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天气，怕是要下雨了。”
山田站在教学楼有前檐的平台上看着远处厚重的积雨云，手指抓住身后的书包带，用力到指尖发白。
即将落雨的原因，走道里有空气不流通导致的闷热和气味，偶尔有经过的人，在身旁卷起微潮的风。
山田发现对面的墙壁上侧映着自己含混的光影，朝着那片灰白举起右手臂。
举着手臂动了动。
然而墙面上依然是融化在一起的浅色块。并没有特别哪一部分清晰变成手的形状。
没趣地收回手，向后稍微退一小步，背整个靠在墙壁上。
窗外已经下起雨。斜线的水渐渐连到一起。
等雨小些再回去。
这么想着，侧过头以更为舒服的姿势靠着墙。
雨声渐大，在耳边清晰起来。不免想到这雨，一时半会儿怕是停不了的。
已经没有什么人再从自己身边经过了，天色完全暗下来，阴晦的云跟夜色含混在一起。
自楼上而来轻微的脚步声在这时非常清楚。突如其来的声响让山田稍微有些局促。直起身警惕地提起脚边的双肩包带。
离自己越来越近的声音突然停了下来。
声音朝着自己的方向：“怎么还在这里。”
是年轻男生所有少年一样澄澈但又温柔的声音，黑暗中并不能很好的辨认声音传来的位置，只含混地说了“躲雨”两个字。
“没带伞吗？”声音琢磨不透方向的少年停顿了一下，又说：“能找到我的方向吗？一起下去吧。”
山田点点头，但又立即意识到黑暗里那个人不可能看见自己的动作，又“嗯”地回答了一句。
稍微可以看见一个模糊的人影，山田尝试着往那方向挪动脚步。周身是一片漆黑，也没有可以撑扶的物体，步子虽然微小也很谨慎，但一不注意身体还是失去平衡，倾斜着向下跌去。
被那个人的手接住是意料外的事，没有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倾向了那个人，抬起头，可以感觉到他细微的声息。离得非常近，以至于往后的山田能够清晰地记得关于他的所有细节。
“还好吗，小心点。”声音能够感觉到一份关切。山田有些尴尬地退开身体，一句“谢谢你”突然没办法说出口。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继续走去楼下。已经能看见出口泛着赤橙色的灯光，山田转过身想对男生道谢，适应黑暗太久的眼睛在接触到光的时候突然睁不开。
对方递来一把伞在自己手上，山田听见他说：“雨还很大，你先撑着把伞回去吧。”
回到宿舍才看见那是把长柄红伞，木制伞柄上刻着伞主人的姓名。
中岛裕翔。

[二]
“听说了吗，隔壁班有个男生出车祸死了。”
教室剩下的人并不多，整理书桌的山田听见那个直白的“死”字，停下手中的动作，转过身去看旁边有意放低声音交谈的两个女生。
“是吗，他叫什么来着？”
“听说是叫中岛裕翔，我也只见过几面而已。”
“好像从没见过……他长什么样的？”
“平常没有交流过印象也不太深。很清秀吧。”
“真可惜……他家人一定很伤心。”
山田背上收拾好的书包走了出去。
听到“中岛裕翔”四个字时，山田突然想起了一个月前那件事，想起了因为这段时间来一直没有机会所以现在还放在宿舍房间的伞。
这样，就不用再还那把伞了吧。
走出教室的山田那时所想到的只是这样。
这样对比起来，自己是有些冷血吧，但自己也不算完全认识那个男生，如果一直沉浸在难过的情绪里的话，反而是有些奇怪。
站在走到望向窗外时发觉又下起了雨，樱花融在其中落下来，满地铺就鸨色的斑驳，青苔变成遥远的糊绿。
三分之二的水，和三分之一的花叶，界限越来越模糊，逐渐地与一个月前的画面重叠。
——就这样，死了吗。
同宿舍的今井近期组成了一支乐队经常外出，山田独自坐在房间里温习功课。风吹进来有些冷，山田起身准备关上窗，这时候一小阵敲门声让他停止了动作。
“山田同学吗？这是你的信件。”
开门是校工模样的人，有些奇怪究竟是谁会写信给自己。一边说着谢谢将信件接下。
素色的信封上，用墨色水笔工整写着“山田凉介 收”。
少年拆开信口时，发现到那是一封短信。与信封图案相称的信纸，下意识地看向右下角寄件人一档的署名，突然愣住——那是已故去的中岛裕翔。
“山田君，还能记得我吗？我是隔壁班的中岛。你是否会因为这封信的出现感觉到有些突然？事实上，在写这封信时，我已经不下好几次地想象着，你哪里一天拆开这封信时的情景。因为一直想着这些反而在提笔时感到紧张，好几次拿起笔的手因为渗出汗渍所以不得不停笔，有些手心发烫。不是在犹豫着究竟要写些什么给山田君，而是因为，所要写给的对象是你。”
中岛的字迹清秀干净，墨笔印迹很轻。
“其实我很喜欢你。明明自己是男孩子，却被别的男生喜欢，这种事一定会让山田君你很困扰吧。所以，只希望我喜欢山田君这回事成为只有自己一个人知道的秘密。说一句‘我喜欢你’，有时候比500句绕口令还要难说呢。”
信件的内容有些让山田以为这是恶作剧。山田在记忆里搜索着有关中岛更多的印象，他想他们总该是有什么交集的，不然他怎么会无缘无故喜欢自己。
可是却只有一片空白。

