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国都城的夏，今岁也是迟迟地来了。蒹葭白露，凝水为霜，朝来暮去时的春未曾褪尽，缱绻于檐间道畔，浅浅淡淡地染着几分苍然的浅绿。无风，夏亦缠绵。
初晨，北苑的绛雪轩苍翠欲滴，虽然是绿意俨然，但于此被太后封为绛雪轩还是有些来意的，即使是仲夏却是分外清冷，空气中有一缕袅娜的薄雾，象蛇一样地扭拂着，森森地，有些鬼魅之意。
身着华服旦装，柳眉如画眼波幽幽地四处撇着。一阵急促的脚步从外传来，片刻之后近了，到了庭院前，是个舍人。身周的戏子们都站起来挺直腰板，行了个礼。“各位都准备好了罢。这昭仪娘娘的凤驾已经来了。好好唱，赏赐是不会少了各位的。”
眼神有些飘渺，缓缓地站起身来。伴乐的师傅已经敲起了首乐。


乐声如云丝丝沁入耳际，在宫娥的搀扶下曼步而来，衣袂流风娉娉袅袅，仲夏中难有清风徐来也只有绛雪轩了。习惯了宫里悠闲的步伐，每一步似乎都要算准了时间不可差分秒，捏造了一步一步曼妙身姿。美目盼兮，巧笑倩兮。想不到当年与缘哥哥一同读那诗经里的硕人，飘渺如仙人的姿态，竟有一日会粹入自己的灵魂。
款步上了轩子缓缓落座于主位，小太监递上了花名册，羽睫轻微颤了颤，宫娥识趣地传来伶人。
“昭仪娘娘召你们入宫，此番挑选灵巧的伶人为太后解闷，你们可别让娘娘失望。”
“传，郕国挽笙楼旦角裴先生！~”

默默地垂首站在一侧，闻言，微微抬首漠然一笑，平平缓缓地走出列。含水欲滴的眼眸深深地台下上座的人儿，抬眸，旋又垂下，眼睫掠影。如兰草般淡雅的香息随着衣袂的翻飞而散开。这就是林家的三小姐，我的同胞妹妹？呵。凉国国主的左昭仪，你叫我如何甘心？薄情也好，寡意也罢，反正在那会儿离开林府的时候林西缘就死了，委实也无须故作姿态。
笑颜如花，薄唇轻启，水袖轻舞身姿幽雅。那是一段游园惊梦。
“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炷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
“晓来望断梅关，宿妆残。你侧着宜春髻子恰凭栏。剪不断，理还乱，闷无端。”
一曲作罢。款款地行到台前，温存地敛首一礼。温柔而低迷地道着，略略带着几分沙哑。但很容易辨出，那是一个男人的声音。浅浅的，娓娓道来，竟有些许媚意。“西缘不才，让各宫娘娘见笑了。”言罢，便碎步款款地走向后台。


眼前衣着光鲜的伶人出列，乍看那鹤衣如雪风情万种雌雄莫辩确实令人迷离。却只是惊鸿一瞥没有细瞧。听那声线泠泠圆润如水甚是悦耳，只垂下眼帘细细聆听，竟不觉有些恍惚，仿佛回到昨日。
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炷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
去年去年又是去年，在宫里每一年都是一样的，每个昨日都是今日、今日也是昨日。可是在我心里，一提起昨日便是在林府里的日子，仿佛进宫以来就没活过昨日。
“慢着。”
闻言抬起来眼帘，眉目流光里柔情如水揉碎了仲夏的灼热化作温情，略带娇媚妖娆地凝着眼前陌生的伶人，笑间不着痕迹。
“你叫什么名字？”


听闻她发话。默然良久，身如风中弱柳，摇摇颤颤，不觉咬破了自己的嘴唇，欲恨起，转眼千念百转，却是凄然一笑，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勾起嘴角，隐约地露出了一丝似残忍又似苦楚的味道。眼角残灭的绯艳，只有那么一点点，风情千般转瞬奄奄。
慢慢地回过首。垂下眼帘。举止如行云流水，不落半分留恋。他微微地一窒，还是答了她：“裴西缘。”


“裴西缘……西缘、你……”
往事如潮而来淹及周身，气息也渐渐紧促。斜倚在坐榻上轻轻地瞧着他，努力地按捺情绪，面上依旧平静。虽然他未承认，心里却早已认定了他……你既然回来了，何苦走得那么快？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你能改变得了么？你能改变什么，我的记忆抑制在我这儿，你是缘哥哥，你是我的缘哥哥！目光涣散地只是瞧着他唇上一点殷红，云淡风轻地继续问着，
“家在何处，家中老小安在？”

