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春绿。
一池春水涨，烟波凝翠，杨柳低垂，枝头绿芽儿娇嫩得莹闪粹练。一素装女子牵着一个小童，其状似母子，分花拂柳而来，漫步其间。
那女子，素颜淡蛾，自然清丽，不比得国色天香，却也耐看。她所牵着的小童，眉目如画，娇俏可爱。
二人沿着白色石子儿小路走着。女子始终不言语，眼神飘忽。
几次抬头看母亲，小童终于忍不住，抱住母亲裙角，眼巴巴的望着她：“妈！……你说过的！”
女子似乎沉浸在回忆之中，吃了一惊，蹲下身，将孩子揽在怀，怜惜横溢，未开口，眼圈儿就红了。
“……双儿知错了，妈……”
女子不答话，温柔抱起双儿，轻吻他额角。
“我们，快到了。”
女子柔声说着，拍着疲倦的孩子。
不一会，臂里双儿已沉沉睡去，女子低头细看他的睡容。沉静安详。当年，他也是这般，沉沉睡去。面容安详。恍惚中，三百年机关城毁于一夕——

“盖聂，你欠我的命，还没有还。”
端木蓉倒下的一瞬，视线模糊了飞奔而来的蓝灰色身影。醒来，已不知昏迷了多久，窗外阳光静好，单调削木声声声入耳。清风穿堂而过，带着初春的青草萌动的香气。
盖聂就是在这个时候忽然停止了动作。
一切是那么的自然，他待她好，如同当日她医他的伤。但是那只是冷淡的报答。她明白他不能有感情。他是个剑客啊！
理应，他们匆匆错过。
师傅淳淳告诫她“远离以剑为生的男人”，没有盖聂，她也许会嫁给小跖，结一段世人眼中的美满婚事。就像那笑容晏晏的雪女和情深意重的小高，成为一对璧人。
可是盖聂再一次带伤出现在她面前。
彼时她还是墨家医仙，妙手回春，暂居在儒家的幽僻处。盖聂伤势很重，旧伤复发雪上加霜，刚来时还清醒，灰蓝色的眼睛深藏忧虑。最后上药时他终究撑不过，昏了过去，唇色惨白，眉心还是淡淡的拧着，不知凝结着什么。
放不下么？
天下苍生，故人之子。
端木蓉抚剑。
这条痕，哪个砍下？那道印，谁的刀法？
人伤剑，剑伤人。
这个人，注定一生一世伤。

