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班锯人的方式,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楼道里蹲一排笑嘻嘻的人,屋门大开着,举到门框上锯。请教问题的人,快上课时问完题,每每在门口逗留几分钟,透一口气,——这是二年前的事,现在高三,只能站几秒,——靠门口站着,妥妥的让人锯了;倘肯多站一分,便可以等到班长,或者体委,做帮手了,如果站了十几分,那就能吸引来全班的男生,但这些问题者,多是惜时如金的人,大抵没有这样悠闲。只有天资聪颖的,才踱到教室门口的窗户前,呼朋引伴,乐呵呵的被趴着锯。
我从十六岁起,便在一中的二十班里当学员,班长说,我反应太慢,怕抓不住那些鬼精的人,就跟在大家在后面做点事罢。那些容易被抓住的学员,虽然容易被抓,但挣扎起来哭爹喊娘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尽全力在七八个汉子的魔爪下挣扎着,试过有逃脱的机会没有,又扭动着看将自己被锯在门框上,然后死心:在这严重反抗下,插手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班长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班主任的情面大,怠慢不得,便改为专管喊围观者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靠在讲台边,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班长是一副凶脸孔,被锯的人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刀哥到班,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刀哥是惜时如金而悠哉悠哉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红润脸色,眉宇间常夹杂几颗青春痘;一头前长后短的坑爹发型。平日虽然悠哉悠哉,可是成绩并不理想,似乎总是徘徊在倒数几名,也没有进步。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亚卖呆给墨迹,叫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很狗,别人便从描红纸上的“刀是什么刀剑是什么剑”这半懂不懂的话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刀哥。刀哥一回班,所有无聊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刀哥,你裤裆又添新口子了!”他不回答,对班长里说,“借两分钟,问一道题。”便排出九张演草纸。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被人家偷着锯了!”刀哥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被十九班抓住了,男女生轮着锯。”刀哥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女生锯不能算锯……女生!……女人的事,能算锯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一库一库”,什么“库所”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教室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刀哥原来也考过第二,但终于没有进步,又不会保持成绩;于是愈考愈差,弄到将要垫底了。幸而生得一副好脾气,便找人家问问题,弥补下成绩。可惜他又有一样坏习惯,便是好色厌学。问不到几道,便连人和书籍纸张笔砚,一齐失踪。如是几次,叫给他讲题的人也没有了。刀哥没有法,便免不了偶然让人逮到被锯几次。但他在我们班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跟女生胡闹;虽然间或说话出格,女生暂时把脾气摆到脸上,但不出一月,定然烟消云散,从黑名单上上拭去了刀哥的名字。 刀哥听过半个题,惨白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刀哥,你当真考过第二么?”刀哥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半个奖状也捞不到呢?”刀哥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全是阿利亚多也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教室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班长是决不责备的。而且班长见了刀哥,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刀哥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老实巴交的人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考过前十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考进过,……我便考你一考。茴香豆的茴字,怎样写的?”我想,快要垫底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刀哥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能写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字应该记着。将来做班长的时候,记名字要用。”我暗想我和班长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我们班长也从不将这么难写的名字记上,他都是写拼音;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是草头底下一个来回的回字么?”刀哥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呀对呀!……回字有四样写法,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刀哥刚撕了草稿纸,想在上面写字,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