伶人回眸，眉目间仍有些许笑意，却是有些苦涩：“小的自小在挽笙楼长大，家中父母皆以亡故。”
冰玉般的声音，冰玉般的人，让人恼也不是，恨也不是。怎么？是想起什么来了罢。
顿了顿，轻轻地吐出几个字：“若娘娘无事，西缘告退。”斜斜地看了过来，眼波流转，冷冰冰的，却是酥到骨子里的妩媚。


眸中冷芒微闪稍纵即逝，抬起玉手掩着唇轻轻咳嗽，带起虚空微尘暗香游弋。家中父母皆以亡故……？呵呵，我不信我不信，你越装我就越确定是你！林西缘你怎么能这么狠心？你扔下妹妹不管就这样走掉，你还愧对爹娘，不孝！……你、你还想再一次、就这样走掉？！
“咳咳、咳……”
“且慢！”
挥退拥上前来的宫娥，暗自调息。半晌看着那伶人的背影，胭脂都盖不住的苍白的唇有意无意地牵动了，眸光竟有些不易察觉的坚毅，这怎么也不能与平日娇弱温婉的右昭仪林西妃拉上联系。
“我欣赏裴先生的才艺，裴先生可否单独留下来为本宫唱戏？”
话音方毕，小太监便带着其他伶人退下，轩中听觉范围内只留下几个贴心的宫娥伺候着。

看着身边的人都走尽一空，忽的掩口一笑，清且艳，声若银铃，悦耳撩人。转过身正对着她，慢慢地跪下。“多谢娘娘赏识，小的不才，让您见笑了。”
缓缓地抬起脸来，仰视着上座高贵的女子，她的脸色比雪更苍白。精致的玉颜似嗔非嗔，眉目间傲人的神色宛如燃火，恰是苍穹的一点明星，闪耀光辉。
眯起了眼，有些嘲讽地道：“娘娘，您是想听什么呢？霸王别姬呢，还是……狸猫换太子？”


仿佛是铮然弦断，划过苍白的手指。伶人一窒，却不言语，抬手，轻轻地挣了她的手，垂眸，只是那么浅浅一笑。“昭仪娘娘。小的不姓林。我只是郕国挽笙楼里的一个戏子，叫裴西缘。”
眼波幽幽地掠过眼前华服金冠的女子。那个身姿曼妙的伊人，她的眼睛已不再清亮，她的神情已不再傲人，一夕间鬓角苍然，仿佛已老了十岁。此刻，她望向自己的目光中有恨，亦有怨，似是癫狂。

听他一再否认，谦和卑微的措辞无形是狠狠地抽打着自己的心。眸光流转间多少往昔夹杂着刀锋碎片磷光耀眼，每一片都映射出童年那个仰仗的哥哥的容颜。素手攀上他的脸胡乱地摩挲着，似乎想要擦去那些胭脂的伪饰。对身边宫娥惊愕的眼神不管不顾，恍若当年那个任性的林千金，只是今日的胡闹又是昨日谁的牵绊。
“你骗我！你不能骗我！林西缘，你睁大眼睛看我！我是西妃、我是西妃啊……”

跪着的伶人略略地抬起头来，眼波流转，幽幽落寂。他的脸色很苍白，如雪般近乎透明，美丽的嘴唇轻轻地抿着。脸上的油彩妆容也被她擦花了。
抹了胭脂的红唇抿着，线条宛如刀刻一般决绝。垂下眼眸，顿了顿。
“看来是西缘触犯了昭仪的名讳。娘娘恕罪。”

伊人方自黯然，伶人却已敛首，轻轻地道：“若真能成为娘娘的哥哥，诚乃西缘天大的福分。然西缘虽字内有缘，但诚然没有娘娘的福气。若是因此令娘娘忆起往昔，令您伤心不满，实属西缘万千之过，望娘娘网开一面饶了在下。”
低低的声音，清澈的，带着一点点磁性，似水底下细细的沙子，柔软得让人要沉下去了。言语间，真真切切地带着哀求似的讨饶。绣着花的戏服被扯得不整，他就这么跪伏在她脚下。
而今，她是九五之尊身边的昭仪娘娘，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受百姓敬仰。而他只不过是一个戏子，只要有钱就可以肆意玩弄的戏子。他怎么会甘心！曾经的一切还回得来吗？呵，过去过不去。


缘分？福气？哈，我哥哥真的死了啊！现在的你，是要来看我笑话？不，我林西妃，以前再怎么依仗长兄都不代表我会任由你捉弄！你当年为了什么负气离家，爹当时说的我不信，可现在我信了……你是什么人，当妹妹的今天终于看清了！你丢下我和爹娘，让娘肝肠寸断……今日落得如斯田地，不是你自找的么？
眉间蓦地浮上一丝冷笑，有什么神色悄然变化着。无声地看着他，宫娥看出是主子有意放他，赶紧拉他离开。