[三]
突然又想起了之前一个晚上。在教室自修因此耽搁了些时间，回宿舍时已经很晚。
原本自动开闭的宿舍大门已经被锁住，任凭山田拿手敲了几下，纹丝不动。
用力只能掰出一条小缝的大门，朝里面望去，走道已经暗了灯，心里怀疑着“不会真的就这样被关在外面吧”。
蹲下身才发现门被两柄雨伞在各自头上顶住，因此打不开。抱着折断伞也没办法了的念头，用力拍打着宿舍门，仍旧没有回应。
夜晚听来连续不断的敲门声响亮到有些奇怪，重复地做着没有下文的动作，听见明显带着惊异和迟疑的男声说“你在做什么”时不是没有感觉到尴尬。
收回手转过身，樱花树的并木道，花瓣在风过后铺就一地，橘红色的灯，漆黑的夜色下模糊到零星的光，与以往任何一日无异的场景，那时起彻底地在记忆里鲜活起来。
山田朝声音的来源小跑过去，深呼了口气，把事情叙述一遍，直到发现那个的男生朝这里走来，心里终于松了一口气。
“进不去？”少年走近门，蹲下身查看，“这里有雨伞，得想办法把它们弄走才是。”
“从边逢没办法伸进手，不知道怎么办好了……”山田颇为苦恼地偏偏头，但又立即意识到，“你也是学生？也这么晚才回宿舍？”
“嗯……”他的声音不知道是回答还是在思索打开门的办法，山田看他走向一旁的清洁区，拿来一枝扫帚的木柄，回来后弯下腰想进入空隙将雨伞顶开。还是有所难度的，这一次没能成功。
“不行吗？”
“唔……木柄看来不太合适。”
“这样吗……”语气不免有些低落。
如果下文是“抱歉我帮不上”这样的台词，似乎才最为合理，而又想到即使门无法打开但身为学生他和自己一样也总得回到宿舍，忍不住又追问一句：“那该怎么办呢……”
“这样……”他掏出口袋里一串钥匙，取下钥匙环，费力将虽说不怎么坚固的铁丝环拉开，尾部绕了个圈后说：“试试这个。”
最后经过几次的努力，雨伞被铁丝钩开了。
山田看着打开的宿舍门时非常感激地想表达什么，也只能反复说“谢谢”。
“没什么。你先上楼吧。”男生一边抹着手指上的污迹一边对山田笑笑说，“很晚了。”

[五]
到了走廊尽头手握上木门柄，有人在外抢先打开。应着“吱呀”的声响，透过罅隙的晨光在山田脚下旋出一个不断扩张的角度。
防止被门撞到，山田稍微往后倒退了一步。
本能反应抬头看着来人，却被室外明朗的白光模糊视角，但还是能看出进来的人是个穿着与自己同校制服的男生，光影勾着他的边廓，留个薄薄的浅色剪影。门开启的弧度更大，这样一来强烈的光线让他更看不清那人的模样。
外面鸟的振翅声从那个人周围余下的空白里模糊地漏进来。
像是半透明。
不过山田不在意这些。那时山田只是一边放弃想要看清男生面孔的举动，一边侧过身小心避让。
山田经过他走出宿舍。门在身后关上。不是没有注意到男生望了自己一眼的目光，和走过自己时他脚步的一停顿。只是那时候山田并没放在心上。
那个少年，如今想来就是中岛。没进晨光的轮廓，笃定又纯净的味道，就这样，和中岛的模样重叠起来。
想起来了。一旦回忆开了头，其他的事就会接连想起来。
那是在某个阳光灿烂的午后。山田背着重重的习题从教室里走出，紧攥的手里握的是第十七名的成绩单。额头猛然撞上一架纸折飞机。
摊开来看见标在数学一栏鲜红的68。
还没有看清成绩单主人的名字，手上的纸被一只手接过。抬头便望见一个少年抬起的下巴，捏着纸飞机的手指被阳光照得通亮透明，呈现出温暖的红色。
少年全身铺满金黄色的光，仿佛整个午后的阳光都被他吸收了一般，如此耀眼而温暖。
有青涩脸孔的少年，笑容如同明葵般明朗。
犹如春日里最长的一道光。

