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陈师母保养得好,一般人猜不出她的年纪,顶多也就五十出头吧,其实她已过花甲之年。天生的好皮肤使她容颜滋润,即使人到耄耋,她依旧可保其风姿。用一个词形容,便是尤物。
而生得尤物一般精致的她又有华东师大毕业的好才学。如此举手投足间自有风骨气质。她出身富庶,而少女时,她父亲破产,一时想不开跳楼自尽。母亲六神无主,勉强供她读完书,也病去了。世态炎凉,她早早尝尽。最艰难的时候,整整一冬也没有一件御寒的棉衣。她咬牙到老字号店里做了套合体修身的苏芳色暗纹旗袍。那是要下大狠心的,因为这意味她要过一段饥肠辘辘的艰难时光。这身从嘴巴里省下的旗袍却在关键时刻帮了忙。
那时已经解放,城中着旗袍的女生少之又少,她们大多穿简朴粗放的服装,并引之为潮流。身着旗袍的她走在深冬的街头,端庄的步子压住她眉目间的妩媚。这一切,恰被街对面的他尽收眼底。
他在喝茶。多年来走南闯北做生意的他一旦看到她,竟再也挪不开目光。她的背影要比他的发妻纤细,她的步子要比他所见过的任何女人走得从容。她越走越远,他竟按捺不住,大步走上前超过她,装做无意瞥她一眼。
这一眼,从此便是一段纠缠。
她不动声色的美叫他吃了一惊。虽不是阅人无数,他到底也懂得欣赏女人。
找个由头,他便认识了她。彼时她正在一所中学教语文,生活寒苦。她耐住性子,暗自拿捏分寸,既不可太清高冷淡,更不可欢欣愉悦,最为重要的是,要决定是否值得在这个几乎比自己大一轮的男人身上押了青春。
他邀她在城中的西餐店吃饭。正值公私合营之际,许多老店都并给了公家,而西餐店里生意也很清淡。他问她吃什么,她说樱桃布丁就蛮好。
她懂得厉害轻重,女人一生一步也错不得。于是她搬家,到了另一处纵深的弄堂,那里无人知晓她的来历。她辞去工作,每一日要做的事无非是消磨时光、等待他来。他来见她,给她快乐。那些快乐她久久不忘,直到老去时,一旦念及当初,依旧可知,那快乐的丰厚。
她喜欢很厚很厚的绣花窗帘,有阳光小心翼翼倾泻而入。他不来的时候,她就在阳台上侍弄花草。春去秋来,她的阳台草木繁盛。
他嫌阳台太拥挤,说了好几次,要请人过来清理。她不让。她半含怨恨半含娇痴地说,你又不天天过来,还管我这样多。
他也半开玩笑半认真,那么我天天过来,或者光明正大娶你回去,休了家里的那位,好不好?
她调皮,趋前刮他鼻子,红口白牙,尽编这些话来说。哄我不要紧,老天爷可听着呢。
也许是心有顾忌,他不再多少,她亦有失落,但没有开口,只是默默上前,攀住他的颈。
风声说起也就起了。他过来的次数愈少,而每次过来,总是难掩忧色。一日,他噩梦醒来,没有披衣,就直愣愣走到阳台上。天色微蒙,她来到他身后。他背心汗湿了大片,言语颓然。他说,以后我不能过来了。我这次带来的匣子里有点东西,你以后,一个人要好好过。
她一句也没有多问,只是从他手心拿过钥匙。后来她回想,自己当时应该稍稍安慰他,或者拥抱他,给他一点暖。当她没有开口,一句关切的话都没有。
后来,他会怨她么,一点点,慢慢把怨带往另一处世界。
在他入狱自尽前,她已经在城中另一处小学寻到工作。她的历史一片清白,父母双亡,寒苦节俭。没有人知道她在那纵深弄堂里的一段生活。
知道他的消息,是在报纸上。她不由感激他,为她想好了一切,还断绝了与她的一切来往。报纸上说他是藏匿在社会主义建设大军中的蠹虫、资本家,罪不可赦。而据她所知,他不过是个生意人,一个心地并不坏的生意人。
她出嫁时,正是冬季。那是一位出身军队的干部,在政府工作。姓陈,中年丧偶,恰好看中温静年轻的她。婚事办得红火热闹,十分**化。她铰了长发,站在丈夫身旁。从那一刻开始,她便是陈师母了。
其实她自己有个好听的名字。她叫夏安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