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妈生下我的时候,我爸爸正守候在她的身边。
那时我还是许许多多受精卵中的一枚,我不知道我是否属于幸运的一只,在我妈妈同时产下的几百枚受精卵之中只有我成功地度过了那漫长的、黑暗的、无边无际的等待,并且最终变成了一只真正的蝴蝶。我究竟是不是幸运呢?
我们这种蝶类生活在距今几万年的远古时代,我们的卵和幼虫以及蛹的阶段占据了我们一生的几乎全部时间。我们之所以属于蝶类,是因为在我们一生的等待和希冀即将结束之际会变成真正的蝴蝶,拥有巨大的美丽的却是脆弱的翅膀,在夕阳中幸福而绝望地作最后的飞翔。是的,我们的一生,只有仅仅的一天是以蝶的形态存在的。我们就一定要在这一天之中找到那些可以和我们厮守余生的同类,我们疯狂相爱,并且还要完成繁衍后代的责任。一天相对于广漠的宇宙而言是那么短暂和微不足道,一天对于深深相爱的伴侣又是多么的残忍和令人绝望。这也就是我们这种蝶类最终灭绝的原因。我们来不及找到我们所爱的同类,我们就必须死去;我们来不及告诉那些也许近在咫尺的朋友我们是多么热爱他们热爱活着的一切,哪怕是黑暗、痛苦、遥遥无期的绝望的等待,我们就必须死去。是的,我们必须按时死去,我们庞大的翅膀和纤细的身躯从很高很高的天空中飘落,我们至极的美丽是那么轻盈,又是那么纷繁而厚重。我们死去的身体和树叶和花瓣一起飘落,纷纷扬扬,永不停息……
我不知道我爸爸和我妈妈之间经历了怎样的甜蜜与疯狂,我猜想他们是被冥冥之中的那双大手安排在一起,他们在一棵松树下完成了他们一生的神圣责任,然后就生下了我以及我的众多幸运和不幸的兄弟姐妹。是的,正当我和我的兄弟姐妹们依次从我妈妈体内排出时,一团又黏又大的松脂从天而降,并且湮没和覆盖了我们,但不包括我爸爸和妈妈。他们的身体实在太大了,以至于只有翅膀的一部分和我们一起裹在松脂里。我们随松脂掉到了地上,并且被埋在了土里,我们长久地被埋在黑暗与静寂中。
我们被埋了几万年,我们先后看见我爸爸和妈妈在松脂外面的身体腐烂并最终化为泥土,连同他们大而美丽的翅膀。只有留在松脂中的那一小部分,异常鲜艳、绚丽,它给了我无限的希望和勇气。有一天,我也会成为一只真正的蝴蝶。黑暗中我对自己说。
地壳是运动的,否则我们会真的永远在黑暗中相守。当我被人当作琥珀挖出来并且作为珍品送到人类手中的时候,我知道我等待了漫长的几万年的那一天就要到来。人类显然是被我爸爸和我妈妈留在琥珀中的残缺之美所折服。他们小心地把我们从松脂——不,现在应该叫琥珀——中取了出来,令他们更加吃惊的是我和为数不多的几个兄弟还活着。他们决心把我们孵出来。
半个月之后,我克服了温度、湿度、光照等各方面的不适应,成为唯一破壳而出的幼虫。我不肯吃人类送来的食物,只以自己的卵壳为食,直到我吃光了那个在漫长的黑暗中陪伴我保护我度过几万年的卵壳。我忍不住流泪了。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感到饥饿和头晕,我在这只巨大的玻璃容器中缓缓爬动,阳光暖暖地照在我有着美丽花纹的身体上,我终于支持不住而昏厥了过去。我记不清我昏睡了多久,是一片食物的香味使我苏醒,我睁开眼睛看到了许多鲜嫩的叶芽,摆在我一伸脖子就可以够到的地方。我警觉地向四周望了望,玻璃之外的空间没有人的影子。我想起我爸爸和我妈妈惊人之美的翅膀,我艰难地缩了一下自己渐渐失去知觉的身体,我明白,要成为一只蝴蝶就得活下去,无论必须承受和忍受什么。我张开嘴,使劲咽着,将胃里塞满食物,并且泪流满面。
我吃饱了就睡觉,醒了又不停地吃。我总是梦见开满鲜花的原野,总是梦见自己无力地扇动着巨大而美丽的翅膀从高空飘落。这梦每每令我惊醒,我不知道这究竟意味着什么。在莫名的恐惧中,我开始迎来了自己的第一次蜕皮。
蜕皮意味着我的生长完成了第一阶段。蜕皮的过程是痛苦的,就像在经历死亡。我拼命挣扎着扭动自己的身体,拼命挣脱我的已经没有任何积极意义的旧皮。是的,它曾经与我同在,它曾经包容着我的全部,但如今,如果不蜕掉它,我就会和它一起死去,那么我将永远变不成一只真正的蝴蝶。我感到周身剧烈的疼痛,整个身体就像要裂成碎片,像无数把锋利的刀插在我身上。但我即将出来了,只剩最后一点,我用尽全身的力气一挣,我的旧皮就永远地离我而去了。我在同一时刻完全失去了知觉和所有的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