛮族经历着大旱，为了找到能够奉献给天神祈雨的仙草，他们攻打了三座边塞城镇，终于在上阳城，找到了托生为人的沉香。他们把沉香献给了天神，七日后，天降甘霖。蛮族人回到了草原上，上阳城至今仍然伫立在边关。


〒_〒本来以为先生会跟沉香发展一段感情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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