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想想,这首词大约是十年之前,苏轼送给弗姐姐的求婚之物。而她如今的年纪,和当年的弗姐姐也差不多。
原来,我不曾忘,苏轼更不曾忘。
朝云到了苏府后,苏轼开始教她读书写字,甚至作画篆刻。朝云如弗姐姐一般,人是极其聪慧的,一学就会。
有一日,朝云看苏轼作画,苏轼正在画墨竹。苏轼和弗姐姐一般,善画竹。
朝云指着画卷,问道,“大人,为何不逐节分画?”
苏轼放下笔来,走到窗前,许久,才轻声道,“竹生时,何尝是逐节生的?”
我站在门外,突然落下泪来。
弗姐姐画竹,每每都从地上直升到顶部,劲节俊逸。我记得苏轼起初也这般问过,弗姐姐也是这般答的,一字不差。而后,苏轼画竹,再不逐节分画,也是一气呵成。
又听得朝云问道,“大人,我总觉得您画的竹子里面有一种冷清却又狂妄的气质。这是两种悖离的气质,为何我能在同一副画中感觉到?”
苏轼道,“冷清的是竹,狂妄的是风。”
朝云复问道,“竹子为何是冷清的,风为何是狂妄的?”
苏轼把笔摆回案上,“因为有人是冷清的,有人是狂妄的。”
朝云不明白,可是我明白,冷清是她,狂妄的是他。
十年过去了,在他笔下,却依旧还是少年时。
朝云在家里的地位开始变得微妙,似仆非仆。苏轼也因为朝云的到来,变得开朗了很多。两人常常会吟诗做对,泼墨绘图。朝云虽然长得像弗姐姐,可是性情却是不同的。弗姐姐性子内敛,安静大度,而朝云却更为活泼,大胆直率。往来的一些贵人太太,都暗暗提醒我,让我提防小丫头上位。我只是笑而不答。如果苏轼真的喜欢,娶进门来又有何妨?
苏轼生辰那日,我在家摆下家宴,简单庆祝。窗外一树梅花提早绽放,我摘了几只插在胆瓶里面,突然想起了凤翔的那棵梅树。举家迁移时,梅树是无法和我们同行的,便拜托乡里代为照顾,却不知道今年花开得可好。
我送给苏轼的寿礼是一支野人参,给他补身体的。苏迈的是自己做的一篇文章。迨儿和过儿都还年幼,我教他们背了一首祝寿诗。
朝云献上的是一幅画,画中苏轼身着长袍,手执藤杖、坐盘石,面颊清瘦,颧骨高突,一缕长须飘洒胸前,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朝云学画半年,就能画出苏轼神韵,的确是不简单。只是苏轼端详很久,复问我,“闰之,而今我是这番相貌吗?”
我微微一笑,“你已经是近四十岁的人了,可不是这番模样。”
苏轼感叹道,“是啊,我都快四十的人了,还能不老吗?闰之,算起来,我们认识有二十二年了。”
二十二年,是啊,一晃眼,日子就这么过去了。
第二日清晨,我醒来,却不见苏轼的踪影。到了书房,看到他睡在贵妃榻上。我摇摇头,走过去,给他把被子改好,这寒冬腊月,他也能这么合衣睡着。
就在我要掩上门,退出书房时,却看到书桌上摆着宣纸,上面似有字迹。我心思一动,走过去,看看苏轼写了什么。
但见那宣纸上洋洋洒洒,是一首刚刚提好的词。
江城子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
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我记得那年,弗姐姐曾经让苏轼给她做一首词,苏轼画遍弗姐姐的音容相貌,却始终不得一个字。我知道,弗姐姐的早逝是他心里最大的一个伤痛。他不愿意去碰,一碰就是心碎。弗姐姐过世三年,他未再赋诗一首,只因为再也没有当年那个安静微笑、听他高声诵读的人了。
而今王朝云的一幅无心之作,却勾起了苏轼无限的感慨。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如今的苏轼,自是一肚子的不合时宜,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文采风流、喜欢作弄人的翩翩公子。
我也终于明白,即使王朝云如何得苏轼的欢心,苏轼也不过只把她当着一个红颜知己。谁都再无法回到二十二年前,立在门口,轻轻道一声“去年一滴相思泪,至今尚未到腮边”,一语石破天惊,深深印在苏轼那少年得意的心上。
也或许正是一语成谶,苏轼的这滴泪,十年后,才落在纸面上。
弗姐姐,他终究还是爱你的。
我望着窗外的梅花,微微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