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文——谈《我的一个朋友》 其一
原本以为这样的名字，当套上一段现代都市背景，温情有之。波折有之，最终归于平淡，起句却是古代文的架子。山峦如抱，夏风长凉八个字，便使我决定看下去，秉承了几分金庸先生的味道，简洁而饱满，最为痛快淋漓。果然，漫长的一百多年，也只在六万字不到的篇幅里，在暑气与林荫下，一壶老酒中，一气说完。
说的是英雄生平，道的是爱憎人心，大幕拉开，节奏之快就如千里疾行，所以作者一支笔似乎漫无章法。譬如标题，大可以快意恩仇，却只取最平淡六个字；譬如天心弃与丁贫，在那样好一个开场里登台，台下观众正等着喝彩，原来是别人亮相的引线；又譬如马小蛇丁若望与苏方宜这一段纠葛，正从江湖之远到庙堂之高，以为要如何峰回路转险象环生，也只在垂暮老人寥寥数语中提早迎来了结局。 然而偏偏是这支漫无章法的笔，却愈发自然，从始至终平添许多的意味。当快意恩仇随与年华成灰，咀嚼这一生，马小蛇除开“我的一个朋友”，能给出什么更好的形容？少了天心弃与丁贫，文章只好断在丁若望老死一节，没有之后丁贫翻脸的变故，自然也没有最终那番感喟。而江湖已逝，庙堂上种种，从来不属于马小蛇与丁若望共同的故事，多年前是隔岸望一场盛开萎败，多年后只该有“还能怎样”“千古以来，只此一人”两句旁观者不痛不痒的慨叹罢了。
朋友其文，笔意酣畅，构架妥帖，如长河，涛拍两岸，势头延绵，至丁若望死，马小蛇一段叙述将完，似有止歇。然而丁贫新提一段旧事，便平地再生波澜，一叠激浪，原是为了烘托极处的升华。结尾之巧，尤胜前面数万字纠葛。原以为丁若望之于马小蛇，已淡成心上一点旧疤痕，时不时竟也能拿来作为谈资，却被“你为什么不说”，一声诘问敲开泥封，溢满存了长久的温柔与遗憾。百年之久，百转心思，终于说破。也不是平平常常的表白，听起来几乎是忏悔——即便已是年岁沧桑，黄泉碧落，他从前说不出口的话，如今也只有最曲折的表达——悔不该去结识冀州城楼上的苏方宜，悔不该流连那十年逍遥里共看的无边风月，然而他悔了漫长的这一生，从不曾后悔遇见丁若望。作者借着天心弃，看马小蛇白发幡然，追忆曾经青衣快马，春光正好，情谊正浓。我自然联想此去沧海桑田，不由得湿了眼眶。种种悲中想种种喜，于是喜的愈加喜，悲的愈加悲。
看结尾与《又一春》相肖，以今昔照见往昔，然而同工异曲，各有其律。昨日种种繁华，若用南柯一梦比之，《又一春》只论其中美妙，不谈其后虚空，只当是梦未醒时，人未散时，有彻悟心境。马小蛇却永远记着，他“急急忙忙地走了过去，他没有开口说一个字”，今后所有因缘磨难皆由此而起。一超脱，一执着，一泪中含笑，一笑里藏泪，都让人读来难以忘怀。
文有语锋犀利者如剑，有情节平实者如棍，有立意沉重者如刀。《朋友》一文若以暗器比之，如同梅花袖箭，精短有力，伏笔铺叙，起承转合，似是十二支齐发，衔接紧密。袖箭能至咽喉，而文能至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