听闻徐夫子的做媒，那人毫不诧异，表情淡淡的。她就在徐夫子身后，盖聂眼睛还是古井不波，根本就没有看她。端木蓉有点失望。但是，又能怎样？他接受了她，已经是她能得到的最好的结果了吧？
成为他的妻子，顺利地不可思议。她是该笑的，在雪女平静地为她盘起头发时，她轻轻闭上眼睛。
“蓉姐姐，新娘是不能哭的。”
背后幽幽一声提醒。
雪女的纤纤玉指流畅地在她发丝间游走，无丝毫停滞。
“我……哪有。”
同样的话，她心虚地说了第二次。
第一次，在机关城内，小高飞剑盖聂，而剑锋平贴他的衣袖，精准、优雅、无声落入剑鞘，两个剑客均是也眉也不动，那瞬间她的心剧烈跳动。那时雪女巧笑道：“蓉姐姐好像很担心呢。”
她亦浅笑。那时，窥破心思的慌乱，竟让这冷淡的人儿一时口拙。
新娘子打扮梳妆完毕。
镜子里的女人，她都不认识了。
听过太多人赞她生的美，时至今日，她发现那个淡妆素颜的女子竟可以如此美丽动人，汪汪的一池秋水，烟波盈盈，愁情几许。得妻如此，盖聂，总不会至于后悔吧？
端详良久，整衣敛容，端木蓉颔首。
雪女起身传话：“可以开始了。”
礼炮烟花在漆黑的夜空中绚烂酴醾，转瞬消逝。吹吹打打的喜乐奏响，她牵着红线的一端，与他亦步亦趋。
婚礼当日，墨家上上下下一片喜庆热闹。小跖狂笑着痛饮，烂醉如泥。
红嫁衣,红灯笼，红绸结，那无边的火红灼痛了她的眼睛。记忆里一片模糊。想要哭泣，眼眶干干的，很难受。最终，还是背叛了师傅呵。
当然，无论是婚前还是婚后，盖聂对她一直是很好，细致体贴。他只是报答她的恩情，缺少一段姻缘中最重要的感情。滥用了他对她的感恩、愧疚，她窃取了第一剑夫人的宝座。
之后有了双儿，婴孩咯咯的欢笑没有给这个奇妙的家庭带来轻松快乐。她常常抱着孩子晒太阳，盖聂不远不近的在一边，眼神总是飘向远处。双儿已经一岁一个多月了，而盖聂，作为一个父亲，却在这三百九十九日里根本没有抱过这个幼小的婴孩。
“你若走，我不拦你。”端木蓉淡淡说。
她丝毫不似懦弱的母亲，绝不会哀哀祈求，即使为了双儿。
更何况，乱世中是非何辨？剑客就应该用剑来结束这一切。
盖聂神色难以捉摸。他永远看不透这个女人。她痛恨使剑之人，却医他的伤、嫁给他。做她丈夫三年，她依然常常使他迷惑不已。
“那，你和双儿怎么办。”
“盖聂，你从来不碰一碰双儿，又怎会在乎他。”
“夫人……这样双儿失去父亲时，不会难过。”“端木姑娘”这称呼是必须改口的，但绝非不是亲昵的爱称，只是换成了公事公办的“夫人”。第一次听见“夫人”从他口中说出，端木蓉真不知如何形容那感觉。
“借口！”
孩子受惊，哇哇大哭，她顾不上孩子哭闹，抱紧了双儿。
双儿生的像盖聂，而美丽的大眼睛却像端木蓉，忽闪忽闪的，似乎一碰就会溢出水珠儿。
盖聂忽然揽过她瘦弱的肩，隔着她抱了骨肉至亲。这个拥抱如此短暂，端木蓉来不及回神，一袭灰衣的剑客便远走，连一声道别也没有。
木屋前，单薄的身影伫立良久。原来，他不是不在乎，不是只为了报恩。他对她，水边丽人，长发轻挽，如水医心，何曾没有心动？
那一去，竟是永别。
真正是一语成谶啊。盖聂没有傻到去刺杀秦王，他成了霸王帐前的谋士，敌军夜袭，木剑断，剑客亡。端木蓉看到前方寄来的小匣子里，心里就全明白了。香樟木的碎片，除去了战场的腥气，散发着沉沉甸甸的草木之香。


但是盖聂唯一没有料到的是，双儿崇拜热爱父亲，像每个孩子一样。咿呀学语，双儿先吐出的词便是“父亲”。为了那个剑法精妙绝伦的父亲，那个沉静内敛的父亲，那个素未谋面的父亲，双儿小小的心里充满了骄傲。
过了这个春天，双儿就五岁了。
端木蓉答应过他，五岁生日那天，就带他见他的父亲。
怀里的孩子睡熟，双颊粉嫩如蔷薇，漆黑的睫毛浓密垂下。端木蓉的手臂有些酸，但是，目的地快到了，她浅笑，加快了步伐。
月色下景色渐渐朦胧，端木蓉抄小路走，眼前是再熟悉不过的小木屋。
白天绕了一圈，还是回到家里。端木蓉把他抱到小床上。
待双儿醒来，如何与他解释？
清辉入室，端木蓉略显苍白，不掩倦色的脸上却安详满足。
夜凉如水，清风柔和，送来虫声低鸣，一角雪白色幔帐在风中飞舞。端木蓉掖好被角，凝视着孩子睡梦中随着呼吸颤动的长睫毛。
“孩子，你父亲他，从未离开过啊。”


最喜欢最后一句话！是的，有些人从未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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