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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耀】
王耀再次睁开眼的时候,所见都是一片平面单调到枯燥的白,他只觉得自己轻飘飘地浮在一个什么地方,什么也碰不到什么也闻不到什么也听不到。他瞪着那片白,他没办法把视线投向别的地方,一闭上眼睛就有一种消失一般的恐惧。他原本以为自己可以冷静而清晰地处理堆积在大脑里的各种信息,但他做不到,他只能这样平面直观地“看”到什么,没办法思考也没办法理解。他试图回忆起什么,但所能想到的也只有那片白色。
我是不是死了。这是王耀能自由控制自己思想后的第一个想法。
“他醒了!他醒了!医/生、医/生……”嘈杂的声音,在久久沉睡的大脑里激起了一波一波的涟漪。接着就是铺天盖地的消毒水的气息,恶心如同被焚烧的塑料,迟钝的鼻子被这种刺激的气味惹得很不舒服,他想打喷嚏,却感到另一种恶意强灌入的气体从气管里不断涌入他那不断阵痛着的肺。一个全身白色的人给他罩上一个杯子似的东西,那些气体就是从这里涌入的。然后耳边还在轰炸些什么,他那不堪重负的大脑已经无法再理解这些东西了,他又陷入了一片无知觉的沉睡。
“中文的‘医/院’怎么拼?”“y-i y-uan 。”
“俄语的‘医/院’怎么拼?”“полиница”
“请您清晰地告诉我您能看到几根手指?”那个人以不可拒绝的语气硬是要求王耀去做那件他认为蠢到家的事。王耀看他严肃认真地竖起右手食指中指无名指尾指,把拇指曲起扳在掌心,几乎是毫不犹豫并且带有逐客令意味的语气回答道:“四根手指,医生!”那医生也很明显的感觉到尴尬,但他仍然掏出一把小锤子移到王耀早已卷起裤腿的右腿膝盖上:“请暂且忍耐一下,先生。”他精准且无误地迅速在某个部位敲击一下,力度适中,不会让王耀感觉到痛又不会影响他想要看到的效果:王耀的右小腿向上蹬了一下。
“好的,没事了。您的身体恢复的很好,主要神经没有受到损害,但由于您的颅部遭受到猛烈的撞击,对您的神经造成一定压迫。我建议您再去做一下相关检查,看看是否还存在有丢失信息库等现象——额,我的意思是非常规性失忆。”
“不,非常感谢。但我认为这已经够了。我并没有意愿进行下一步治疗。”他冷冷地、简短扼要地表述了自己的想法。
医生收拾好东西向他微微致歉并对他视线之外的一个人说:“布拉金斯基先生,王先生的伤势并无大碍。关于进一步进行非常规性检测的问题,我相信您能与王先生进行下一步讨论再做决定也未尝不可。”王耀费力地把头扭转到能看见那个人的角度,但由于这低矮的病床或者那人身高等客观原因,他仅能看见他蓝灰色细条纹灰咖色底色的西装外套和极夸张地围在脖子上的一条长围巾,没有流苏、奶白色质感类似羊毛的围巾,
“你平时喜欢听哪个的?理查德.克莱德曼?李云迪?或者Ludwig von Beethoven?还是说别的什么?”他拿出一沓CD,走近了病床,以绝对居高临下的高度说。
因为没有看到他的脸,王耀又难以移动他的脖子往上看,只能最大限度地瞥到那些花花绿绿的CD:“班得瑞,谢谢。”
接着对方变法术似的不知从哪找出一个CD播放器,找出一张CD放进去:“其实我觉得理查德.克莱德曼更让人舒服。当然,班得瑞也不错。”
由于长时间的昏睡,他听到的声音都很不真切,似乎是从他的耳膜钻了个孔倾倒进去的,那个人的声音混杂着音乐声让他一时混乱。庆幸的是,那人没有再说话了。
含蓄柔和的《轨外时间》,他闭上眼睛仔细捕捉他最欣赏的那段寂寞辽远的低沉的乐音。然而在他脑中却又什么和他积极响应着:《轨外时间》之后的那首歌!那是首什么歌呢?他怎么也想不起来,似乎是《跨越日光》、不,不是这首!他无意再去欣赏美妙的乐曲,只是固执地想着这个问题。变幻的旋律,变幻的光影;似乎有人静静在远处凝望着你,宁静低沉……
时间不容得他想什么,歌曲自动切换成下一首,《流转起舞》。
“我们进入隧道……向着哪个地方。突然我就撞上了前座椅,我的头很疼……开车的那个人……她对我说……”王耀开始自顾自地说起来,播放乐曲的人僵住了,赶紧暂停播放。
“接着呢?她说了些什么?快点吱声啊你!”他急急问道。
安丽娜,那个人是安丽娜!他们似乎是要去一个安身之处,车里在播放《流转起舞》的时候一切都发生了变化,他们撞上了前面的什么东西,一箱箱重物倾盆而下,他撞上了前座椅,安丽娜对她说了什么……“我想不起来了!求求你,别让我再想了!”他挠着头,使劲往被窝里缩。
可是那人不屈不挠地追问下来:“你和安丽娜撞车之后,她对你说了些什么!你再想想,再想想!”他继续播放《流转起舞》,悦耳动听的声音像吸食他思想的蠕虫一般挤进他疼痛欲裂的脑壳:“够了!够了!别再问了!我想不起来啊啊啊啊!”他扯着尖利的声音试图扰乱那些声音,他以他所能竭想的最粗鲁的声音尖叫着,那人却始终不为他所动。
他的嗓子哑了,因为多日的缺乏水分。他想起了北京城春天让人痒痒的气温,城郊那处小墓园靠一棵大树的一处墓碑,安丽娜对他说过“Happy birthday”……安丽娜呢?她去哪了?他记得她那高高的额骨破裂时洒在他脸上温热的液体……然后她说:“我爱你……”王耀捂着脸痛哭起来,失去了声音,歇斯里底地喘着气,他的眼睛干涩,流出少得可怜的液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