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间醒了几次，在那几次凉快的醒来中，我仿佛又回到了从前：累了，我在外婆床上和衣而卧，或是直接把脚挂在床沿上睡着了。

阿太总是过来，悄悄为我盖上被子衣物之类，或是把我的脚抬到床上；有时候我醒着，她还以为我睡着了呢，我明显感受到她为我盖被子，轻手轻脚的，于是我继续假装睡着，不一会儿也就真的着了。

也有时候我会直接睁开眼睛，笑着叫一声“阿太”，她和蔼地笑了，说“好宝宝”。

她管我叫宝宝，管外婆也这么叫；叫母亲“xx小姐”，外公和父亲叫“xx老爷”，叫舅舅则是“xx官人”；外人则称为“xx太太”之类。等级严格分明，都是些客气的且很有礼节的称呼。

没错，她的脑子里都是些过去的东西，她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念过书，写得一手好字。

她的衣服一天一换，总是洗得干干净净的，那是很传统的斜布扣式的衣服；我仔细看过，那些针脚都是纯手工的，她的补丁也上得整整齐齐，几乎快接近机器缝的了。

她每顿饭总是比我们晚两个小时，吃饭很优雅，也很慢，一顿饭要吃上一两个小时，也许是大户人家训练有素吧，包括她走路，步子也是轻轻的。她梳着发髻，把银白而又微微泛黄的头发用发油打理得服服贴贴，我深深记得小时候，她桌上墨绿色的上海牌花露水跟白玉般的雅霜瓶子，以及放在抽屉里、铝管包装的中华牙膏。这些应该都是她年轻时就有的东西。

她用水很厉害，可能是生活在绍兴水乡、屋前屋后都有河的关系吧！她喝水也很厉害，一天能喝好几个搪瓷杯。

她爱好抽烟，每次都会把软包装的纸小心翼翼地拆开来、铺平，叠压起来，在上面写些我们看不懂的事，或者一些故人的通讯地址，xx太太：上海XX街XX弄X号之类，那些人名都好古典的，很有那个时代的特色。

我想画画了，想折纸了，就会向她要，可惜这些珍贵的香烟纸都在阿太去世后被外婆清理干净了，包括她的纯手工的衣服，她们这一辈人就是这样，什么常见的东西都觉得不值钱、没有加值，所以97年外婆家盖新房的时候，他们扔掉了好多六几年至八几年的报纸，据外婆讲真的有好多，语气里充满了轻松的不屑。

阿太有点精神分裂，但她从不打人，也从没骂过人，只是一个人很安静地在那边念念私语，并不时笑笑，你上去搭理她了，她又会是一个和蔼的老人，笑着对你说话，边看你边笑。

在阴暗潮湿的小屋里，阿太坐在床沿上，靠着窗边，口中念念有词，借着窗外射进来的光，我能看到她长满皱纹的脸，和满头银发。

有关以前的事，我的记忆奇好，尤其是很小的时候。

阿太年轻的时候是个很厉害的女人，长得也很美，每次在窗边梳头总会使人惊艳，这我信的，虽然我未曾见过她年轻时的模样，但她的五官，尤其是眼睛，绝对的标致，她有点儿像混血儿（这点我真的很怀疑，因为外婆的眼睛也很大，头发是卷的，母亲、舅舅的也是；舅舅跟表弟还长得像中东地区的人，也有人问我是不是新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