[六]
“山田君，在看到这些话的时候，你应该已经可以记起我了吧。所以，不免还是想问问已经知道所有事情的山田君，我被你摆在哪里呢？”
摆在哪儿呢。
山田也这么问自己。有什么东西正在抽丝，历经细微的改变。
“但是我啊，山田君你知道吗，我只要能见到你，就觉得心里哪个地方突然安静下来，清晰的血脉，一截一截直达心脏。是真的，山田君。”
可是，我把你，摆在哪里呢。
信件依然断断续续地送来。有时候五六天了还收不到中岛的信，有时一天就能收到两三封。总之就这样的，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收到了十七封信。
到底是中岛出现在自己的世界还是自己开始走近他。
也有这样的疑问。
但无可获知。
山田曾经怀疑这些全部是幻象。陷在过去变得无从考证的记忆，关于那个已逝少年被自己太晚得知的感情。没法相信，不是吗。用什么去相信。总生活在类似半梦半醒的虚妄里，想象得到的太多真实拥有的也太多，这样的事经过长久的时间，忍不住要以为那些都是幻象。
不是幻象。全是真的。他说话，走路，弯下腰，直起身，微笑，味道，眼神，触感。举手投足。又想起了这些，就明白全都是真的。
一直到中岛生前好友找来自己时才了解有关信件的真相。
那天叫浅川的男生是这么说的，“山田君吗？我是与中岛同舍的浅川。整理房间的时候发现了很多中岛的东西，虽说中岛父母都拿回了他的遗物，但那时我偷偷将这些信件留了下来。中岛连地址都写好了，所以我帮他一起寄来给你。”
“谢谢……”
“没关系。早就听中岛说过有喜欢的人，今天终于能见到了。”
分别时浅川递来一张中岛的相片，“这张是他最喜欢的。”
有青涩明净的脸孔，额前微微盖住眼睛的刘海稀薄，左眼角下方有一颗种子般的痣。他很好看，下巴到嘴唇的线条是亲和温柔的柔软。肩线、边廓，都在记忆里明晰起来。
来自于这个人的信件，来自于这个人在身后长久注视的目光，来自于这个人时光微茫处格外温柔与静谧的感情。
即使再也没办法触碰，没办法再亲见那个少年的面容，可这又有什么关系。
已经知道了。这就足够了。

[七]
那是春季刚刚开始的时候。
数学成绩一塌糊涂的山田，星期二下午4点的光照里，靠在窗口睡熟了过去。好像梦魇里布满逃不开的悲伤，难过的情绪从心底一直蔓延到喉腔。
一只手垂在桌下，攥着数学试卷。
春日的光照下，窗外的樱花树随着风吹偶尔落下几片，带着雨露粘在了少年的肩膀上。
像很多个平常的星期二下午一样，音乐室练习完打鼓的中岛独自准备回教室，经过隔壁班时，逐渐清晰的，是角落里传来的哭声。
踏进隔壁班的门里，纤瘦的少年在后门角的桌子上熟睡，腮帮蓄了滴泪，睫毛上落了一簇光。
注意到他手里那份数学卷子时了然于心地点点头。
中岛走过去，动作轻柔抹掉少年腮上的眼泪，稍微弯下身小声地说了句：“日安。”
山田忽然想起那个说着“日安”一直被自己当做梦境的声音，明澈了那一个午后，温柔了那时促狭的心情。
我把你摆在哪里呢。
“你在我心里最重要的地方。”
花粉症恣睢肆虐的五月，山田伸手轻轻揉了揉自己的鼻翼，终于在满世界惟有他的味道中落下泪来。

[完结]

我一颗温柔纤细的少女心哟，都在这篇文里体现了TV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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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最喜欢啊夏文的感觉了满满的少女情怀哟！

没错唷文艺的囧少女总有颗大叔心-v-

写明信片的那时候就是在写《日安》，所以就很顺手的这么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